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头也不回,利落而清淡地回答道:“我无权原谅你。”
说完这句话,他将手抄在两个袖子里,有风从旷野上吹过,落在叶三眼睛里。
所有的情绪与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话,坠在地上。
他能够听见云清在身后,微微嗤笑起来。
“我无权原谅你,李长空。但我永远站在这里。”
若你想回头,若滔天罪孽降临,若……他永远站在这里。
永远两个字,哪里是那样轻易可以吐露的?一时之间,云清只觉得眼前的人过于天真,无论是叶乘风还是叶三,凭什么轻易能够说永远?
他瞳孔微缩,却什么都没有说。
在旷野的风吹拂过发丝时候,碧蓝天空上,轰然裂开一个大洞。
云层瞬间断裂,烟雾弥漫。
第201章 白发笑苍天
叶三眼睛微微一眯。
地面上狂风大作,无数沙石平地而起,将远处野草吹得尽数卷上半空。
天空中巨大的裂缝漆黑幽深,从里面泄露出来的风狠狠撞击在身边的老树上,发出一声巨响。
两人合抱的老树瞬间断裂,无数木片横飞出去,如同飞剑切割过草地,某种危险正在急速靠近。
叶三毫不犹豫提起肩,准备往后退。
在天空的大洞里,云层涌动,像是不知名的力量在其中交锋,数道光线夹杂在其中,混作一团。
抬头的一瞬间,叶三看见了一只巨大的拳头。
一个拳头从天顶上的裂口中,轰然砸了下来。
有人一拳砸开天空。
天空豁开一个大洞。
沉重的拳头砸在云层上,爆发出无数火花。在肉眼无法看清的力量交锋里,铁锈色的浓云不断滚动,看似完美无缺的天空,因此被撕裂出一道巨大缺口,并且不断扩大。
天空被撕扯断裂,整个世界开始不受控制地坍塌。
十方世界九重天,叶三霍然明白,他们落在路行之的世界里。
那道拳头再度重重落在头顶的天空上,发出崩天毁地的声响,让人耳膜几乎碎裂。
云层在一道一道的拳风中,骤然变形。远处的高山开始崩断,发出恐怖的轰炸声音。
脚底的溪水往半空中席卷,空中尽是浑浊的沙石与水流,整个天地都被昏黄色遮盖住,肉眼可见的世界范围急速缩小。
血色的村庄寸寸消失,天空炸开的时候,整个世界来不及修正,在漆黑的云层里,所有一切实物都开始消失。
在叶三以非人的速度往后急退时,云清猛地抓住他的臂膀,直接跃至半空。
天空上的罡风无比猛烈,直接撕碎他们的外袍,就连长发都根根在强风中被扯断。沉闷的声响在田野上响起,土地直接被震飞起来,笔直地掀上天空。
整个大地彻底消失,天空上的裂口不断扩大。
在天空压低的云层里,叶三耳边尽是力量摩擦出的火花,在无穷无尽的铁色云层之中,他一把抽出云清腰上的长剑,直接刺入云层的火花中央。
像是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漆黑海洋中。
一击之后,失去一切外力的他们开始往下坠落。然而在落下的瞬间,云层里的火花轰然炸裂。
整个天空都变成一场盛大的焰火,滚烫的火花如流星一般从整个天地里降落。
无数的星火汇聚成帘幕,在漆黑的天地里爆炸。
叶三在极度的失重感中往下直掉。
他猛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一些东西。
然后他听见了擦咔的一声。
像是手挠在木板上。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等到坠落到地面的感觉,他的背后,是一大块木板。
叶三霍然弯腰坐起,睁开眼睛才发现发现,自己和云清坐在一辆车里。
黑色的四轮的马车,在黄河道边疾行的马车。
那辆带他们逃出人海的马车。
晚风吹过黄河道,带着点凉气,掀开黑色的车帘,从车窗往外看,旷野广阔,万里无垠,天地皆是漆黑色。
黑色的、桐油的马车里,传来了一个老人缓慢而清晰的声音。
“叹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
“两位小友,这是我送你们的一点,小小礼物。”
坐在马车漆黑角落里的云清,脸色并不明朗,却在听见这声音的一刻霍然睁眼,“掌门师伯?”
极孤独的旷野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老人轻笑一声,缓缓道:“现在,有人来接你们了。”
叶三拨了拨车帘,迅速与云清交换一下目光,风声忽地从马车前方扑来。
拳头带着风声穿破了黑色车帘,停留在他们两人眼前。
那是一个有很多皱纹的拳头,也是带他们破开小世界的拳头。
马车直接爆炸。一团灰色的小蘑菇云从路上腾起,碎布与木渣横飞出去。
叶三顺势从云清手中抽出剑,雪白的银光在夜色里闪动了一下。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带着风声的拳头里,全无半点杀意,甚至算得上有些温柔。
半晌过后,云消雾散,借着剑上浅淡的清光,在漫天烟尘里,叶三看见了一头苍老白发。
穿着灰色布袍和布鞋的老人,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篓,身后牵着一辆木推车,正笑盈盈看着他们。
如今身份置换,叶三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却下意识喊道:“二师兄?”
二师兄闻听大笑,大力揉了揉叶三脑袋,将他头发生生抓成草窝,方才罢休道:“小兔崽子,下山闯出这样大的祸事来!”
叶三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却忽地有一种情绪从心头涌起来。他在黄河道边所经受的一切风波,在此刻忽然尽数复现。
在极端孤独与无尽的追索里,就像在外苦苦奔波的孩子忽然见到家中的长辈,对他吼一声道:“小兔崽子,还不滚回家。”
叶三轻轻叹息了一声,在漫长的凛冽寒风中,感受到了温暖。
老人的笑容里流淌着说不尽的轻松,叶三站在他面前,却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叶三自然有很多话想要说,但他也相信,黄河道边,衡山郡里,苏蕴一剑绝命的消息,自当传遍整个天下。
“这些天来,你们过得怎么样?”看着过于沉默的两个人,老人终于开口发问道。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有些不合时宜,叶三想了想,道:“还算可以。”
虽然经历了很多事情,也遇到了很多人,但终归还能说一声,算是可以。
老人大笑起来,道:“既如此,那就好。你小子冲进漠北,搅得天翻地覆,还陷进司南天的十方小世界里,害得我只能砸碎他家老爷子的车捞你们,这样大的冒犯,臭小子你如何赔我?”
“既然您砸碎了掌门师伯的车,那么我便赔您一辆车。”沉默许久的云清忽然开口,微微笑着道:“我见过青城山的路,那儿山脚很宽敞平整,适合驾车。”
这话说得有些不明了,然而此言一出,老人却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眯着眼睛打量云清,慢慢开口道:“青城山?”
云清道:“您是青城山的二掌门,自然要回青城山。”
老人继续沉默,过了片刻才开口笑道:“可惜我不想回去。”他咳嗽两声,脸上皱纹慢慢积起,道:“我明白你这小家伙的意思。虽然李长空当年贵为清虚宗三山主,应该不会介意我换个称呼。”
李长空缓声道:“晚辈不敢,而且……多谢。”
当真是时过境迁,他已不愿意去和当年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这些东西他未曾和老人说过,但哪怕相隔千里之远,哪怕他们只相识了当初短短数月,头发花白的老人却极为敏锐的捕捉到他心思,喊一声“小家伙”。
至此刻,叶三已经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老人温和看着他们两个人,道:“我的故事,没有和你们说过,但是啊,当年我是从战场上逃下来的人,如今天下战事已起,便由不得不去。”
“时过境迁,想来可以放下。”云清摇头道。
“我已经老了,小家伙们。”老人静静看着眼前两个少年人,道:“我已经过了可以随便放下的年纪了。当年我从战场上逃回来,如今就要回去。”
“您如何回去?”
“走回去!”老人猛地拍拍大腿,道,“四十四道云中关城,那是我曾经驻扎过的地方。”
叶三极为冷静地盯着老人,开口问道:“您如何回来?”
老人微笑看着他,忽地爆喝一声,道:“跪下!”
叶三什么都没有问,直接跪倒在地上,甚至没有做半点戒备。
老人看着他清瘦的肩脊,悠然点头,然后从怀中抽出一枚小小的玉佩,扔在地上。
“小苏已死,大师兄下山,如今由我代行掌门令。”
叶三什么都没有说,老人的手掌大力拍在他肩膀上,传出一声声闷响。
大师兄下山。
顾白露在这种时候,离开了青城山。
顾白露自上山开始修行山字诀,此身不能轻易离开大青山半步。
云清极轻地叹了口气,叶三静静看着眼前的地面。
他们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必要再开口了。
“传叶乘风,为我青城山三百八十一代,掌门人。”
老人的声音如同无数个炸雷,在叶三耳边爆裂开,他刚要抬头,就被老人的手掌死死按了下去。
叶三沉默地看着地上玉佩,道:“我是……”
他是前代魔宗掌教,是血瀚海真正的主人,是……
“是什么是,臭小子。”老人声音沙哑,却像是含着笑意,道:“小家伙,青城山交给你们了。”
他大力砸了砸叶三的背部,提着竹篓大步跨了出去。
左手牵着的木推车,在黄河道边的晚风里,发出老旧的咯吱声。
在呼呼的长风里,他花白的头发纠结缠乱,不受控制地乱飞,像是大声冲着天空嘲笑上天。
“二师兄,走啦。”
晚风如蛇,在天地间冰凉游荡,天地间没有半点人烟与灯火,沙石被吹拂上天,漂浮在清寂的黄河道边。
苏蕴身陨,顾白露下山,二师兄花甲之年回战场。
再抬头时,老人带着木车的身影已消失在黑夜里,如同一场梦幻泡影。
第202章 梦中身中梦
“青城山这一代,弟子居然稀薄至此。”
清虚宗内,老人坐在茶炉边,捧起一个茶碗。炉边热气熏人,他却觉得有些冷似的,花白的眉毛也低垂下来。
他一个人在山间的茶座上坐了很久,并没有人来打扰他,过了片刻,才有小童匆匆走来,行礼道:“老先生,掌门嘱我带一句话给您老人家。”
老人摩挲着茶杯,并不言语,只听那小童轻声缓气地道:“掌门大人说,既是您老人家送给两位小先生的礼物,他便不多问了,只是如今山间晚风深寒,您在此地独坐,万望保重身体。”
老人微笑起来,缓缓道:“如此,替我谢谢他。”
小童无声退了下去,老人却沉思了很久,方才道:“行之啊,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打碎那辆马车,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说完这句话,他方才觉得有些冷,将一旁的毛毯往身上扯了扯,道:“还是出来吧。”
话音未落,山间草叶沙沙作响,晚上的雾气也渐次消散,露出树影里的人来。
“我行事,从来不惧怕所谓‘结果’”。路行之缓步走来,坐在茶座前,替自己倒上一杯茶道:“您带他们历经两重天,带他们破迷障找答案,难道我会惧怕区区两个破除心魔的孩子?”
“是么?”老人微笑看着他,道:“无论如何,都值得一个谢字。”
路行之便也笑起来,道:“况且……我也想看看他们的答案。”
他的目光笔直看向眼前老人,道:“司南天的老太爷,您的小世界远非普通迷障幻境,他们不明白,但我明白。无论他们见到的是什么,都是本该发生的未来。”
老太爷从容点头,道:“不错。”
路行之又道:“他们一路所见,皆为真实,无一虚妄。黄河道边百姓是真,作出的选择也是真,倘若没有您那辆马车,只怕他们现在所经历的,正是梦中的一切。”
老太爷微笑点头,道:“你记得不差。”
路行之叹息一声,道:“那么,您方便告诉我吗,在那两场梦里,我作出的决定是什么?”
老太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仅此而已?”
路行之笑道:“他们的那场梦并没有结束,心魔渐起反目成仇?青城山的老二杀出来太快,真正的结局……只怕远不止于此。”
老人看着茶座上的棋盘,黑白二子罗列在十字格上,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苦海慈航,当如是。”黄河道边,晚风吹得极为猛烈,在呼呼风声里,云清忽而开口。
叶三问道:“何解?”
云清道:“那辆马车,乃是司南天那位老天爷的手笔。司南天上人,皆以窥天解道为法度。那位老太爷留下的东西,绝非区区幻境二字。”
叶三想了想,忽而明了道:“以彼幻境,破尔心魔。”
云清低头沉吟片刻,回答道:“所谓苦海慈航,司南天渡,原来是这个意思。这样的大恩,日后必要登门拜谢才是。”
叶三挑了挑眉,轻笑一声,道:“云清……你当真,想明白了吗?”
这话一出,云清霍然抬头,目光笔直地穿射过来,落在叶三的脸上。
叶三不甚在意,他看着手中的玉牌,声音却比往常更轻松一些,道:“那辆马车里,你我经历的一切,纵然是幻境,却也是亲手写下的答案。若非二师兄破开幻境,云清,你当真想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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