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沉默不语,他看着叶三,笑意渐渐从嘴角泛起,声音却极为固执,道:“所谓虚妄,自然……”
“自然是没有想明白,”叶三温柔地打断他,道:“坐吧。”
云清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的黄土地上。
夜晚的天空极黑,稀稀拉拉几个星子落在天上,很快又被云层覆盖,只有风声来去,呜咽呜咽地像是天地中厉鬼哭啸。
“苏蕴已经死了。”叶三轻声说道。他的吐字格外清晰,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云清扫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道:“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二师兄已经走了。”叶三想了想,道:“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与他的相识也不过,短短数月,在他走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将他打晕仍在地上,自然能够让他远离一切战火。”
“是。”云清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他选择的路,我想,是他自己的答案。”
说完这句话,他忍不住嘲弄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实在是变得,越发心肠冷硬。
“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叶三道:“顾白露下山以后,应该再也不会回去了。”
他看着眼前漆黑的天地,有更远处的山峦,像是浓黑到极点的剪影,嵌在天地中央。
“我们这样坐在地上,吹晚风,夜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叶三看着远处,缓缓道:“在青城山里,也是这样。”
云清沉默了很久。
叶三想了想,又道:“但那时候,我知道山里有人。二师兄修窗,大师兄养鸡,三师兄睡得最早。我往山下看,哪怕看不见灯,也知道,他们都在。”
“如今,不一样了。”叶三苦笑一声,拍了拍云清的肩膀,道:“连你都不一样了,只怕我也变得,不复当初。”
云清的喉头动了动,努力编织一些语言,却最终放弃了长篇大论,道:“你没有变过。我能看见。”
叶三想了很久,才开口道:“我想往前走。”
和所有人一样,继续往前走。
他在浓黑天地里,看不到前方回返的路,却依旧想要往前走。青城山里的每个人,都有他们注定前行的方向,他们的方向未必正确,也未必通向一条活路,然而在所有人下山的时候,叶三忽然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在孤独中的陪伴。
修行,便是在自己的路上,往前孤独行走。
青城山的每个人,都在往前走。他们前行的道路甚至没有交点,却在远远相见的那一刻,道别,然后走上自己的路。
既如此,当不孤独。
“吾道不孤。”云清看着他,温和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叶三自然也明白云清的意思,他甚至不用发问,只要往前走,无论什么时候回头,云清永远在他后面。
哪怕他还没有想明白,哪怕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叶三长久地叹了一口气,道:“谢谢。”又道:“抱歉。”
云清对他的抱歉有些疑惑,旋即释然地摇了摇头,道:“我要去清虚宗看一看,若不亲眼看一看,我永远不会明白。”
叶三并没有解释。
他没有办法解释。
在马车碎裂的那一刻,他从梦中急促逃出,却在世界分崩离析的一刹那,看见了所有结局与后续。
那些幻境的结局,奔涌着塞进他的脑海里。
他看见了很多东西,自然也看到了,原本应该发生的一切。
叶乘风继任青城山掌门,清虚宗路行之殒身于两人的战斗中。人间的帝王重新回到了都城,边关的人马冲进草原每个角落。
他还看见,帝王的疑心步步扩大,秦无念担任帝国的黑衣宰相,收纳清虚宗残余的力量,驱逐天下的异心修士。
帝王的目光从覆灭的清虚宗身上,落在了青城山上。天下强者几已死尽,却还独活一个叶乘风。
清虚宗残部归顺大翊,陛下以血瀚海为挟,请诸君入上京。叶乘风雨夜入京,秦无念率清虚宗残部尽埋伏于十里青瓦巷,于围攻中,叶乘风雨夜斩出十里血路,打碎金銮殿上一瓦当,却也因此留下隐疾,后世称之为“上京十里血案”。
在云层碎裂的最后一刻,叶三分明看见,上京下雨的那个夜晚,云清留驻于青城山,八百黑衣修士奉命围攻大青山,青城山里一夜火起,数月不灭。
上京十里血路,青城三月山火,至此之后,天下修士力量几乎绝迹,陛下稳坐于龙殿之上,开十年盛世之端。
第203章 最后的出发
哪怕叶三看见了所有结局,但依旧以为,那不过一场幻境最后,剩下的故事。
直到二师兄背着他打磨数十年的天钧火雷,自青城山匆匆赶赴边疆,将整个青城山都留给了他。
与他的梦境,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他在浓黑的晚风里坐了整整一夜,静静看着远处山峦。
在寒风里,他们两个都没有再说话。
叶三并不能断定,自己选择的路一定是正确的。当年他年少而强大,自认凭借手中一柄刀,就可以拥有凡人无可抵挡的力量,因此心念所至,必然向前。
而今他一路颇多挫折,眼前能够预料到的,尽是血路,又要如何决断?
他无法决断,只是看向眼前的天空,依旧想要往前走。
若未来皆已尽知,他踩于刀尖上再度前行,是否能有万中其一的机会,改变未来?
森寒的凉风沁入他每颗细胞。
直到天光乍亮,叶三站起身来,云清很安静地坐在他身前。叶三踌躇看着他,轻轻探出手,试图往他的脖颈处探去。
云清像是身后长了眼睛,极为滑溜地闪了出去,站在叶三的身后。
叶三猛地一回头,看见云清双手持剑,身体微躬,将剑高举于头顶之上,以一种极为恭敬的姿态,将这柄苏蕴的长剑递交给他。
早晨的清光透过薄雾,洒在锋利剑刃上,叶三隔着剑刃上的寒光,看见的却是血瀚海中每一次的出征。
那是血瀚海对于战士最高的礼节与信任。
你若出征,我便将武器递交给你,从此以性命相托。
叶三神情复杂地看着那柄剑,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云清的双手微微一动,道:“其实你和我都明白,面对一个强大的宗门,仅凭一人之力,未必能阻止一切事情,也未必能改变结局。”
他平和的声音在风里一吹即散,却让叶三深吸了一口气。
那句简单的话提示了足够多的内容,譬如未来,譬如结局。叶三此刻明白,在那方小世界里,云清恐怕,看见的并不比他少。
云清……他会有所担忧、有所不满,介意自己明知未来是死境界,却不肯吐露半个字吗?
在梦里,他看得清楚分明,有人一头白发,葬身于青城山数月不熄的一场大火里。
叶三叹了口气,他明白,云清聪慧、低调、温和又极平静,但是在昨天的晚风里,自己什么也没有说。
叶三想,他甚至匆忙又固执地要往死地里走,甚至没有和云清透露半分可能的结果。
然而云清简短的一句话,已经告诉叶三所有的信息——云清基本明白一切,但不甚在意。
甚至于此刻,他将长剑高悬于头顶,给出了自己最后的答案。
——我将武器递给你,自此以性命相托。
叶三揉了揉发酸的眉心,看着眼前半空飞舞的尘沙,轻声道:“我以前一直觉得,为了一些东西放弃性命,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
说到这儿,他苦笑一声道:“可我如今居然也变成这样一个无趣的人。”
他看着云清手上的长剑,在清晨的日光下将剑一抽而出。
剑刃在阳光下微微闪动,流光有些刺眼。
叶三端详着手里的剑,片刻才道:“走吧。”
在他们往前出发的那一刻,上京迎来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盛会。
清虚宗的路掌门即将离山,到上京布道。
这个消息在一日之内传遍了天下,煌煌上京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并不因为外貌,而是它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这座矗立在中原最为富丽的城池,以人力生生开凿而成的帝国都城,在此刻笼上一层圣光,成为人们心中最为尊贵的朝拜圣地。
从消息传播开的时候,人们拖家带口,装上行囊,开始从天下每个角落往上京奔赴,前往朝拜。
上京最长的那道大街上,修士们摆放上巨大的经龛与皮鼓,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鼓声与诵经声一起回荡在上京每条街巷,甚至传递到皇城外的北邙山上。
北邙山上,千古帝陵。如今山间无数坟垒,只静静注视着皇城里的缕缕烟气。偶有风吹过的时候,山间翠柏摇晃,沙沙而响。
百姓们开始陆陆续续,走进上京。在陛下离开这座城池以后,上京的守卫早已一同消弭。
整个上京都挂满了灯笼,焚烧起熏香,悠悠钟声回荡起来的时候,道士们会走出房门,开始在大街小巷里替远道而来的百姓们布道。
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们看着眼前盛景,几乎落下泪来。
城门口,人们费劲地排着长队进城,与以往不同的是,城门守着的由士兵变为了道士,他们给进城的百姓派发铭牌,并对他们长长地行礼。
不知队伍里是谁的车挤压了谁的牛,发生了不小的躁动,有人从马车上猛然坠落,即将掉入泥坑,忽地被一只手拦住。
那人回头道谢,发现居然是穿着修士衣服的,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于是连忙行礼表示尊重。
青年人轻声笑了笑,温柔地摇头道:“不必,不必,请多多小心。”然后穿着那身灰色的衣袍,慢悠悠在人群里挤进了城。
看着他的打扮,不仅无人拦截他,就连守城的道士也和他行了礼。
顾白露一边在城内散步,一边看着路边的泥地。
刚刚下过几场雨,泥地里有新芽发出来,柔绿色的。他看得心生喜欢,就蹲下来,仔细将土培了培。
院子里的老人家看见他,就笑着道:“修士不必如此费心,等太阳出来,地晒干了,草自然也不长了。”
顾白露笑了笑,温和道:“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这样好的土。”
他看着院子里的老人家,递给老人家几粒种子,道:“这是我从宗门里带来的菜种,听几位师弟说,长出来的菜味道是不错的,请您尝一尝。”
老人家忙不迭接过,连连道谢。
顾白露继续往前走,看见路边打毛线的女人,也弯下腰递给她一捧种子,道:“请您费心种上看看,听说味道是不错的。”
他一路走,一路送了很多种子,无一例外的,也收到了很多受宠若惊的道谢。
顾白露最初的梦乡,就是做一个农民。
他想要一个菜园,种很多菜,地里养鸡,鸡下蛋。尽管这个梦想有些不起眼,但毕竟是他年少时候孜孜以求的事情。
是以在心魔渐生,不得已修行山字诀时,他的内心反而隐隐有一丝的庆幸。
如若没有意外,他这辈子应该不会下山了。那时候的顾白露这么想。
当走进上京最不起眼的一个道观时,顾白露径直走进了院子,然后推开了院子里的小竹门。
当他刚刚踏进去一步,院子角落里响起路行之平静温和的声音,“你猜到我会在这儿。”
顾白露打量一圈四周,这是一个菜园,应该是之前的道士们在这里种些平常吃的青菜用的。他拿起角落里一个小矮竹凳,用袖子随便擦了擦就坐在苗圃旁边,这才开口道:“这样具有纪念意义的大事,你一定会亲自来看一看。”顾白露笑得很温和,道:“如果是我,我也想亲眼看看,人间帝王的城池如何被抹掉痕迹,变成道家圣堂的。”
“你如何猜到,我会在这一间道观?”
顾白露抄起旁边的水桶,用勺子舀起其中井水,给脚边的青菜浇水,“这是整个上京最破的道观。”
路行之了然点头。现如今的上京,哪里会有破旧的道观?所有人都在修缮所有的道观,除了这里。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人,慢慢说道:“顾白露,虽然我对你出现在这里很吃惊,但我明白你下山意味着什么。而如今箭在弦上,我不会允许上京里有任何意外。”
“哪怕是你师父原地复生,也无法在上京阻止我。属于个人的修炼时代早晚会过去,你会见到一个真正的,修炼的天下。”
“而如今区区你一人的意志,无法和清虚宗乃至整个天下抗衡。”
路行之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道观里,顾白露却仿佛没有听见,他耐心地将木勺中的水倒在泥土里,说道:“是啊,当我了解你的计划时,也无法避免被震撼。那是一个极为壮美的世界,哪怕是修士都无法拒绝,何况普通人?”
他叹了一口气,轻声笑道:“那的确,是一个很美的世界。所有人都会修炼,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再有高下之别。”
第204章 青青园中葵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满的?”老人不满而感慨的声音充盈着整个道观,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压感。
“你的二师弟带着钧天火雷前往边境,能够带给西边那个女人很多麻烦,也能带给大翊的皇帝很多新的威望,但无法改变现状的一切。”
“你的三师弟在衡山郡身死道消,我不知他在死前看见了什么,但其实我很想让他看看,让你们都看看,属于人类的新的时代如何揭开,一段人类从泥地里挣扎起来,飞升成仙的历史如何展开。”
“至于青城山那两个孩子……只怕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
顾白露手中的水勺顿在空中,他停顿一会儿,温和道:“他们没有想明白,您想明白了吗?”
路行之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一拂袖,一道恐怖的力量从四周地面腾起,地面震动不安,菜圃里的土壤开始翻滚,青菜们的根部被牵扯出来,暴露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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