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坐在他的身边,并没有回答。叶三努力回想了片刻,才想起自己从黄河岸边的山中落下,掉在了山脚下的村庄里。
村子里的人从叶三身边匆匆经过,不时想要举起刀,将魔宗的掌教斩杀在当场。然而因为畏惧,那些想法都没有被付诸行动。
想到这儿,叶三叹了一口气,轻轻揉了揉云清的头。
像是被他的动作惊吓到,云清猛地回过头来,叶三看见他的脸,才发现那双眼睛艳红如同山间恶鬼,与梦中并无二致。
他的手一顿,才发现风里尽是血水的气息。
叶三看着云清,周围的空气乍然安静,他努力侧了侧头,才发现村子里的篱笆下,有暗红色的液体流淌出来,云清放在身边的长剑,剑刃上血还没有干。
与梦里别无二致。
阳光冲破薄雾,田间的小路拽出一道血红。
这场景无比熟悉,和梦境里也极端相似,相似到叶三以为,自己仍滞留在那场长梦里。
他慢慢转过头,定定看着眼前的云清。无论是脸还是身形,那实在是他熟悉到过分的模样。他想问些什么,却又觉得不需要问了。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视线,云清静静站起身来,抱着剑往前走。走到拐角处的时候,他才停下脚步顿了顿,等待叶三赶上来。
看到这一幕,叶三发出一声颇为绝望的叹息。
“你杀的人?”他轻声问道。
云清声音极淡地回答道:“是。”
“他们是一群没有力量的普通人。”
“我明白。”
叶三无话可说。
哪怕没有亲眼见到,他也能够猜到满村的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在这一刻,石桥村的血夜扑面而来,两人的身份却已颠倒置换。
他想说些什么,却无话可说。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道:“你……不应该。”
你不应该是这样一个人。
云清并未回头,他手里的剑刃,血迹尤其扎眼。
“然而人都是会变的,叶乘风。”他的声音里并无起伏,道:“我放弃了。”
话音刚落,他举起手里长剑,剑刃上新鲜血迹滴落下来,“这天下的人都要杀你,难道如今你还要教我,何为本心?”
叶三想了很久,才开口道:“他们杀不了我。”
“然而我不能赌,倘若这世间有万一的可能,你要我如何自处?”云清看着手里的剑刃,道:“这个世上,只有活着才能继续走下去。除此之外,无关紧要。”
除此以外,无关紧要。
叶三年少孤苦飘零,又遭逢大变,他早觉自己心境冷淡,不需要任何对人的怜悯。上京的血雨里他没有犹疑过,荒原上的血海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然而云清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让他心中有无数血气上涌,却不知往哪里奔流去。
原来做个铁石心肠的坏人,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
空气里的血腥气密布四散,让叶三有些恍惚,这一路走来,他见过的血实在太多,然而从来没有一次,是居高临下看着普通人惨死于眼前。
石桥村里他听过那么多说书人口中的故事,那些拥有了力量的大侠,站在世界的最顶端,竭尽全力帮助世间最弱小的人。
倘若有一天,你手中也拥有凡人无可企及的力量呢?很年少的叶三问很年少的自己。
那时候他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会被所有人顶礼瞩目,然后……做个很好很好的人。
直到时过境迁,他真的拥有了常人难以仰望的能力,才发现,原来做个好人,也是这样难的一件事。
哪怕他能够守住自己一点微末的心界,却连最为亲近的人却无法拽回来。
叶三转过头,看向云清手里长剑,沉默道:“这把剑,是苏蕴的。”
那把剑在空中微微一顿,云清淡淡道:“苏蕴用来救人的剑,我用来杀人,你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吗?”
叶三摇了摇头,“我只是希望,你至少有路可以回头。”
当他站在黄河岸边的人群里,云清曾经按下他的手,认真劝解过。那时候云清说的,也是这样一句话。
如今他已经无法体会云清当初开口的心情。叶三看着血色蔓延的村落,体会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云清说的没有错,人都是会变的。哪怕历经了两辈子,有些东西也被人间的经历彻底抹杀掉。
他熟悉的人一个个远去,而云清……在他面前,一步一步在深渊里往下直掉,几乎彻头彻尾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在年少岁月里,叶三坐在石桥村的田埂上,听路过的说书人唱起戏文里长短的故事。
那时候他并没有看过村子外的世界,却对一句话记得格外清楚。
“茫茫人海,最难一生一死之交。”
如今辗转几年过去,他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生死之间的情谊,往后余生,他不会再遇到第二个。
可是哪怕这样熟悉的人,原来也是会变的。
他所喜欢的人,为了救自己,杀了很多很多人。叶三心里想,若这一切一定要找个原由,难道原由竟是自己吗?
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于是一时都沉默。叶三看着云清,慢慢地,无力感从脚底蔓延上来,直至全身。
曾几何时,石桥村也好,青城山也罢,无论他走到哪里,以为自己只要一回头,都能看见同一个人。而那个人,不论经历多少风雨,永不会变。
从汤碗里浮现的热气,到院子里晒好的柴火,到逃命时身后的一双手,只要他一回头,那双眼睛永远安静而凝定。
叶三想过很多次,无论他走多元的路,无论两个人分离多远,但只要相见的时候,云清那双眼睛是永不会变的。
——永远不变。
然而在黄河道边的村庄里,他看着云清,难言的酸楚感终于蔓延上了心头。
他从来以为自己并不天真,原来自己唯独在这件事上,太过于天真。
他站在荒芜的人间,再度感受到了彻头彻尾的孤独,独孤从心底最深处泛起,浸入到四肢百骸每个角落。
叶三一遍遍地在罅隙里追问自己,叶乘风,你究竟,后不后悔?
你到底后不后悔?
倘若时间往前拨动,直至云中分别的时候,你究竟会不会,让他轻易离开?
你是要将他永远留在身边,还是放任他行走人间,乃至历经磋磨,变成如今的模样?
又或者再往前去,叶三问自己,你是想要留在道观里等一个艳丽野鬼,还是留在不老城里,看春花秋月,和人间?
他漫无目的的想,慢慢地,神思锁死在了当初的黑森林里。
黑森林里一身白衣的小小魅灵,站在云雾泽的朦胧雾气里,对他一字一顿道:你真的明白,修行是什么吗?
“修行之路漫漫无穷尽,一旦跨过那道门,你就再也无法做一个普通人。”
原来做普通人,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第200章 天破了个洞
当他们谈话的时候,眼前的溪水淙淙正流,让叶三想到年少时在石桥村的很多个雨夜。
当初那儿风沙极大,气候干燥,遇上接连的大雨,草木会发生奇妙的变化。
或者一夜葱茏如新生,或者一夜被泡坏根底,自此腐烂死去。
那么云清呢?他长久地想,云清是一夜之间腐烂了、死了、还是彻底消失?
当年的李长空绝非一个过于柔软、轻易能够发疯的人,哪怕时至如今,叶三依旧如此想。一个能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除非他愿意将自己生生折断,那么世间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够挡住他的去路。
然而除非一个人疯了,又如何能够在人间将自己折断?
叶三猛地抬起头,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冷汗已经浸满自己整个掌心。顺着白日里微暖阳光往前看,云清一双眼睛在天空下,泛着极致的冷静。
而冷静之下的疯狂,无比清晰地传递到叶三脑海里。
叶三这才发现,从他站起来开始,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早已爬满了全身。他自认不畏生死,却在此刻感受到了极端的害怕。
于是他看着云清,认真而清晰地表达道:“我,很害怕。”
云清倏地闪动一下目光,平静道:“你不是一个会害怕鲜血和死人的人。”
叶三有些疲惫,他努力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在溪水边,“不,我很害怕。”
“从上辈子到现在,我的手上从不干净,也不会因此指摘别人。但是今天,我还是很……”
说到这儿,叶三低头笑了一声,道:“我小时候在石桥村的时候,有个退伍老兵从前线退下,到村里当个铁匠。”
“石桥村素来穷苦,有个铁匠是极了不得的事情,我那时年纪小,又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于是日日缠着他,几乎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直到有一天,老铁匠忽然在家里发疯,咆哮了整整一夜。我听得害怕,又想去看看他,但被老村长死死拦下。”
“老村长说,那时前线留下来的病,老铁匠必定经历过不止一次营啸,那些死去的同伴日日夜夜积压在他心里,终于让他发了疯。”
“他住的屋子被人用竹板钉死,只能从缝隙里送进食物。我们都在屋外等,等他重新清醒的那一天。”
“于是我就坐在屋外的树下等,忽然有一天,他开口让我进屋。”
“没有人愿意把我放进屋,我那时也很害怕。当天夜里,老铁匠又嚎叫了整整一夜,直至清晨才停。”
“然而就在那天早上,送饭的女人从门缝里看,发现他一头撞死在墙上。”
“他们都说,还好没让孩子进屋,又说,可怜的老铁匠,可怜。”
叶三叹了口气,他伸手抄起溪水,仔细摩挲着手指,“后来很多年里,我一直以为,我害怕的是发疯的老铁匠。然而到今天我才明白,并不是这样。”
他发出微不可闻一声叹息,道:“我是觉得,很孤独。原本的朋友消失在眼前,什么都没有留下,哪怕他还活着,却好像再也不会回来。”
“他还活着,但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人间,他就那么失去了自己。我后来想过,或许我进屋见见他,或许我相信他说的话,或许我带他出去晒一晒太阳,事情就会往另一个结局发展。”
“想到这些,我更害怕那些假设都是成立的,所有可能的途径都从我手中溜走,而我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抓住。”
云清沉默了很久,道:“我所做的一切,无论如何,你不用强加在自己身上。每个人都应当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所以不必因此心有负累。”
叶三猛地打断,道:“你没有明白。”
云清提高声音道:“我如何不明白?虽然不知你何时变成这样婆妈的性子,却也知道你肚子里三两仁义,此刻只怕恨不得将我捆在身边日日念经,好原地超度成佛。”
叶三忽地看向他一双眼睛,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道:“云清,你,开心吗?”
这话在此时此刻问得实在嘲讽,若不是叶三满脸满心的诚挚,只怕云清要当场翻脸。
他很认真地问,云清也就很认真地想。
叶三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回答,于是摇头道:“你不快乐。如今你见到不干净的事,就想用刀砍个干净,见到恶心的人,就要杀个精光,看到这世间变成这种模样,于是发疯到连自己都生生砸断。”
叶三的手猛地砸了下去。
“你将所有的一切都抹除干净,于是眼前清净,可你……从来不开心。”
云清摇头道:“虽不纯粹,但却安全,更……自在。”
“安全……”叶三笑了笑,道:“性命自然是头等重要的事,但是,云清,我来到这个世间,不是仅仅为了活下去的。”
“我想活下去,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够拦住我,我若只是想活下去,也不会走这样一条艰难的道路。你若只是想要活下去,更不会轻易从黑森林里走出来。”
云清蹙了蹙眉,久远的记忆扑面而来,又倏忽而散。他死死盯着叶三一张脸,道:“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说,人活着……”叶三道:“人活着是要快乐的。”
“云清,你若不快乐,若日日迷茫,又何必……来此人间一遭?”
这句话无比温和,甚至算得上温柔,却如同一条鞭子,自脊背上直扑而下,深入骨髓,溅起三尺血花。
“你千辛万苦来到人间,不是为了杀人的。”
“你从地狱里爬回来,不是为了眼前这层迷障的。”
叶三看着他,无比认真道:“生者当尽欢,方才不负你我。”
说完这句话,叶三站起身来,径直往村外走。
他知道云清会跟上来的。
路边有稀稀拉拉的树,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并不快,不知道是哪里的风,带来一两片花瓣,落在路上。
叶三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你看,路边长的这些是野蒜。”
“将它们拔下来洗干净,用面活了,放在油锅里炸成金黄色,会变成很香的饼。”
“等到秋天的时候,我的院子里如果养了鸡,那时候也应该变肥了。我会去集市上买很好的砂锅,到时候在家中炖一只,汤上会漂浮很厚的一层油花,就算没有其他的菜,也够有滋味了。”
“其实,最好应该备上雪白的大米饭,再准备一锅红烧肉。红烧肉应当盛在白瓷盆里,碧绿葱管,酱红皮肉,剔透的肥肉,然后把汤汁浇在大米饭上。”
叶三很耐心地讲,云清很耐心地听,像是在听一个并不久远的故事。
过了片刻,叶三微微笑了起来,道:“这是人间,我很喜欢的人间。”
很久之后,云清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其中并无多少欢喜或者宽慰的情绪,甚至隐隐带上一点刻意的挑衅。
“叶乘风,你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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