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一聊?”杜少威嗤笑一声,说道:“看在张庆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他军司马的头衔,也可以像上次一样救他一命,可你睁大眼睛看看,他连自己的人马都养不活喂不饱!”
在远处起伏的土坡上,血瀚海的人马散落在草野里,叶三牵着一匹黑马在草地上慢悠悠走,手里还托着半个烤地瓜,是刚才安多一定要塞给他的。
在从草原逃到云中以后,接连的战事让他们的牛羊所剩不多,如今又不像当年有草原各部的供奉,只怕再撑一段时间,血瀚海就要迎来断炊的日子。
叶三慢悠悠地走,有些心不在焉地思考粮草的问题,作为一个领头人,除了要带领大家打赢敌人以外,还要让自己的部下吃饱。然而现在云中已经成为新的战场,无法放牧种地,问题变得有些棘手。
直到烤地瓜的热度将他手心烫红,叶三才回过神来,颠了颠手里的食物,好让手掌不那么遭罪。
没法放羊种地……难不成要去抢?叶三扭头看了看西面昭武的方向,又扭头看了看东面神武军扎营的地方,却猛地撞上了杜少威的目光。
哪怕距离相当远,两个人在目光相撞的一瞬间,也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杜少威背着双手,手指在背后摩挲了会儿,问道:“这几天打仗的时候,他的人马都在哪儿?”
说到这个问题,李见青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每次号角一吹响,他和手底下的人就跑得影都没了。”
杜少威语气不善道:“跑得比兔子还快。”
李见青道:“才十七岁就拖家带口打仗逃难,难免担子要重一些,也就活得小心一些。”
“你倒愿意替他说好话。”杜少威懒洋洋道:“我十五岁的时候,早就带兵上战场,哪里过得像他这样狼狈?”
“大人年少成名出身富贵,又背靠大翊铁骑之威,自然无往不胜。”李见青笑笑。
杜少威听了这话却没什么反应,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叶三,慢悠悠道:“不是我不信张庆,而是他的身份实在敏感。先杀清虚宗大学官,再拜入青城山门下,转眼又带着魔宗的人马在草原上逃命。”
李见青摇头道:“军中何时顾忌过那群道士的看法?”
杜少威面色微有不善地朝他看了一眼,燕骑十六卫与张庆自小与他一同长大,感情亲厚,言语间也没什么上下规矩。
过了会儿,杜少威才摇了摇头道:“不受管束、没有归顺的敌军,自然不能轻易放进国门。更何况还是魔宗的人马,要知道,他们的领头人还活着。”
李见青想了想,回答道:“大人的想法是对的。”
周围的风声很大,他们两人的对话很快地被掩盖了,只有营地边的战马和驻军,不时发出走动的声响。
在木篱笆边,李见青对杜少威说了些什么,然后行了一礼,很快地往远处走去了。
他走过半人高的野草,走过浸着血水的焦土,走到叶三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他们的声音散落在风里,并不太响亮。过了会儿李见青才拍了拍衣服,很快地消失在远方。
叶三坐在石头上,托着手里的烤地瓜看了会儿,才慢慢地拨开外皮啃了一口。
李见青让他好好想想,他的确需要好好想一想。
没有牛羊的牧民是活不下去的,没有兵器的战士是不可能长久打赢胜仗的。
他要长久带着血瀚海的残余人马在草原上逃命吗?
不论他们走向哪里,昭武的敌意将如影随形,修士们黑色的影子穷追不舍,一直逃下去,不会有什么安生的日子。
他们能够逃到哪里去?
在石桥村乃至上京的时候,叶三长久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那段时间他陷入了少年人的彷徨和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遇到稀奇古怪的追杀,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里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那时候的上京那样繁华,却只有南门大街一个小小院子可以容下他,现在想起他在上京一刀劈死道院十六个人的事情,叶三才明白自己当初是怎样一种近乎天真的少年意气。
也才能真正明白,苏蕴背后究竟扛着多大的压力把他从上京捞出来。
他轻轻啃着手上的烤地瓜,手掌心被烫得通红。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从他想起一切的那一刻,他背负着很多人的性命和信任,所以也就不能再天真。
他必须开始考虑更多的问题,而不能像当初一样落魄地逃跑或者愤怒地大喊。
想到这儿,叶三抬起头朝天空望去。天是瓦蓝色的,上面漂浮着零星几片云丝,耀眼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来。
草原上的人们管这片天空叫做长生天,无论是牛羊、草木还是牧民,都共享苍天的恩泽。
长生天下,万物生息。
叶三看着碧蓝色的天空,脑海里长久地默念着这几个字。
万物生息、万物生息,头顶上这片天空不会因为人力而改变,它长久地停悬在草原之上,因此成为了永恒的代名词。
长生天永不会灭亡,无论有没有魔宗掌教。
而他背负着魔宗掌教这个身份,只要背后还有一个人活着,他就承担着一个人的性命,他就要替他们考虑。
可他们如果能够长久而自由地活下去,有没有魔宗掌教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叶乘风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除他之外,万物生息。
叶三像是想明白了一件事,猛地往后摔去躺在草地上,他虚虚地张开手,像是一种笼天地入怀的姿态。
接下来的日子,战斗并没有停止,小规模冲突不时发生,被血水浸润的焦土不断扩大,从天空中望去,就像是草原上的一片墨点。
第155章 历史上的一个墨点
春深时候的清虚宗,银杏叶繁密而幽深,鲜绿色的树叶子下,急匆匆走过挑水的小道童。
这一个月来,为了迎接掌门老大人出关,整个宗门都忙得热火朝天。如今又赶上阅经大会召开的日子,从宗门外的白石阶到大殿每天都要仔细擦上三遍。
虽然地处深山,然而空气里并没有什么灰尘,年老的掌门站在藏经阁的屋檐下,明媚阳光照亮他眼角深刻的皱纹,他看着渺渺青山,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欣慰。
身后的侍从跪伏在冰凉石板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他看着掌门的背影,无法遏制住心头的激动,热泪几乎从眼眶里涌出来。
教谕死了近两年,他留下的势力终于被拔除干净,站上阅经大会的人,最终只能是掌门他老人家。
更何况……掌门那张写了十余年的字,终于写完了。
黑色的马车陆陆续续从石径小道上爬上山,在细微阳光照耀下,那些马车的帘子大部分是旧的,却并不显得寒酸陈破,只是庄重而肃穆。
在人迹罕至的大深山里,黑色的马车绵延在山路上,一眼望不到头,从山顶看去,像是无数黑色的蚂蚁。
除了车轮滚动的声音,那些马车心照不宣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就连咳嗽声也几乎无法听到。然而细细看去,坐在车辕上的马夫各个气息沉静内敛,手掌中各有薄茧,
那些马车像是找到食山的蚂蚁,沉默地往一个方向行驶,车轮碾过白石小路,爬上山腰的建筑群里,经过了石板路,又穿过银杏树丛,最后停在了一座黑色的巨大阁楼前。
因为收藏了天下最多的修道典籍,所以清虚宗的藏经阁一向被修筑得极为阔大。十多年前清虚宗教谕和掌门彻底割裂以后,这座黑色建筑也以种种理由被隔绝起来。
而今天,在里面整整住了十多年的掌门大人,终于从那道封锁的门里走了出来。
藏经阁外的巨大平台上,渐渐地响起车轮滚动的声音,黑色的马车陆陆续续停了下来,车里的人却没有走下来,车辆和车辆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显得疏离又冷淡。
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黑色屋檐下,阳光将他的白色头发照得几乎发亮,他眯起眼睛看着石阶下的马车,慢慢地抬起双手,朝下按了一按。
原本还有些焦躁的黑马们,猛地安静下来,各自乖觉地站在地面上。
跪在老人身后的侍从,恰到好处地提醒道:“掌门大人……青城山的那几位还没有到。”
老人微笑着看向远方,因为年纪大了,他的眼睛似乎不如年轻时好使,所以他轻轻眯起眼睛,朝着远方银杏树丛和老林子里看了看。
目光穿透绿色林梢,像一柄森寒利箭。
站在极远处密林中的苏蕴,手臂猛地颤了一颤,渐渐有血水从掌心流淌下来,顺着握着的剑柄滴落到草叶上。
司天玄默然朝他看了一眼,说道:“你本可以留在青城山,何必来蹚这趟浑水?”
苏蕴微微仰起头,目光越过树林看向黑色的塔楼,道:“听说清虚宗有大热闹,我来看看这场热闹。”
“热闹好看吗?”司天玄摇了摇头,目光却紧紧跟住了一辆马车。司家的老太爷很久不出山,只怕身子骨有些受不住。
“热闹是他们的。”苏蕴神色淡然道:“司家行事谨守天命,轻易不沾红尘中事,司老太爷为何亲自来蹚这次的浑水?”
司天玄微垂双目,片刻才道:“天命已至。老太爷穷尽十二星盘之力,没有算到第二种结果。”
“是么…”苏蕴淡淡看着那座黑色的建筑,不再说话。在他的目光里,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屋檐下,飞檐上无数铜铃迎风而响。
广场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枯瘦的掌门慢慢走下了石阶。他微笑着看着无数马车,轻轻挥了挥袖袍。
一丝醇厚而浩瀚的力量,从老人的衣袖里猛地爆射出来。
伴随着那丝气劲,无数浅淡的光芒从空中迸发出来,像是一柄柄灵光四溢的长剑,悬停在半空上。
那些光芒并不是真正的剑,而是天地里自然精粹的灵气凝练而成。
那是十多柄聚集天地灵气,凭空生出的剑。
更可怕的是,那些浅淡的光芒在天空中交织,以黑色建筑为圆心,整片广场瞬间被无形的丝网所笼罩,仿佛一座无形大山压盖上来,所有的人耳朵里都尖锐地嗡鸣一声,车轮发出扭曲的咯吱声,那些马车里坐着的各派修士,居然丝毫无法动弹!
只有那些黑色的马匹,似乎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仍然乖觉地站立在地上。
苏蕴脸色数变,长出一口气道:“天地樊笼,山川罗网!”
动用天地里最为原始而精纯的力量,造化出无形的囚笼。山川天地在手,世上又有什么东西能够逃脱出他的手掌心?
山腰上的广场猛地爆发出一阵清光,十多柄清光凝聚成的长剑嗡鸣着,汇聚交织成一条浩浩荡荡的光河。
没有人发出反对的声音,因为他们无法说出半个字。
那些光亮迅速向远处扩散,只一瞬功夫,苏蕴就被笼罩在一片剑意之中。
老人微笑着看着浩荡光河,慢慢走下石阶,站在黑色马车前面。
在无数黑色的马车面前,他的头发显得更加花白。
他轻轻抖一抖衣袖,直入云霄的清光长啸数声,渐渐消散飘落在群山里,像是一朵一朵游云。
就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随意拿起桌上的纸笔又随意放下。
众人瞬间从强烈的压迫感中被解放出来,然而没有人敢再轻易说出半个字。
原来这山川天地的力量,在他眼里不过如纸如笔,可以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
老人有些愉悦地微笑起来,像是一个长辈和同乡商量什么事情一般,用很轻松平常的语气道:“吾欲灭无道之国,而建有道之国,诸卿以为如何?”
半晌,某一辆马车里才传出苍老的声音,“何为有道?”
老人略一思索,微笑回答道:“天地之间有道主,而无人间帝王。山川之间有宗派仙门,而无州郡疆域;百姓人人修道,而无科举庙堂。天下地上,无一不入我道门。”
马车里的声音顿了一顿,问道:“此为仙国?”
老人眉毛一扬,情绪猛地高涨起来,长声道:“此为道国!诸卿,当随我共襄盛举!”
伴随着他的声音,群山里的树叶沙沙直响,半空中清光复现,清虚宗所有的建筑群都被笼罩在隐约光芒里,像是神迹。
那道光芒带着精粹的灵气,无法抗拒地将所有人笼罩在里面,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放过。
没有人可以抗拒天地的力量。
没有人可以抗拒他的意志。
苏蕴被笼罩在强硬的灵气里,他的手紧紧握住长剑,手腕却在微微颤抖。天地里的灵气像是水流,无法用武器切割开裂痕,那道并不友善的光亮彻底包裹住了他,将他沉浸在一片雾气里。
渐渐地,苏蕴放弃了抵抗。他遥遥看着远处广场上的黑色马车,渐渐有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掌门看着沉默的马车,欣慰地微笑道:“吾辈当为同道人。”
越来越多的人走下马车,广场上很快聚集了许多修士。他们安静地站在白色广场上,伴随着马车里最后一道声音,他们低声念道:“天命已至。”
“天命已至。”
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响亮的声音,四个字像潮水一样充斥着整个藏经阁,依旧跪在石板上的侍从终于忍不住落下两行热泪。
苏蕴面色微寒看着远处的一切,柔软而不容抗拒的劲气将他包裹,伴随着老人友善的目光,一道凌厉的风从广场上席卷而来,如惊雷急电一般朝苏蕴笔直地冲刺过来。
苏蕴手里紧紧握着剑,却在风吹至眼前的一刻拔身而起,那道风笔直地坠落在他站立的地方,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从始至终,苏蕴的剑都没有出鞘。
他朝司天玄看了看,两个人心照不宣朝着远处飞掠而去,开始逃跑。
那道风丝紧紧追在他们身后,不知追了多久,终于消弭在银杏叶下。
看着消失在山谷里的剑气,老人摇摇头笑了起来,自语道:“小苏倒和当年一样,硬骨头。”
一直跑出了清虚宗地界之外,苏蕴才停下脚步。他的左手一直背在身后,掌心数道伤口深可见骨,血水不断从伤口滚落出来,将背后的衣衫都染湿。
武器不能破开天地灵气织成的网,他就用手掌生生撕开囚笼逃脱。
司天玄看得眼皮直跳,正要说什么,却听苏蕴道:“司家老太爷已然追随老掌门,你回去更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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