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云清知道,这些植物代表着什么。
只要他碰到那些叶子,黑森林那道结界会立刻亮起来,然后将自己切割得粉骨碎身。
他看着中年人的腿,闷声笑了出来,道:“当然有意义,他说会来杀你,我就一定会等他过来。”
中年人觉得他莫名其妙到可笑,然而过了片刻,又开始觉得有一点瘆人。
毫无来由的杀了自己的自信,固执到无法理喻的复仇,还有完全无法理解的这种信任。
他看着云清,问道:“他不可能杀得了我,对于一个普通人,你为什么相信他能够复仇?你要知道,他现在应该在黑森林里,爬都爬不起来。”
云清躺在地上,像是放弃了所有的挣扎,他伸出自己满是鲜血的手看了看,道:“因为,我没有不信他的理由。”
话音刚落,面无表情的云清猛地朝那些叶子抓去。
啪的一声,他的血滴在那些圆鼓鼓非常可爱的叶子上。
啪的一声,整个天地都亮了起来。
一道光幕,冲天而起。
云清躺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狠狠地抓住那些叶子,无数的细小光刀蜂拥到他的手腕上、手指上,穿透血肉的力量将他的骨头断裂成了无数碎片。
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砍断自己的手臂,落荒而逃。
可他看到中年人的时候,放弃了这一瞬间的想法。
黑衣的中年人,被巨大的光幕钉在原地。
这座奇异的结界,只会截杀魅灵,所以中年人并没有受到太多伤害。但是天地里的灵气全部挤压在这一道薄如纸片的光幕里,巨大的灵气差使得他在光幕中寸步难行。
他动不了,浑身上下都动不了。他宛如被嵌在这道光幕中的一张画,整个人都被死死糊在上面。
中年人用力伸手、探手由于重量和压力太大,他的动作僵硬缓慢到令人发笑。可再慢,他也是在慢慢动。
竹斗笠下,他的脸上全是汗,像被刚刚浇了一盆水。中年人死死盯着云清,道:“魅灵?”
他看着云清在光幕中被切得血肉模糊的那只手,道:“只要砍断你的手,结界应该就会消失吧。”
咆哮的灵气从遥远的天边,滑翔积聚。
云清躺在地上,死死地用柴刀抵住中年人的刀锋。
他们两个现在谁都动不了。中年人依旧在和光幕抗争,云清依旧只能躺在地上,勉强动一根手。
中年人脸上的汗扑扑直掉,砸在两个人的刀上,把刀锋都染得亮晶晶。
蓦地,他爆发出一声怒吼,全身的力量汇集到手中,在光幕的拉扯之下,他死死地将那柄刀朝云清肩膀顶去。
云清叹了口气,不太意外地看到手中的柴刀被挤到地上。中年人的手因为用力太过度,青筋直暴,手腕直抖。
那寸长刀距离云清的肩膀只有一寸,渐渐只有半寸,继而又切割到皮肤上。
云清勉勉强强扭过头,手腕中的血管流了太多血,导致他现在已经看不太清远处的东西。一层又一层的黑暗从脑海中卷了过来。
然后云清在一片狼藉、一地草屑中,看到了一个人。
扎着马尾的少年提着长刀,一身布衣上全是血。他卷着袖子,一瘸一拐,慢慢地从黑森林里走了出来。
他一身血水,他手握杀人的长刀,他站在满地狼藉里,他为复仇而来。
叶三站在地上,看着那道华美而冰冷的结界,朝中年人遥遥举起了长刀。
“你可以死了。”
“既然我走出来了,那就请你,死。”
第28章 杀一个人,回一个家
夜晚的森林里,树叶上都泛着一层很白的霜。
站在一地破碎的草叶里,叶三看着十几米外的两个人,和一道光幕。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平静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鼻腔里的血气太过浓重,方才在逃命中被一股脑甩到脑后的画面,这才咆哮着卷入脑海。
中年人因为耗费太多的力气,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就连手臂和腿部的肌肉,也不停颤抖。自离开漠北以来,他这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他要在那一刀劈过来之前,砍断这个小魅灵的手。
叶三看了一眼手里的长刀,那把刀很漂亮秀气,在夜晚中散发着淡淡的银白色光芒。
“你终于要死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叶三现在才敢回头,想一想复仇这两个字眼。
这句话说完,他猛地举起了那把长刀,朝中年人冲了过去。
手指按着刀柄,汗水从手掌心慢慢滴落下来。叶三停在那片巨大的光幕前面,自半空将长刀横劈了下去。
刀锋在空气中运行出一道半圆弧的轨迹,莹白色的刀光和莹白色的光幕撞击到一起,发出一声轻微的、类似金属撞击的声响。
光幕上猛地发出一阵水波一样的纹路。
那道刀停在半空中,没有劈得下去。
中年人看着紧紧倚在自己心口的那把刀,冷汗这才顺着脊背滚落下来。一种劫后余生的情绪充斥着脑海,让他双腿有一阵的发软。
“啧。”叶三皱了皱眉,这道结界,有时候的确很麻烦。
中年人想,作为一个修士,看来的确不会轻易被普通人杀死的。
可他忽然看见了叶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很安静,里面充斥着一股复仇的杀意。
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中年人猛然想起道宗的一些人,那些大宗门里修炼有成的修士们,眼睛也是这样安静而平和,但就是这样的眼睛,是可以杀人的。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很快就知道究竟哪里不对。
叶三冷静地、不屑地看着他,眼里的愤怒一瞬间狂暴,他很慢很慢地举起那把长刀,过去十多年在黑森林里打猎的韧性、天地间狂奔而来的灵气、以及亲友死在身边而自己只能逃跑的不甘愤怒,此刻全部聚集在他握着刀的双手上。
中年人猛地想起,这位少年在逃命过程中说过的话,他说自己会报仇,所以他提着刀,回来了。
那一刀。
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像天地里江河倒卷,是山川中云雾蒸腾。爆炸的灵气发散出如白昼般的光芒,无数落叶在亮光中飘然落下。
落在风中,落在地上,落在绽开的金桔花瓣上,落在未归人一场永恒的梦乡里。
中年人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黑森林之外的一圈结界,光芒大作,在黑夜里滚烫地明亮起来。
广袤天地里,有一个巨大的、明亮的、白色的圈。
然后,那道光幕波纹粼粼地动了起来。
无形的风吹进光幕,结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慢慢化作无数细微的发光粉尘,往无尽的苍穹上飞去。
他们站在一场发光的星雨里。
密密麻麻的细微光点,悠扬地往旷野中慢慢散落。
中年人慢慢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的一个大洞。他并不太意外,可仍旧还是颤抖了起来。
他朝着叶三艰难地笑了笑。
叶三斜睨了他一眼,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然后猛地抽出长刀,一脚踢在他的腹部。
叶三无声地跪压在中年人身上,手里的刀不停朝中年人捅下去。不时有温热的血喷出来,溅在他毫无表情的一张脸上。
直到中年人僵直着身子,在地上慢慢停止了呼吸,叶三才一把丢开长刀,耗尽全身力量般,颓然坐倒在地上。
周围的景色很美,结界破碎以后的粉尘,像发光的云雾和星星一样围绕在身体周围。
叶三看着漆黑的夜空,明亮的粉末,一把捂住自己满是血的脸,发出一声野兽嘶吼般的喊声。
从逃跑开始不敢想的东西,这时候如同噩梦一样缠绕了过来。
夜里惊醒的那一场血气,在身后急追不止的小刀,他们在村子里和旷野里逃跑,身后是一整个村子的人命。
身边的草叶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动,叶三从指缝里看见,云清慢慢地爬了起来。他走几步又摔下去,重新站起来又朝自己走几步。
结界彻底碎了,他可以自由地站起来了。云清一步一顿地往叶三走,右手腕上的血管已经被切割得齐齐断裂,还没有来得及恢复。
他们两个在漫天飞光里,慢慢靠近。云清耐心地蹲在地上,勉强伸出自己能动弹的左手,扯住了叶三的袖子。
叶三的袖口被敌人的血水浸透,他有些茫然地盯着夜空看,或许是因为一场耗尽力气的战斗,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
云清小心翼翼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回家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叶三低头看看云清,一时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眼前的人一晃一晃,声音像从很远之外飘过来。叶三茫茫然盯着云清看了一会儿,又听他说,“报仇了,叶三,我们回家看一看他们。”
他看见云清跪坐在地上,很有耐心地扯住一截染血的袖子,很温和地说道:“我们该回家看一看他们,要告诉阿婶和阿叔们,你替他们报仇了。要让大家都好好地睡觉,村里的孩子们以后也不要害怕了。”
无数的光点在他们周围轻飘飘地起飞,叶三看着云清,过了很久很久,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两个人在漫天的星光里,一瘸一拐往一个叫做家的地方走。那个地方还有一个名字叫石桥村,可石桥村外的门已经粉碎了,石桥村里的人……从此应该不会再有人了。
他们在野外走了很久,走到那碎成灰的村门前的时候,叶三还是忍不住僵了一下。他慢慢走到村子里面,沿着东边和西边的巷子转了一圈。
破得不算街道的街上,有一个杂货铺,杂货铺里应该还有他寄卖的兽皮,驼背的老板每次都说会给他带书回来。打铁铺的屋檐上挂着一串铁铃铛,这时候在夜风里叮当叮当响。
以前打铁的老板说,哪一家成亲了,会从他这儿打四串铃铛,挂在轿子四个角上的。
卖豆腐的铺子前面,石磨碎掉了,麻袋里装的黄豆洒了一地。
叶三蹲下身子,拿起麻袋,一颗一颗地捡地上的黄豆。很多的豆子散落在草缝里,他蹲在地上不知道多久以后,终于还是放弃了。
叶三慢慢地转到家门口,拿起了一把铁锹。云清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很久。
月亮从地平线上掉下去,太阳从东边爬起来,等到日头升到很高的时候,他们在村子里那片空地上挖了八十六个坑。
叶三坐在几十个土堆前面,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的家。”
他用手擦了擦脸,说,“云清,我以为我不在乎的。”
“我十岁那年,村头一直教我下棋的阿爷死了,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后来经常给我饭吃的李嬷嬷也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哭出来,村长骂我没心肝,日子久了,我真的以为我不在乎的。”
“我有时候会想,人和人嘛,总归都有分离那一天的,早晚的事情而已。但是这一次,不行了。”
云清抱着双腿,坐在他的身后,听他絮絮叨叨,“我本来,也没有想过报仇是什么滋味,就想逃啊,逃啊。但是婶儿她为什么那时候要,要让我跑啊。”
“村里人一直都笑她最胆小怕死,下地把手戳破了都要喊半天的,吃饭吃到个虫子也要嚷嚷,她昨晚一定也很怕,但是她为什么要让我逃啊,云清。”
“云清,他是为了杀我才过来的,他们都是因为我才死的。”
叶三慢慢站起来,两根手指骨依旧是断的,他不太握得住刀。冬天的日光很温和地照在每一个土堆上面,村子里的血腥气还没有消散掉。
叶三想,他是真的很讨厌这种感觉的。看着有些人死在身边,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种事情真的很恶心。
他很讨厌有些东西无法控制的感觉,只能眼睁睁看,看着看着,就回不去了。
云清当初困在结界里的时候是这样,昨天晚上的石桥村,也是这样。
叶三长叹了一口气,身边放着酒铺里拿的一瓶烧刀子。他摔开封泥,一口一口喝,“云清,那天晚上你告诉我,修行之后就再也无法做一个普通人。当时我不懂,现在我知道了,可再也回不去了。”
他扭过头,看着云清,整个村子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叶三在冬天有些寡淡的阳光下,被烈酒烧得满嘴发烫,他咬了咬牙,道:“回不去了,云清。我的家,没有啦。”
第29章 复仇需要计划
关于家的概念,可能是偏僻的西北一个穷破的村庄,村庄里有低矮的房子,房子上面会挂辣椒和腌肉,每到晚上的时候,家家户户会点起油灯,于是这个小小的石桥村,就亮起了很多星黄的光。
叶三以前打猎的时候,经常会在晚上才到家,每次他走到村门口,大黄狗会先惊醒,然后在栅栏边上朝他摇摇尾巴。叶三就蹲下来,给它喂一点没吃完的干粮。
那时候他回来,村里大部分时间还有零星的灯光,就算没有灯光了,还会有孩子吵奶喝的哭声和大黄狗的叫声,有花狸猫伸懒腰喵呜一叫。
听完叶三的话,云清站在他身后一米远的地方,道:“你想报仇吗?”
叶三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小土堆,道:“他死了,张清远也死了。”
“不是的,”云清慢慢地说道,“你现在心里想的,一定是魔宗。”
冬日午间的日光,稀薄又惨淡,阳光均匀地铺撒在土堆上面,整个天地都是惨白色的。
叶三低头扯了地上一把草,在手里一点一点撕碎了,“魔宗啊,我知道他们在血瀚海上,只要我这辈子还有一口气,总有一天,我会去看看的。”
新鲜的草叶里有绿色的汁水,将手指都染得惨绿,叶三搓了搓微有老茧的指腹,站起身来,黑色的马尾在空中凌乱地飞,像极在人间挣扎不肯离散的倔强游魂。
“我的仇人,是魔宗。”他的声音很浅而轻,却有着某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魔宗的仇人,是我。”叶三抬起头来,扬起长刀指着天,道:“魔宗的仇人,是我。”
魔宗退居雪瀚海已有数百年,这几百年来,魔宗早已和关外胡族融为一体,不知莽莽草原中,究竟有多少魔宗的人。
这天底下,敢做魔宗的仇人、能做魔宗的对手的,恐怕只有天下道宗的龙首,清虚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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