中年人的神情很平和,他的两只手虚虚握在一起,已然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苏蕴目光清冽,神情冰凉。他看着眼前的中年人,道:“清虚宗、青城山同为道宗山门,那一根符箭才能够让我站在这里。但我站在这儿,并不打算听你的威胁。”
中年人目光一震,似被什么刺痛一般,他将两手握得更紧一些,道:“苏先生执意带走这个孩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知道苏先生一向不在乎规矩,但是苏先生一定也不想因为这件小事,引起两派纷争。”
他看了一眼苏蕴,又说道:“苏先生若是实在喜欢他,这孩子也可认您做老师,想来苏先生苦苦挽留他,只是为了传承而已。等这孩子行了入门礼后,就算将他寄养在青城山几年,在下也是可以发话的。”
“罗致南看得很清楚,他手里拿的分明是李长空的本命武器,这孩子未来必定能够传承李长空当年所学,我青城山三山主,不能后继无人。”
苏蕴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清虚宗的传承,与我何干?李长空的传承,他在哪儿不能学?”
中年人深深吸了口气,把愤怒压抑在心底,道:“苏先生说这话,就是真的不讲道理了,想来两派交好百年,不至于为了区区小事而……”
话音未落,苏蕴眉眼一冷,青色长袖猛地飘荡起来,那道晶莹冰凉的剑气从袖子中劲射而出。
剑气凝练而成的剑意,在空中飞速地旋转。周围的空气被浩荡的剑意搅动,一时狂风大作。紧接着,空气被挤压、抽干、变得滚烫,剑意嘹亮地鸣叫一声,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直接朝中年人拍了过去。
中年人双手一震,直接扑腾一下被拍在了树上,合抱粗的树杆瞬间被撞得拦腰断裂。他挣扎了一下,怒声道:“苏蕴,你放肆!”
高墙两边的杨树也随着那一道剑光轰隆粉碎,苏蕴径直走到他的面前,站在一地木屑里,说道,“我什么时候需要讲道理?”
中年人艰难地擦了擦脸,道:“苏蕴,你当真欺我清虚宗无人?”
苏蕴看着他,说道:“我不喜欢欺负人。如果你们清虚宗派出几位山主,或许能够从我手中抢回这个孩子,至于你,还不够。”
中年人很绝望。
清虚宗的几位长老,都是很要脸的人。
换句话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苏蕴一个人在不要脸。
那个孩子极有可能传承李长空一身绝学,当年清虚宗的三山主冠名天下,如今那个孩子,却被青城山辈分最高的几个人之一,强行抢走。
中年人几乎吐出一口老血。
他打不过苏蕴,而清虚宗也不可能放下脸皮,真的把长老们派出来抢人。苏蕴出山,尚且可以说是青城山人丁稀落,而清虚宗信徒遍布天下,传道人三百多名,这时候派出长老下山,就真的太丢几位大人的脸面。
况且,万一和苏蕴同辈的大人们下山,一旦打起来,事情就真的变了味了。
要脸的人碰上不要脸的人,一向没什么办法。况且是在打不过对方的情况下。
中年人长叹一声,站起身来,道:“苏先生,那个孩子会继承李长空所学。”
他看着苏蕴,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笑意,道:“李长空,是清字大阵的阵眼。”
“话已至此,难道苏先生要置魔道纷争于不顾,置边疆黎黎百姓于不顾,置我大翊生民安泰于不顾,而强行带走他吗?”
第23章 清字符的遗韵
清字大阵,是五百年前那道清字符演化而成的阵法。
五百年前,道宗和魔宗之间一场血战,让清虚宗几位山主布下一道清字符。那道符文的遗韵至今仍然浮动在血瀚海的千年冰层之中。
后来清字符意外流失,清虚宗后人翻遍典籍,勉强造出清字大阵,当时西北魔宗蠢蠢欲动,防守又最为薄弱,是以清虚宗在黑森林中安插清字阵,作为交战的最后一道防线。
黑森林,就是那座大阵。
这座大阵能够将修士的灵力压制在玄景之下,而林中道路诡异多变,若非实力强横或拿到清虚宗的指路罗盘,即便是修士,也难以从里面走出来。
阵法对于任何一个宗门甚至是国家,都是非常宝贵的资源。阵法可以汇聚天地灵气,助益修行;可以布阵防敌,增强防御。对于国家而言,一旦在边关拥有一座难以打破的大阵,那么对于行军、御敌都有难以估量的军事价值。
如今黑森林地处西北边界,却可以做到方圆数百里无驻军把守,阵法的作用,于此可见一斑。这百年来,边关调兵遣将可以不用特意防守石桥村一带,原本最为薄弱的石桥村,就连魔宗的一只苍蝇也很难飞进来。大量的粮草、兵力得以周转,而黑森林外的百姓们,也得以休养生息。
可是,要学好阵法,对于修士的要求相当高。第一是天赋高,对于灵气足够敏感,才能感知到天地微弱的灵气变化,并应用到阵法之中。第二是心思足够淳净坚定,才能不受阵法时刻变化的影响,牢牢掌握阵法的核心。第三是要善于应用灵气和道法,因为阵法中一旦闯进敌人,其中变化牵一发而动全身,非足够机变者不能应对。
这三个里面的要求,拿出任何一个,虽然难,但还是能找到一些人来学习阵法的。但是这三个要求放在一起,要找到合适的人,就是千难万难。有的做到心思坚定的,往往不够善于应变,学到死胡同里去;而有些机变灵活的,又过于圆滑,于大道不够坚定。
但是,当年的李长空,一定可以满足所有的条件。他是清字阵的阵眼,似乎也并不值得意外了。
听到这个消息,苏蕴不得不放下准备拔剑的手。
“所谓阵眼,能够以一人之力驱策整座大阵。当初清虚宗上下,能够继承清字符一点遗韵的,也唯有三山主而已。”中年人神色终于恢复泰然,甚至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宽慰。
修行界最重传承二字。无他,正是无数先辈于黄土中苦苦求索,找到奥妙复杂的修行规律,并用文字描绘、记录下来,才有了今时今日的道宗魔宗,才有了无数的修行者。
苏蕴先前的推脱已经很勉强,而清字大阵的传承者,这个理由他拒绝不了。
清虚宗最神妙多变的大阵,驻守在边疆数百年的防卫线,它的传承者,不可能是一个外人。
一时庭院中非常安静,粉碎的木屑被风吹着,在地上打滚。两个人都站在黑色的屋檐下,谁都没有退。
中年人微微弯腰,朝苏蕴行了一礼,道:“苏先生,此事可以结束了。你想要一个徒弟或者传人,这很好办。今日晚些我便传下话去,穷尽我清虚宗三百名传道人之力,翻遍大翊的每个巷子,也必然给你找出一个合适的弟子来。”
高墙里是将军府的花园,花园角落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旁边有一个角楼,楼上有一座露天的平台。这时候,平台上正传出一阵香浓的酒气和女子的笑声。
杜少威和他的七个老婆,坐在罗汉床上,面前的矮几上放着几座黄铜的大酒樽,里面盛满了红色的葡萄酒。
一个粉色纱衣的姑娘,笑盈盈看着远处的两位修士,道:“真是少见,未曾想到,我还有瞧见这两位大人的时候。”
边上几个女人咯咯笑出声来,不知是谁忽然说了一句,“我瞧着长得倒俊呢。”
“是么?”睡着的杜少威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伸出筋肉虬结的手臂,抓住了一个盛满酒的海碗。
酒水很凉,小妾的心微微一跳。她猛地抬起头来,看见杜少威格外平静地看着自己。
然而,那双眼睛里的一丝不喜,让她慌乱地跪坐在地上。
杜少威是杜老将军的独子,杜老将军在世时,领兵把守西北一带,声势煊赫一时,传闻当年他年老不能走动,进宫面圣时,被特赐了一把青藤的椅子,直接抬入了上书房。
但是,杜少威继承了他父亲的权势之外,也继承了他所有性格特征,敏感多疑,狠辣暴戾。
薄衫的小妾慌乱地磕头求饶道:“奴婢不该对几位大……”
话音未落,平台上发出一声细小的响动。为了防止灰尘和蚊虫,平台四周的柱子上,一直用浅白色的薄纱环绕着。
薄纱上溅了一排鲜红的血,像一大片的梅花。
杜少威悠哉悠哉走下楼,用白纱擦了擦手。他从庭院的花木中穿过,冬日冰冷的风穿过他没有扣好的衣襟,让他微微一哆嗦,可刚刚喝下的酒又在胸膛里滚烫地燃烧起来。
他停住脚步,在池塘边吹了一会儿冬天的冷风,随意挥了挥手。旋即,府外的一片混乱中,那扇紧闭着的桐油黑门缓缓打开,一个布袄的男人疾步走了出来,道:“两位先生来者是客,后厅已备好酒宴,还请赏光。”
说话的男人是杜少威的大管家,他看着两位修行者,笑得很谦卑。而越过他的头顶,鳞瓦之后,正是玄武军的铁枪和刀光。
话已至此,对于朝廷中的西北大将,即便是修行者,也不能太过放肆的。
苏蕴沉吟一下,道:“稍后。”随即出了大门去喊司天玄。
司天玄在墙角给几位看门护院的小兵算命。才几句话的功夫,他的面前已经围了不少人。
一个黑脸的士兵一把推开围绕的人群,强行挤了进来,用力数了数手上几个铜板,小心翼翼递给司天玄,问道:“师傅,我什么时候才能讨到老婆?”说着,眼巴巴地看着司天玄手边的签筒。
司天玄收起签筒,笑道:“找老婆?找老婆这种事,要算命做什么。”他把几个铜板推回去,说道:“你如今吃住都在军营里,每个月薪俸够不够攒下一半?攒到今年年中,回村找个最红的媒婆,替你找家好姑娘。家中的屋子修齐整了没有?家中的礼金备下了没有?若是什么都没有,喊人家姑娘跟着你到军营住吗?”
旁边的围观者顿时哄笑起来,黑脸的士兵这时候满脸涨红,半天才道:“不是都说姻缘、姻缘么……”
“姻缘?”司天玄笑笑,道:“姻缘也需人力维护的,我教你啊,你去找找你们村过得最好的那对夫妻,去看看他们平常怎么洗衣服、种田、甚至是拌嘴的,这种事情,好好学。”
围观的人笑得更加热烈,黑脸的士兵尴尬了一会儿,猛地推搡开旁边笑得最猛的同袍,道:“去去,笑什么笑,从今天起,赌钱不要再找我。”
苏蕴看得有趣,就倚靠在墙边,等他做完这几笔生意。司天玄一回头,瞅见他等了半天,就拍拍衣服,朝各位拱手一礼,道:“几位军爷,今日在下就先收摊了。”
旁边一个人半天才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听到这句话,慌忙塞了一把铜板到司天玄手里,道:“师傅,替我老娘算算,她病什么时候能好。您先别急着走,快得很,快得很,就一卦。”
司天玄本来收起签筒要走,听到这句话,收下了几枚铜板,道:“军爷莫急,这钱我先收下,等今日晚些时候,我去替你算一卦。”
苏蕴看着他,道:“该回石桥村了。”
司天玄道:“奇了,以杜少威的性子,居然没有留下你应酬一番?”
苏蕴摇摇头,道:“让清虚宗的人去对付,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把叶三收入门下。”
司天玄抬头,看了看他,道:“清虚宗的人,一定给你说了些什么话,让你这么着急要回去。”
“……叶三若能继承清字大阵,我没有道理带他回去。”
司天玄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即便这样,你还要赶在清虚宗之前……收他入门?”他沉吟了一下,犹豫了会儿才道:“苏蕴,你这是在强抢清虚宗的关门弟子啊……青城山的大师兄,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石桥村的叶三和云清在正儿八经过冬。
床上的稻草先铺齐整,上面铺着一层粗布,稻草软软的,有一股香气。
叶三把手放在灶边捂了捂,冲云清喊道:“只有冻豆腐和咸菜了,你喝不喝汤?”
云清将床脚的粗布拉得更平整一些,刚跳下地,又听叶三喊道:“鞋,说了多少遍了,穿鞋。”
云清套上鞋,走到灶边,道:“汤怎么煮?”
叶三从缸里面拿出一颗有些发黑的咸菜。那是大青菜入了秋以后腌上的,一般存着可以从秋天吃到来年春天。豆腐冻过以后,里面全是小眼,能很方便的切成小块。
云清用菜刀砍了咸菜,劈了豆腐,水煮开了,统统扔进去。
外面天气有些发阴,两个人在灶边喝咸菜汤。
叶三捧着碗,道:“你又能修炼,又好不容易跑出来,怎么天天有兴趣在锅边学做菜?”
屋子里的小桌子上还摆了一枝小白梅花,云清喝了口汤,给自己舀了一勺豆腐,道:“我以前听说,人间有各种各样的风味,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看看。而且……咸菜和豆腐本身味道也不错。”
叶三无法理解咸菜和冻豆腐的风味,他想象中的风味,是灯红酒绿山珍海味。叶三仰头思考了一会儿,放弃了。他舀了一勺汤,道:“下次加点咸肉试试。”
云清从善如流,道:“可以。”随即又问道:“咸菜加咸肉,得咸成什么样啊。”
第24章 冬天里的一把炒米
汤才喝完,云清抱着那个瓦罐,准备出去洗一洗。结果刚打开门,就看见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趴在墙上和窗户上。
叶三从门缝里看见了,就把他们迎进来。几个小孩子围着云清瞅了半天,嘴里一刻也不得闲地开始说话。
云清抱着个瓦罐僵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叶三只好从灶边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炉灰,去柜子里抓了几把炒米,招呼几位小客人道:“来吃点东西。”
炒米是镇子上的货郎来卖东西的时候炒的,家家户户备上点米,炒完了放柜子里存着,来客人往热水里一撒,冬天喝正好。
几个来看客人的小朋友,拔腿就往桌边跑。叶三一个个盛满了热水,末了还给每个人加上一把糖。
云清抱着瓦罐去河边洗干净了。晚风吹过黑漆漆的湖面,天上偶尔有一两颗星星。这时候石桥村里大部分人家还亮着灯,小小的村落,昏黄的灯光,在漆黑的无尽的苍穹下。
他一个人在河边坐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又矮又小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孩子们的说话声,昏暗的灯光从纸糊的窗户里晕出来。云清站在门边,往门缝里看了一眼。叶三坐在油灯旁边,马尾被灯光映照着,微微地有些发黄。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围在桌子前面,叽叽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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