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怕吃人的妖怪,但是他更害怕妖怪会杀了村子里所有的人。大家都会过上很好的生活,只要怪物……只要怪物可以死。
第196章 仁义
普通的利刃,无法伤害一个破了五山修士的肉身。
对于叶三来说,那把泛着卤肉油光的刀不能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那道刀笔直地捅进了他的心房。
他看着自己衣服上渗处的血水,神情有些复杂地看向眼前哭泣大闹的孩子。
叶三终于叹了口气,道:“原来,没有例外。”
只要他在人间,人间就没有例外。
周围的风极为安静,没有半点声音,叶三看着自己血水流淌在土地上,忽然感觉周围实在过于安静。
他猛地想起一事,抬起头来直视云清,低声喝道:“往后退!”
云清静静地站在原地,他的头侧看向地上的孩子,对叶三的声音置若罔闻。
因为逆光,叶三无法看清云清的眼神,只有他身体内不断散发出来的灵气,像冰雪一样飘零在天地里。
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整个世界安静到可怕。
云清的脸在冰冷空气里有些泛红,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什么也没有说。但是衡山郡的画面纷至沓来,与此刻滴着血的刀刃叠加在一起,在脑海里直接爆炸。
阔别了十多年的清虚宗钟声,终于从遥远的天边席卷而来,在脑海里震荡开。
他看着眼前哭泣的孩子,觉得整个世界荒唐到可怕。
叶三心里咯噔一声,他慢慢蹲下来,耐心地朝云清伸出手,道:“过来。”
云清微低着头,目光碰到地上的血迹,他什么也不说,静静站在原地。
叶三温和看着他,少见地用上一些劝哄的口吻,道:“把剑放下。”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阀门,云清猛地扭过头,直勾勾看着叶三。
看见叶三衣服上的血水,他的手里紧紧握着苏蕴的剑,剑刃在天地里闪着寒光。
地上的孩子恐惧大哭,周围的风像刀一样,刮刺着他的脸庞,他从未见过这种景象,只想逃跑。
篱笆丛里的父亲脸色惨白,大着胆子往前爬。
好在两个怪物陷入在风里,没有注意到他们。父亲胆战心惊地往前挪,终于几米之外,大着胆子伸出手,要抓住孩子的脚。
听到风里的动静,云清侧了侧头,叶三猛地站起身,剑格已被云清单手弹开。
苏蕴的长剑在天地里划过一道冰冷亮光,笔直地刺了下去。
血水溅在云清雪白的发梢上,看起来像是一两点小梅花。
血水在地上流淌,发出诡异的水声。
叶三感受到了一丝寒意。他认真看着云清的脸,用力将他的肩膀扳回来,道:“没事,没关系。”
他说没关系,但是心里很明白,云清的一颗道心,恐怕再难以修复回来。
而手上一旦沾染上普通人的血,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云清猛地往后退了几步,紧紧抱着手里的长剑。
叶三沉默地看向地面,这个世间从来没有半分意外。那柄泛着猪油光的肉刀,捅穿了云清最后一道防线,却也毫无意外的,刺进了他的心房。
地面上的孩子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苍茫的天空。他的四肢已渐渐开始变冷,眼神却散发出诡异的雾气。
叶三皱了皱眉,那孩子的伤口里忽然冒出大量黑色的烟气。
叶三爆喝一声,“走!”
本该死去的孩子忽然浮上了天空,他悬直着身子,黑色的头发在空气里飞扬,满是尘土的脸上露出悲悯的表情。
眼睛在一瞬间变为漆黑色,孩子猛地伸出双手,黑色的烟气笼罩了四面八方。
孩子的身形消失,紧接着,钟声响起。
老人的声音,带着天地力量出现在平原上,让人无法抗拒。
从漠北开始寻找的那一道道心裂缝,终于在此刻出现。
有裂缝,他的杀招才能够出手。
云清的胸口发出一声闷响,他笔直地站在地上,那道力量想让他跪下,以至于他不得不用手撑住长剑。
一道白光从烟气里飞出,落在云清的脑海里,带着他最为熟悉的声音。
“跪下,不肖弟子李长空。”
云清的道心已经碎裂出一个大洞,但是回答依旧坚定。
“师伯,我没有错。”
老人发出一声微笑,他在银杏树下张开手,顺着那道裂缝,直接轰了出去。
“你一生问心无愧,为何对白见尘小辈痛下杀手?”老人声音温和而慈悲,道:“他一生信奉道宗,一生追随你的传承,究竟犯了什么错,要死在你种下的心魔里?”
黄河岸边,响起了惊天雷声。云清心口发出一声撕裂响,毫无预料地,血水直接从皮肤裂痕里涌了出来。
紧接着,又一道白光从黑雾里射出,落在了叶三耳边。
老人手掌心里,血水滚滚而落,他看着自己的手心,温和问道:“叶乘风,你难道还不明白,从一开始,你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意义。”
叶三摇了摇头,道:“你不是天,为何敢轻易断言意义二字?”
说完这句话,眼前的黑雾消失了,出现的是石桥村外的魔宗弟子和上京里的阿加措。
叶三的眼神微微动了动。
他知道老人是什么意思了。
“叶乘风,自你死后,无数魔宗弟子为你寻仇,死于大翊境内。而你,在哪里?”
顺着黑雾里的画面,叶三看见了阿加措。他站在上京的店铺里,对着所有人点头哈腰,客人的白眼和辱骂都不曾让他掉泪,可听闻蒙哥回来的一瞬间,他跪倒在院子面对着太阳,疯狂叩首。
他认识这阿加措。在上辈子血瀚海里,那个孩子跟在仓木决背后,怎么也甩不掉。
无论何时,叶三自认为对得起天地也对得起所有人,然而……他的背后还有一些人。
“叶乘风,倘若你不是魔宗的掌教,倘若天地里本没有所谓魔宗,倘若他们生来也可以是道宗的弟子,那么这一切,本没有必要发生。”
“他们,本可以不死。”
老人站在银杏叶下,砍出了名为仁义的一刀。
刀刀都是仁慈恩义与旧情。
路行之从来不在乎人间的喜怒哀乐,然而挣扎在世间的人,却为此所困,成为致命的弱点。
老人在银杏叶下,伸出了血肉模糊的一只手。
金色的力量顺着他的手骨猛然迸发,手指血肉已尽数消散,露出洁白的骨节。
黑色的雾气散发在天地里,形成无数张巨网,在那张巨网里,雾气化作无数柄长刀,猛地砸上了叶三的胸口!
叶三陷落在黑色的海洋里。
他仍没有想明白。
因为不明白,所以不得不去寻找答案。
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了出来,他感受到胸膛前的巨大力量,也感受到骨肉往下塌陷的速度。
叶三猛地往后急退,他睁开眼睛,要找到一条可以逃生的路。
路行之微微摇头,道:“天地皆为吾心,你往哪里逃?”
说完这句话,他脚底下,仁义二字散发出雪白光亮,直接冲上了天空。
力量在黄河岸边扭曲旋转,路行之一张白骨右手,在天空里急点。
叶三落在黑色的海洋里,周围的力量无比温和地包裹了他,拖着他往悬崖下急坠。
路行之再度伸出手,白色的亮光捅进云清胸膛,将他直接甩飞百米。
“跪下!”
云清浑身是血,却撑着剑,在天地里站了起来。
路行之蹙了蹙眉,他设下的乃是心念大防,只要心中仍然有愧,就不可能不倒下。
叶三背后是为他付出生命的族人,所以他不能不倒下。
而云清……路行之沉默地看着天地,却见他挣扎地站直了身体。
“路行之,”他口中称呼一变,丢掉了长幼尊卑。
“我从杀人开始,就知死后当入无间地狱,受十八恶刑,此后不得往生。”他从容开口,丢掉了仁义道德。
“可你难道不知道,在青城山大雪坪上,我早已入魔?”说完这句话,他睁开眼睛,双眼已尽数变为血红色。
黑色雾气里,是路行之丢下的仁义与心念。
云清静静看着这方雾气,眼前画面不断变换,一会儿是在剑下苦苦挣扎的孩子,一会儿是清虚宗里对他行礼问好的小辈们。
他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画面,手里剑刃一抖,捅进了所有人的胸膛。
路行之慨然摇头,右手已彻底化为白骨。
入魔有两种意义。
一种是指叛教入魔,踏入血瀚海。另一种则是指失去所有的底线,道心破碎,心念入魔。
想到这儿,老人淡淡微笑起来,道:“他已被我困于人间,你纵然抛却善恶,又从何处寻他?”
云清沉默行走在大地上,身后的黑雾如影随形。走到村外篱笆边,失去了孩子的父亲颤抖握住长柄肉刀,朝着他后脑猛劈下来。
云清并不回头,淡淡道:“不知死活。”
男人如断线风筝一般被他甩飞出去,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血线。他挣扎着断裂的腿骨,倒在地上愤怒大骂,又转而哭泣得像个孩子。
第197章 世外
叶三在黑色的海洋里往下坠。
他感受到柔软的雾气包裹了自己,然后他倒在天地里的一方角落中。
他睁开眼,模模糊糊的,周围都是软白色的,看不清。
一时之间,叶三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他的血从胸膛里往外流淌,心念设成的锁,在他的胸口深陷下去。
没有找到答案之前,他无法解开心念的锁,只能任由血水流淌。
如何开解?他无法开解。
纵观自己两辈子,从真正走进人间开始,就已经无处逃生。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那个手里捧着铜板的孩子。
如果再来一次,他依旧不可避免地,会去接过那个孩子手里的钱。
那是他在黄河岸边,唯一一个对他释放出非敌意的孩子。
然后刀光接踵而来,原来人间从无例外。
老人的声音嗡嗡的,在耳边回响,“我说过,苏蕴救下的人本就没有意义。你不信,我便让你看看人间。”
路行之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化为白骨的手,悠然问道:“这方人间,好看吗?”
这方人间,有风和日丽,也有暴雨狂风,有万种求不得,也有千百种喜怒哀乐,各有不同。
而一旦被人间凡俗的情感缠绕,轻易就无法走出来。
老人叹息看着远方,道:“这碌碌人间,从来如此。若非改天换地,何来新的世界?”
他挥了挥双手,心念伴随着天下的钟声传达出去。
心意的洪水,冲刷了滚滚人世。
叶三在白茫茫的雾气里,他有些难以分辨周围的景物,像是掉落在了一个村庄边?还是井边?还是河边?
他能够听见溪水的声音,还有几声清脆鸟叫声。
渐渐地,就有人的声音响起。
他的血在地上一刻不停地流淌,几乎快要流干。
那些脚步惊慌地从他身边跑过,没有一个敢停下。木块和石头被扔掷到他的身体上,叶三感受□□传来的钝痛,却无法动弹。
人们细碎的喊声越来越响,叶三还听到了抽刀的声响。
那柄刀在半空中,又因为恐惧而掉落在地上。
人们渐渐地散开,他听到了远处关门关窗的声音。
没有人敢杀他,没有人会救他。
他在水边日复一日的躺着,只有野猫小心舔着他的手掌,然后蜷在他的手臂里睡觉。
天上开始下雨,雨水将他的脸砸得生疼,水顺着眼睫流淌进眼睛,可他做不到哪怕睁开看看。
不知多了多久,叶三沉沉地睡着了。
他醒来,站在青砖的道观里,掀开了身上的被褥。屋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射到被子上,散发出温暖的馨香。
叶三穿上道袍,习惯性地走出门。昨天替山下的人做了一场法事,没想到今天会睡到日上三更。
他没有师父,也没有师弟。从他记事开始,就在这座道观里修学。别的老师傅会给他一些活儿做,比如山下的法事,可以由此赚几个铜板。
他给自己取名叫叶三。叶是叶落归根的叶,三是三清功德的三。
走到屋前,久没人打扫的石砖上,已经长满了青苔,上面开着零星的小花,显得有些清冷。
山里有点薄薄雾气,叶三走到菜地里,摘下几把新鲜的青菜。他拿着青菜走到厨房,熟练地生火,下了一盆豆腐青菜汤。
山下的花儿已经开了,青菜的心很嫩,他用筷子夹了,细细地嚼。狗在他脚下不时转悠。
他吃到第二块菜芯的时候,才去回想昨晚的梦。
梦里有很多人,也死了很多人。想到这儿,他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个梦,回想起来却仍有些难过。
所以是他的道心仍未修到家,隔壁的老师傅说,出家出家,就是离开那个人世间了。自然不会被人间的情感所困扰。
出家,就是离开人间了。
在这座山里,叶三见过很多来上香的人。他们有些为了婚姻,有些为了孩子,有些为了钱财,囔囔不休。
有些女孩子为了一些情爱所困扰,叶三就会耐心劝导她们,请他们耐心下山去。
这些都是很细碎的事情。叶三站起身来,将今天的锅碗瓢盆刷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听到有老人的声音,似乎在说,“顽猴历经八十一难都能渡化成佛,我清虚宗难道还渡不化一个……”
声音太模糊,稍不当心,就消失了。
叶三有些疑心地走出山门,并没有看见人,想来是昨晚的梦还没有醒干净,叶三笑了笑,坐在门槛上。
空气里湿漉漉的,隔壁的师傅们去山下了,他就一个人坐在屋子外面喝点儿茶,觉得人生苦短苦短的,原来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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