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冬日惨淡的日光下,还没满十七岁的少年,站在西北荒僻无人生还的小村庄里,倔强而坚定地说,“魔宗的仇人,是我。”
云清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提着一把破烂柴刀,点头道:“时间还很长,我们可以慢慢来。”
叶三提着酒罐,在土堆中转了一圈,然后停在了中间某个位置。他把酒罐放在小土坡前面,蹲下身子,想了想道:“村长,抱歉啊。”
“我现在回头想想,你说得挺对的,那时候我真不该跟着他们去黑森林,我不去黑森林啊,可能就没这回事了。”
“好在我一直是一个很记仇的人,刘叔,你们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吧。”
他提着那把银白色的长刀,从几十个土堆中倒退着走了出来,新铲的土里有很多杂草和石子,他走到卖布的店铺前面,喊了声打扰,从铺面里拿了一卷最粗的麻布,将刀里三层外三层裹起来,做成一个最简单的刀套,然后用麻绳捆好。
做完这些事,他一扭头,云清不紧不慢始终跟在他身后一米的地方。
叶三回头看了看他,道:“有话说?觉得我的想法不太实际?”
云清在旁边的布堆里翻翻找找,找了一卷打过浆的布,递给叶三道:“没有,我是在想,要杀上血瀚海,你需要变得多强。”
叶三接过布,仔细地缠粗布上,随口问道:“要多强?”
“要比苏蕴更厉害吧。”云清抱着一卷布,跟着叶三从店铺走出来,道:“比他强一点,也就够了。”
也就够了。这四个字说得非常没心没肺。
但这是唯一的路,毕竟这世上有能力有胆量单身杀上血瀚海的人并不多,苏蕴就是其中一个。
叶三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也行。”
这回答也非常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两个并排走过带血的木门、带血的街、带血的铺面,叶三在村里转了几圈,使劲把所有的画面往脑子里记,然后说:“我觉得这事需要仔细规划一下。”
云清抱着那卷布,跟着叶三往家里走。叶三的破房子这时候反而是村子里最干净的地方,他们两个打开门,坐到桌子上,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张包东西用的油皮纸,又从灶膛里翻了一根烧成炭的木棍做笔。
叶三放下刀,在纸上画了一个圈,说道:“第一步,修为超过苏蕴。”
云清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觉得这应该是最后一步吧。”
叶三哦了一声,说,“也是,我看苏蕴也是很厉害的人物,超过他可能有点难。”他下笔在刚才那个圈旁边写字,一边写一边说,“第一步,开始修行。”
“第二步,了解魔宗的主要人物和他们杀人的手段、功法。”云清坐在凳子上,在一旁补充道。
“第三步,等。”叶三写完,啪一下扔掉木炭,擦了漆黑的手。
“晚了,等他们出来吧。”苏蕴站在石桥村外,说。
因为村里的血腥气太重,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说道:“魔宗这事,做得过界了。”
司天玄闻了闻空气中的血腥味,道:“看打斗的痕迹,他们当时应该去了黑森林,我们去那边转转。”
黑森林边缘很混乱,苏蕴看了眼地上的杂草和木屑,道:“他们能活下来,已经是个意外,能杀了魔宗的修士,则是奇迹了。”
“我不相信奇迹。”司天玄绕过地上的土块,道:“天下万事,一饮一啄,皆有定数。黑森林边缘的那道结界已经毁了,魔宗的人也被一刀击杀,这样的力量,那孩子已经继承了李长空的意志,你很难从清虚宗手里将他抢回来了。其实说起来,李长空的传承,本身也应该进清虚宗。”
苏蕴走到结界边缘,伸出手探了探,道:“这样凌厉的刀气,的确是李长空的那把问天。”他似乎并没有把司天玄的话放在心上,语气也很平静,好像全盘接受了这个结果,“我晚点动身,去一趟血瀚海,见一见他们的安多伊格。”
司天玄一惊回头,道:“你又要去血瀚海?”
“家里孩子被狗咬了,总要找狗主人要个说法。”苏蕴声音很平和,像在说诸如今晚吃什么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更何况,时间要到了。”
“清虚宗弟子的事情,怕是不劳苏先生费心。”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
苏蕴头也不回,沿着黑森林边缘慢悠悠散步,“你清虚宗千年除魔,如今魔宗杀到了清字阵旁边,杀到了大翊境内,还在你眼皮子底下屠村,这就是你清虚宗除魔卫道的能耐?”
中年人一僵,快步跟了上去,道:“总有漏网之鱼混入普通人之中,清虚宗在西北的清洗令已经发布下去,但这和那孩子是两件事。我来就是想看看那孩子的力量,既然他已经得到了李长空的传承,那么我就将他带走了。”
苏蕴笑了一声,停住脚步,道:“如果我记得没错,要入门的话,一看传承,二看引道人。”
中年人听到这句话,释然道:“这孩子道心通透,凭一柄问天,就已经得到了李长空的传承,只怕他根本没有引道人。”
“有。”苏蕴看着他,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中年人疑惑了一阵,猛地僵直了身子,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哆嗦着手指,道:“苏先生,你说的,总不至于是……那个魅灵?”
他一时怒不可遏,怒火冲天,只差把手指到苏蕴鼻子尖上去了,“苏先生,我今日尊称你一声先生,是看两派同为道宗山门的情面。既然两派都是我道家宗门,苏先生就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苏先生可以不顾及青城山的颜面,可何必为了一时之气,要毁了那孩子后半生的名誉!你是要叫全天下的修士都知道,他的引道人是一个魅灵,根本连人都算不上?”
苏蕴平静道:“圣道人曾言,有教无类。先师一辈子都记着这句话,应该不会忌讳收一个魅灵做记名弟子。家师记名弟子做引道人,这个名分也够了。”
中年人不敢不可置信地看着苏蕴,一时气得语无伦次,满脸通红,“荒唐!倘若他与人类生儿育女,生下的究竟是不是人类?倘若他后嗣繁衍壮大,那人间岂非凭空多出一个种族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苏先生,你做好人,何必用我人族和道宗的未来去赌?你赌不起!”
苏蕴冷静地看着他,道:“既然他进我青城山的大门,我青城山自然能看住他。你放心,倘若日后他真的为祸人间,我亲自来杀。”
“苏蕴!”中年人咬牙切齿看着他,一字一顿说道:“你这是明抢、你这是明抢!你青城山敢收他,不如去看看这天下,有几个修道人会放过一个魅灵!”
“哦?”苏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我也很好奇,这天下有几个修道人,会杀了先师的记名弟子。”
第30章 一条线,一座山
争执这种事情,大部分时间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尤其是面对苏蕴这种人的时候。
苏蕴此次前往西北,做的一系列事情,在修行界眼中,也是可以用“不要脸”三个字来概括的。
而苏蕴对此毫不在意,在将中年人一剑拍飞以后,他不紧不慢地沿着泥路,往石桥村走。
司天玄静默了很久以后,终于忍不住发问道:“我知道你一心向道,平生最敬重李长空,可这实在不像你往日作风。清虚宗的颜面纵然可以不顾,可不论是收下那个魅灵,还是强行抢走已经获得传承的叶三,都已经违背了修行界的规矩。”
苏蕴停住脚步,说道:“如果是别人,我也懒得和清虚宗争,天才这种东西,修行界不缺,我青城山更不缺。可李长空,他本应该是师父的大徒弟、青城山的大师兄。”
看着司天玄颇有些错愕的一双眼睛,他有些感慨道:“几十年前,东海小渔村旁边,有一个叫李长空的少年。师父在人间行走路过东海的时候,本想收他为徒,但李长空当时有俗事未断,师父想等他了结尘缘之后再接回山,就留下了符印和一个玉牌。几天后清虚宗趁师父在山中讲经,不顾那道符印标记,强行将李长空带回了清虚山。”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清虚宗那些老家伙们怕丢脸,当然也不会说。不过,修行界的规矩,既然清虚宗能坏,我青城山,不能坏?”
相比苏蕴的不讲理,高高在上的清虚宗,忽然也变得不要脸起来。
司天玄跟着苏蕴走到石桥村外的枯树下,苏蕴停下脚步,隔着零落的叶子和树杈,看向一片狼藉的石桥村。
司天玄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两个在村中慢慢走的少年。他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确认这两人没有受到什么太过严重的伤害,就道:“还好。”
苏蕴嗯了一声,将手放在剑柄上,过了一会儿才道:“不好。”
司天玄看了看苏蕴有些发黑的脸色,说道:“刚刚踏上修行一途就遭逢巨变,这道坎跨不过去,确实会很难。但是,你或许可以对他有一点信心。”
苏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叶三和云清在屋檐下慢慢地走路。他们两个的脸色都很平静,神色也都很淡定,哪怕他们的身后,就是新挖的几十个土坡。
叶三一边走,一边从云清手里的布卷上撕下一条,他将细布条缠绕在断了的两根指骨上,又包裹上从土郎中家里拿的药膏。等到伤口包裹完以后,他还仔细检查了一下身体其他部位。
“身体是本钱。”他很认真地教云清。自从他决定将复仇这件事背起来以后,以前不怎么注重的东西也变得很重要起来。比如身体的健康很重要,要好好活下去,努力修炼,然后活着走到血瀚海。
巷子里的路很乱,由于溅上斑斑血迹,更有几分瘆人。
云清应了一声,递给他两个馒头。馒头是从蒸笼里拿出来的,因为隔夜了,所以变得又干又硬。
叶三坐在一大块石板上,揪下一块馒头看了看,然后直接把馒头囫囵塞进嘴里,用力吞了下去。
隔夜馒头的硬皮擦过喉咙,他按了按突突跳的太阳穴,疲惫地看着眼前一片青色的衣角。
苏蕴看着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站在原地又等了很久。
叶三坐了很久,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道:“虽然作为普通人,我没什么资格选。但我还是想问,选青城山的话,可以吗?”
和之前任何时候的反应都不同,苏蕴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也没有表现出欣喜或者欣慰,他看着叶三,反而显现出一种少见的凝重,“选择之所以难,是因为大部分人无法找出正确的决策。现在的你,为什么想要选择青城山?”
叶三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慢慢变得很亮,他抽出后背的刀,撑在地上,说道:“我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也没有想过哪一个选择对我来说更有利,我之所以想去青城山,是因为一个时辰以前,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
他从石板上站起来,撑着长刀,道:“如果想去血瀚海,就要得比你更强。”
苏蕴看着那把长刀,又看向叶三。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黑森林的时候就表现出了极度的冷静,而石桥村甫经剧变又表现出冷酷强大的心性,只要没有意外,几年以后,他一定可以成为轰动整个上京的,真正的天才。
苏蕴转过身,沿着血迹斑驳的巷子往外走,“带着刀,跟我来。”
叶三扛起刀,追着苏蕴来到村门外。
云清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看看司天玄,道:“他们要去打架吗?”
司天玄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选择魔宗作为复仇对象,其实并不是很好的决定。这个目标实在太过缥缈,他未必能背得起来。”
“是啊,但是凶手已经死了,不去恨魔宗,他能恨谁啊。”云清握着柴刀,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让他恨吧,总有一天他会放下的,但不是现在。”
叶三站在满是黄沙和石子的空地上,他脱掉有些厚重的外套挂在树枝上,又卷起两截袖子用布带绑好。刚做完准备工作,云清已经背着一个巨大的麻袋从村里走了出来。他的右手提着一个竹笼,左手提着一个水罐,毫无意外,那比他半个人还大的麻袋里,应该装着叶三的全部家当。
叶三古怪地看了看麻袋,准备暂时不去管云清。他反手抽出背上的长刀,双手紧握刀柄,对着苏蕴道:“得罪。”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刀朝苏蕴冲了过去。云清瞥了他一眼,蹲下身子开始数麻袋里的东西,司天玄坐在石头上,伸手从竹笼里拿了一块点心。
伴随噗通一响,云清扭过头来,并不意外地看到他被打翻在地上。
司天玄才刚啃了一口麻饼,战斗就结束了,他刚想站起来,看到叶三又提着刀冲了出去。
云清蹲在地上,从麻袋里拿出一个茶杯,接了杯水递给司天玄。
司天玄一边啃隔夜的饼,一边喝凉白开,道:“这小子倔得和石头一样。”
话音未落,空旷的场地上又传来噗通一声。
叶三拍了拍身上的灰,神色很淡定,“最后一次。”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挽起了刀。长刀在右手上划出一个很美的弧形,司天玄看着那道刀光,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苏蕴的起剑势啊?”
苏蕴看着那一道刀势,眼里慢慢浮现出一种颇为赞赏的意味,“你刚刚进攻了两次,在这两次进攻中,你已经将我的起剑手法学得很像。”
叶三抬起头来,冲苏蕴笑了笑,道:“没有办法,打不过只能找点别的门路。”
苏蕴看着那张笑起来很讨人喜欢的脸,饶有兴趣地道:“在战斗中计算、推演,似乎已经成为你的一种本能,对任何习武的人来说,这都是一种很强的能力。但是,绝对的力量面前,意义不大。”
叶三回答道:“意义这种东西,不试试哪里能知道。”说完这句话,他手里的长刀划出一道圆弧,整个人朝苏蕴疾冲了过去。
苏蕴甚至没有动用灵力,他手中的长剑一抖,就拦截住了那把刀。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叶三持刀的右手一停,左手却毫无征兆地翻出一把短小匕首,在两人武器的遮挡下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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