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看着变黑的天空,说道:“你先别睡。”
他抓过云清一只手,担心他跑掉似的。红色的小母羊在云清怀里扑腾了几下,叶三将它捞过来,道:“洗不干净了。”
云清扑扇着眼睫,表示自己在听,叶三拿起刀,说道:“剔了。”
母羊的毛在半空中纷纷洒落下来,它又惊又怕疯狂惨叫,最后除了头顶和尾巴,被浑身剃光。
伞挡两个人就有些小,雨丝不断漏下来,飘到云清眼睛和脸上。叶三扭头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挡在他头上。
怕他忽然睡过去,叶三一手抓着云清,一手挡着雨,怀里蹲着一只剃毛的羊,他碎碎念道:“其实我说的话,你没有必要全部听。你要记住一件事,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云清努力嗯了一声,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
叶三叹了口气,呼吸滚烫。他坐在地上,感受心脏急跳如擂鼓。手腕和脖颈上的经脉都在弹跳,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浮现出来。
他咬牙切齿想要说什么,那颗心脏几乎顺着呼吸弹出胸膛,然而在漆黑的夜空下,他的声音很平静,很从容。
“李长空,究竟是谁啊。”叶三盯着云清的脸,揉了揉他的额头道:“你不要睡觉,你听我说话。”
“就……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原来你不是你。”
“虽然很意外,但仔细想想,或许正是因为李长空,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们在走到了石桥村,才找到了我,才将我收到门下。”
“他们想要的,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叫李长空的弟子,而不是叶三。”
“这种感觉……很糟糕。”他盯着云清,说道:“但是李长空,应该很强吧。你知道吗,我现在在想,如果是他的话,是不是能够保住身边所有的人。就像那一夜石桥村里,如果是他的话,大家是不是都能活下来。”
“如果是他,今天的事情,是不是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叶三扯了扯云清的脸,说道:“给我好好听。”
天色变得漆黑,小陈道长在墙外站到腿麻。
他望着天,又饿,又累,又渴。
布鞋被雨水浸得湿透,凉意顺着脚底蔓延到身上,他跺了跺脚,叹了口气,准备蹲下身子歇一歇。
在弯下腰的时候,他隐隐发现,那些顺着墙角流出来的雨水,似乎泛着一点幽黑的色泽。
他心有疑窦地探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雨水,然后发现手指上染上一层薄红色。
小陈道长猛地后退几步,手中银光霍然飞射,灵气轰然砸在结界上,水一样的波纹瞬间在黑夜里亮起来。
小陈道长站在风雨之中,道袍猎猎飘动。他并起双指,神色肃然地盯着眼前这面墙。
结界没有因为他的出手产生裂缝,地上的雨水隐隐泛着腥甜的气味。
小陈道长扭头就往道院走。
第39章 你就是你
当道院中的阵师说出闻音阵三个字的时候,小陈道长眉头紧蹙在一起。
夜幕下,绿树的影子在地面扭曲攀爬,显得有些诡异。
“闻音阵需三牲血为祭,手段颇烈有伤天和,据我所知,目前很少有道宗的人会用。”阵师轻轻拍了拍无形的结界,有些为难道。
小陈道长的两条眉毛几乎锁到一起,他觉得今晚实在有些冷,“道宗的人不会用,难道还会是魔宗的人吗?道院的眼皮子底下出了魔宗,你要三位大学官如何向宗门交代?”
阵师想了想,说道:“既然不可能是魔宗,那么只能是两位小先生的仇人。”
小陈道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罢了,劳驾解开结界吧。”
阵师后退了几步,从包裹中拿出罗盘和法器,说道:“给我八个时辰。”
小陈道长着了火一样跳起来,怒道:“八个时辰!八个时辰清谈会的报名都结束了!青城山的两位先生如果当真出了事,道院怎么和苏蕴那个疯子交代?”
整个道院唯一的阵师拿着法器,看着阴雨连绵的天空,说道:“没有别的办法,发现得太晚了。”
小陈道长一时语塞,心如死灰。
墙里墙外,雨疏风骤。
叶三靠在墙壁上,从天色漆黑说到了天光微亮。
从山野外的故事说到了小时候的雄心壮志。
在他想站起来去井边舀一碗水的时候,天上的风吹过树叶,掉下来很多积水。他伸手想要去挡住那些水珠,却看到云清自己伸出了手。
叶三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感觉很累,很泰然,很欣慰。
他重新坐在地上,两个人浑身湿透,衣服上是雨水。
云清缓缓地擦了擦脸上的雨,很努力地开口说话,“李长空……到底什么样啊,这个名字很普通。”
叶三叹了口气,他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然而不论是魔宗的千里追杀,还是苏蕴强行将自己收入门下,都无声地透露了一个事实。
自己的天赋未必很好,可自己的身世,可能有些问题。
这个问题,比自己想象的更大。
所以叶三现在心情有点糟糕,尤其是遇到云清这种并不太会说话的人。
至少他不想熬了一夜以后,听到云清一开口就是让人头疼的李长空。
他叹了口气,商量道:“换个话题吧。”
云清小声地呼吸着,后背的伤口显然并没有完全愈合,他说话委实有些费力。
不知过了多久,云清缓缓开口道:“明天我可以只买萝卜干吗。”
叶三一愣,这话题转得实在太生硬,他下意识应道:“我不喜欢萝卜干。”
云清有些失落似的,叹道:“那你要喝粥吗?”
微风吹散的水汽重新聚拢,二层楼下的小院子里很安静,过了会儿,叶三才有些恼怒道:“不可能。”
那些树叶的影子打在云清脸上,他眨了眨眼睛,觉得后背似乎又在流血,不知道这次回去要躺几天,躺着真的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他想了想,有些费力地扭过头,看着叶三道:“那你是李长空还是叶三,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认真地盯着叶三黑色的眼珠,补充道:“你早上还要吃两个馒头或者汤面,既不肯要萝卜干,也不肯要酱菜。”
他真挚而天真地望着叶三,说道:“那么,你对我来说,不还是原来石桥村的叶三吗?”
……
上京的清晨,有一个很安静的地方。
这时候正是人们上街的高峰期,但同仁坊西北角那座幽深漆黑的大宅子,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司天玄穿一身深蓝色的道袍,肃手站立在乌黑的飞檐下。
不多时,一个撑着黄色油纸伞的年轻人匆匆走了出来,轻声道:“老师刚刚醒了,您可以进去了。”
司天玄朝他点了点头,柔声道:“有劳姚学政。”
穿过花木扶疏的后院,经过一个莲花湖,走过长长的竹廊,才能看到一个布满窗户的屋子。
普通的屋子并不会有这样多窗户,可清虚宗的教谕大人实在太老了,从清虚宗的那个位置上退下来后,他珍惜晒太阳的闲暇时光,也想在老年生活里,见到更多的阳光。
在之前的几十年时间里,他掌管清虚宗的教礼和祭祀,掌管清虚宗所有的学生。
他是一个有很多很多学生的老人。
就连道院中的三位学官,也是他的学生。
司天玄站在黒木的屏风后面,无声地朝着屏风拱手、欠身,极为恭敬地行了一个后辈礼。
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藤椅上,今天是个阴天,没有阳光。他手里拿着一卷经书,经书上隐隐写着“李长空校注”几个字。
过了很久,老人才开口道:“他回来了吗?”
司天玄笔直地站在原地,轻声道:“是。”
又过了很久,久到司天玄怀疑教谕大人是不是睡着了。
啪的一声,书卷被合上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我有过很多学生,但只有一个徒弟。”老人慢慢躺在藤椅上,或许由于动作幅度太大,他清晰地听到自己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
司天玄垂着手,认真道:“所以,苏蕴让他来清谈会了。今年清谈会的头名奖励,似乎是您一身阵法的传承。苏蕴说,他可以因为清谈会头名而学习您的阵法,却不能作为清虚宗弟子来获得您的传承。”
“这么多年,小苏还像读书时一样不讲道理啊。”老人昏黄的目光看着阴绵的天空,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白发老人,身上灰色的布袍也很普通。而在听到传承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神还是恢复了一瞬的清明。
“你们到现在,依旧没有告诉他身世吗?”
司天玄恭敬地看着那块黑色屏风,屏风上刻画着长寿的松树和延年的灵芝,然而他隐隐觉得,这座屏风后面传来一丝腐朽的气息。
司天玄一瞬间被自己的念头惊住,他很快恢复了平静,说道:“对他来说,真正的身世,不过就是石桥村长大的少年罢了。我曾对苏蕴说过,这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现在我的答案,依旧是一样的。”
老人坐在躺椅上,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慢慢抚上书卷,眼神里似有无限怀念,“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司天玄微微欠身,说道:“此去西北,我常常有所怀疑,倘若他知道了身世,获得了李长空的传承,为了李长空当年的仇恨走向魔域,那么他到底是叶三,还是按照我们的意愿,成为另一个李长空?”
“作为司家的人,我相信天命指引之下,他终有一天会走上李长空的道路;而作为他半个前辈,我希望他在想起来之前,能够心无挂碍地度过属于叶三的时光。”
老人在屏风后面轻笑了一声,问道:“这是小苏的意思吗?”
司天玄欠身道:“这是苏蕴的意思,也是我的想法。”
老人很宁静地翻开手中的书,书里的字迹非常熟悉,字迹的主人死在了十六年前。
过了会儿,他笑道,“你过来吧。”
司天玄悄无声息地绕过屏风,低头垂首双手微持,道:“小子见过教谕大人。”
老人眼神宁静平和地看着眼前青年,在这一瞬间,他隐约看到当年道院中下课奔跑的一群群学生,当钟声从第三层楼响起的时候,他们背着书包或者布袋,在有些窄小的走廊中欢笑交谈。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老人不经意地笑了起来,他对着司天玄道:“作为司家的人,你能看到我的命数吗?”
司天玄心头一震,他极力保持平静,低头道:“小子不敢。”
“我的时间,不多了。”老人笑着拍了拍书卷,从容道:“在魂归太清之前,他能想起来吗?”
司天玄心中一时骇然,教谕大人已经很老了,老人总有一天,会走向那条彼岸的。
他的时间已经很珍贵了。
然而这座屏风后面,垂垂迟暮的白发老人,轻易就放弃了让叶三成为李长空的念头。
在生命为数不多的剩余时光里,他愿意等自己唯一的小徒弟想起来,再回来。
司天玄手腕微抖,他极其珍重地后退三步,双手持平,将腰深深地弯下。
黑色宅子外面,又开始飘一场小雨。
司天玄缓步走出大门的时候,门外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他。
他坐着那辆马车,去了今年清谈会的报名现场。
黑色的仙寿屏风后面,教谕大人看着端茶走来的姚闻道,说道:“给孩子送点东西去吧,不要提我的名字。”
清虚宗的学政姚闻道,恭恭敬敬地放下茶水,说道:“是,老师有什么需要交给他的吗?”
老人沉思了片刻,说道:“那本阵法图册,今年山门里的云雾茶,昨天几位学官是不是送来了新鲜的糖糕?”
姚闻道笑道:“老师,他今年已经十七了,不是个孩子了。”
老人点点头,雪白的头发在微风中晃动,有细雨落在他的身边,却飘不到他的衣服上。
“十七了,有哪家的姑娘身份秉性都好一些?”他一边轻扣着书桌,一边缓缓问道。
所有修士都知道,教谕大人守礼又威严,只有常年伴随在他身边的姚闻道,才知道老人偶尔也很孩子脾气。
姚闻道摇了摇头,可不敢顶着教谕大人的名头去找哪家宗门的女孩儿。年轻人自会谈情说爱,何必横插一手。
他端起茶水,说道:“老师,他今年才十七,还是个孩子呢。”
……
小陈道长已经跳了很多次。
他从早上跳到了太阳落山,终于看到结界被打开了。
小陈道长疯跑着冲了进去。
他看见两个少年倚靠着灰色的砖墙,一个手里抱着刀,一个手里抱着羊。
他们坐在地上睡着了。
司天玄也从早上等到了晚上。
前来报名的人很多,全是青年男女,在道院这座窄小的三层红楼里,叽叽喳喳,活力旺盛。
道院的大学官挥手在名册上写了些什么,淡淡道:“叶小先生未免也太不上心,报名的日子也能够忘记。”
司天玄看着报名的长龙越来越短,直至消失。他站起身来,笑道:“或许,有什么意外耽搁了,也不一定。”
大学官嗤笑一声,冷冷道:“司先生,这上京城里能有什么意外?难不成会跳出几个魔宗的人和他喊打喊杀?”
话音未落,道院中的某个办事道长匆匆奔来,
天上又开始飘细雨,而夕阳西下的遥远天际,火烧云鲜红地停滞在无数瓦檐上。
良久,毛笔啪一声,发出落地的脆响。
司天玄站在湿润的台阶上,背对着面色霜寒的大学官,他撑起自己那把竹伞,说道:“我去看看吧。”
第40章 李长空其人
叶三是被很多人的脚步声惊醒的。
他坐在雨地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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