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道观在一瞬间,只剩下了一堵墙。
小小的空间里,青山葱茏,水汽蒸腾。
很多年前青城山的雨夜里,顾白露牵着那匹大白鹿,匆匆在山间行走。青城山人丁稀落,山里大部分没有人行走过的地方,夜晚的时候野兽呼啸。
雨水很大,他走得极为艰难,衣服已尽湿透。
每走一步,他都落下一个很深的脚印。
好在大青山遮挡了大部分风雨,他虽前行得慢,却依旧在前行。
咔嚓一声,一道极为刺眼的闪电从空中降落,直劈在他眼前的一棵枯树上。
哪怕在这么大的雨里,那老树也冒出一股青烟。
闪电劈碎了老树,劈焦了树边的野草,却还在继续往下延伸。像是一柄剑,劈开了草皮,在大山上劈开一道焦黑裂缝!
青山嗡鸣一声,迅速裹挟着闪电往下下沉。那道闪电冲天而起,照亮了一整片天空。
路行之猛地后退两步,他的衣袖被撕碎板块,被园中的水流冲走。
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顾白露,沉吟道:“你的山字诀,竟已修炼到这种地步。”他说完这句话,轻轻咳嗽了两声,浑身的骨头都似被挤压过一遍,似有裂缝从骨节出蔓延。
顾白露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留下极深一道血痕。
“师父教的好。做徒弟的出来,哪里能给他老人家丢脸呢?”
路行之看着他,终是神色一凛,一道无比古老的气息从他手掌心升起,顺着破天盖地的雨水往下流淌,渗透泥土,然后继续往下延伸。
那道力量像是老树的根系,极快遍布了院子每个角落,顺着土壤的空隙,往四面八方涌去。
如何笼住一座山?
包围它身边所有的泥土。
所有的大青山都嗡鸣一声。
大树的根系缠绕着青山,每每接触的地方,都会燃起一阵青烟。
顾白露手上的鲜血继续往下滴,几乎汇聚成一条小小红河。
他还在往地面上沉,但那些无处不在的、蕴含了世上最为精粹力量的老树根,显然让他受了不轻的伤。
一声闷哼以后,他身边爆发出一阵强光,大青山的基座迅速沉到地底,将所有的老树根都焊死在原地。
树根包裹着老山,老山禁锢了树根。所有的力量互相缠绕在一起,只差一点火星就能爆炸。
路行之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他的白发贴在面额上,几乎混为一体。
然后他缓缓收回手,两个袖子笼在一起,挡住了衣袖中流淌下的血水。
“你……当真要死在这儿。”
他看着顾白露,那个青年人的双脚,已然化作泥土。无比坚硬、无比扎实地与大地化作一体。
“山字诀乃青城山不传之秘,当年师父并不想传我此道功法,乃是因为……代价太过巨大。您今日用了很多办法来困住我,却唯独没有想过,倘若我本身就是一座山呢?”
地面颤抖,水珠跳跃,道观外的蛛网终于微不可见地晃动了一下。悬挂在其上的蜘蛛犹豫了片刻,终是低下头,继续织网。
上京的大路上,有一些巷子里的石砖微微颤抖,然后向下塌陷了几寸。
几乎没有人发现。
空气里微弱的、流动的力量,伴随着风被吹散,落在上京每个角落。
叶三猛地抽出长剑,雪白亮光腾空而起,顺着空气里的那道裂缝不断往前流动、汇聚,终于落在了一个小小的点上。
那座小小的道观里,潜藏着的巨大的、能够摧毁几十个城池的力量。
像是最凶猛的饿兽,被困守在天地里。
第206章 各取所需耳
剑锋所指之处,劈开一道风雨无法触碰的长路。
受到外力影响,道观最外围的门墙像是碎纸一样,直接爆炸散落开。
炙热的、恐怖的力量也顺着那道剑锋,不断地溢出来。风声渐起,所过之处,所有的街巷都开始下雨。
正午的天空,慢慢变成深黑色。
上京最大的铜钟,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在那把剑现身的一刹那,叶三眼前的十里长街上,站满了修士。
眼前没有兵马,没有刀剑,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人。
黑衣的修士,静静等候上网的猎物。
叶三看着眼前的人,静静道:“上京十里血案……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天气极黑,被强行压盖的力量不断渗透出来,让人无比焦躁。黑衣的修士们无法看清黑色天幕下的东西,叶三的目光却穿透过无数人群,看见了小小的道观。
小小的道观里,有一整片湖水,水线太高,以至于像是一片悬浮在天空里的湖。
湖的中央,有一座大青山。山里有人,是大师兄。
青山之外,有一棵老树。树下有人,是路行之。
有几片树叶掉落下来,落在湖水里,轻轻晃动。
这幅图景看起来无比美好静谧,叶三却和云清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
他们一个已至五境,一个并非肉体凡胎,以至于天地里的灵气流动,无一能够逃开眼睛。
这座道观如果爆炸,波及的将是无数普通人的性命。
叶三沉默了片刻,迅速道:“你替我拦住人。”
他只有跨过所有人,走进那座道观,才能够想剩下的办法。
这个要求很忽然,甚至有些过分。叶三明白,云清不仅没有武器,甚至在迅速地失去他的武力。
让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去拦住剩下所有的人,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而他要穿过人群,劈开道观,而让所有力量平息下来,也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好。”云清的回答没有犹豫,口气甚至听起来很不客气,似乎这只是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但,这要如何战斗?
雨越下越大,已经无法掩盖的力量汇聚成风和雨,散落在上京每个角落。
那些雨水打湿了叶三的肩膀,在雨声之中,数千道剑光从眼前的黑衣修士身上腾起。
无数道剑光,在空中汇成一道无比光灿的长路。他要往前走,就要跨过这样一道路。
叶三静静往前走,然后停了下来。
在漆黑的风雨里,他的手腕处猛地亮起一道灿光,照亮了风雨一个角落,清脆的剑声响起,紧接着是人落地的扑腾声响。
一道鲜血飚出去,洒在十米开外的墙壁上,旋即被大雨冲刷,湿乎乎的像是一团点燃的火焰。
一招出即毙命。
高高城楼上,有黑衣修士抚掌轻笑,道:“苏蕴的小师弟……本事越发见长,这样大的力量,叫我只能退避在此啊。”
有人声极不满地道:“秦无念!你为何不下去拦截他!”话音才落,噗嗤两声,头与脖颈直接分家。
秦无念小心擦了擦手,叹息道:“一个越过五境的修士,我如何能够教训?只有盼着他师兄原地死而复生,来教训教训这个小子。”
半空中的剑光,像是在燃烧,无数柄长剑汇聚在一起,让叶三回想起当初上京那场大雨。
他叹了口气。
整个上京的修士,都在往这里汇聚。
云清浑身透湿地站在十米开外的院墙下,静静看着远处包裹上来的人。
他所呆的院门,忽然轻轻响动了一下,有老人试探性往外看了一眼,小心发问道:“这位……修士?小道士?他们可是在打架?”
云清朝他笑了笑,脑子却在急速旋转,想一个根本不可能的,拦住叶三背后所有人的办法。
他的目光慢慢漂移,落在老人手里的布袋子上。
那个小小的布袋,他认识。在青城山的时候,顾白露喜欢用它装种子。
他看着老人,蹙眉问道:“敢问老人家,这些种子……”
老人家笑着告诉他前事,又道:“那位先生说……这样好的土地,不用来种菜,有些可惜。”
云清看了一眼雨水里的泥土。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老人关上门,叶三在血路里前行,周围的人还在往前包围。雨水落在他的耳边,噗噗直响。
他在清虚宗内近二十年岁月,在黑森林里十六年岁月,修心、修行、到最后并无大成。
迷障渐起,心魔渐生,到最后,却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云清在暴雨里仰天睁眼,雨水毫无阻拦冲进了他的眼睛。
因为世上的人事所以愤恨,因为算计与阴谋所以怨怼,因为天道无常所以迷茫,可……人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就要好好吃饭,就要好好地,种下种子。
天地山川,有土地的地方,就可以播种。能够播种的地方,就可以繁衍生息。
此人类所以不绝耳。
无论眼前有没有路,无论命运如何诡谲,但……种子都要种下的。
顾白露和任何人都不同,他不会说“不要怨恨”,也不会说“放宽心”。在青城山的时候,他就只喜欢种地和养鸡,或者带着白鹿出去散步。
你在人间行走,会遇到无数困难与折磨,或许会丧失对于人性的信任,或许会丧失对于人间的喜爱,但是……要记得吃好眼前的饭,然后种下希望的种子。
这是顾白露对他最后的叮嘱。
好好地播种一颗种子,然后,好好地吃饭。
好好地吃饭,才能走这世间一切难走的路。
如果是苏蕴,会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怕,人间哪怕是鬼蜮,你如何不能杀出一条血路?”
如果是二师兄,会说,“小孩子,害怕是正常的,多休息休息,不行我们就不出门了。和二师兄一起修家具。”
如果是……教谕,会说,“你是我的徒弟,自然不会害怕区区心魔。”
而顾白露,会说,“害怕的话、伤心的话,就好好吃饭。”
在那一瞬间,云清看见了青城山无数个夜晚。大青山无言,却温柔守候了山脚下村庄千百年。
云清静静地跪倒在雨水里,捧起一团湿润的泥土,轻声道:“这么好的土地,的确该用来播种的。”
然后他在倾盆的大雨里,慢慢往前走,一步一步,在裹上来的人群里,走到了上京长街上高悬的白鼓前。
他在无数人的目光里,拽下两只巨大的木锤,用尽一切力量,敲响了这座皮鼓。
鼓声轰隆传遍了整个上京,在雨夜里,如同野兽咆哮。
云清扔下木锤,转过身来。他与叶三相隔十数米,彼此背对着背。
叶三眼前的十里剑光,他眼前的,无尽人海。
云清看着密密麻麻的人,无比冷静地道:“在下,请与诸位,十里论道。敢问如今清虚宗,能否接战?”
第207章 十里又十里
十里论剑,是清虚宗的武斗。
十里论道。是清虚宗的文斗。
若要论剑,则十里之战,尽是人海,若打得过去,就能活命,若打不过去,则死在其中。
若要论道,则十里之中,无人数、时间限制,凡十里中人,皆可与尔论道。
武斗尚可拼出一条血路,文斗,则是茫茫人海,无穷时间,甚至其中任意一人,都可与之论上三日三夜,直至将人生生熬死。
没有人想说话。
但是那面巨大的白鼓,已经被敲响。
那面白鼓是从清虚宗上请下来,被掌门大人亲自加持过,代表了掌门大人意志的一面鼓。
倘若大人不同意,那么,没有人能够敲响那面鼓。
人海沉默看向他。
长久的沉默中,云清站在白鼓下,对着眼前人海缓缓行礼,道:“请。”
叶三静静看着眼前的长路。他的剑从出鞘就没有再停下,血水从身边每个角落里流淌下来。
无比艳丽、无比诡异。
数千道剑钩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叶三看着那张明亮无比的网,最后一次举起手中的长剑,对准了网的中央。
他不想浪费任何一点时间。
卡啦一声轻响,无数碎裂声同时响起,他的剑光无比精准地刺破天网,所有的线在同一时间碎裂。
每一根线的尽头,血水从黑衣修士身上喷涌而出。他们站在笔直的长街上,然后笔直地倒下去。
剑锋刺破天网,却并没有因此停止。
它笔直地往前冲,一直冲破了所有障碍,笔直地捅进了,那座破旧道观外的水汽里。
剑招至此,却像是泥牛入海。他像是砍进了一片天、一片海,进入了一片无穷无尽的深渊。
所有的力量交汇在一点上,所有的力量都被吸收进去,成为火山爆发前最可怕的寂静。
在那片极度死寂中,叶三正要踏上前,忽然听见了顾白露的声音。
顾白露的声音里带着点儿笑意似的,问道:“小师弟,以后谁种地?”
叶三一愣,怒从心头起,大声道:“什么鬼问题?你还有心思问我这种东西。”
顾白露站在滔天海水里,微笑看着路行之,不急不缓道:“好好想一想我的问题,饿了怎么办?”
叶三大怒道:“饿了吃东西,没东西吃就种地。”
顾白露点头道:“经此一役,天下动荡,倘若你一路西行,良田荒废、遍地饿殍,谁来种地?”
叶三慢慢后退半步,道:“我种地。”
顾白露这才从容微笑,道:“这是你答应我的事,从此要好好记住。”
他看向路行之,有些感慨,有些惋惜,道:“其实,在我问您的那一刻,所等的,只是这样短短一句话。”
“倘若那时候您这样回答,无论我小师弟如何在上京杀人斩命,我都不会再出手。”
“路老先生,你和我的小师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他们之间像是在打赌,打赢了的人笑得很温和,甚至有些雀跃。
头发花白的老人也笑了起来,道:“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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