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回头看了他一眼,将伞朝他倚了倚,说道:“大晚上,你不能好好在家呆着。”
云清走路没有发出很大声响,他这次出门终于记得穿上了鞋,“我怕你借太多书回来不方便拿。”
叶三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借书?”
云清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说道:“你现在去藏书阁,要么是查一查李长空的生平事迹,要么是找一找和他有关的道书。藏书阁附近没有停马车的地方,如果借书实在不好搬回来。”
夜晚的树叶在地上拂动,像很多无骨的爪牙。他们走到南门大街的尽头,从北边的街道上穿过去,走了不多久,就能够看到两栋高楼。
藏书阁很高,每层的飞檐上都挂着铜铃,每一层的走道里都挂着一百多个灯笼。这座藏书阁在上京很出名,更为难得的是,右边的馆藏是向所有普通人开放的。
外邦的使者每每前来大翊,都会来此求取图书和画册,一旦借到则视为珍宝,通宵达旦抄写下来运回国内。
时间久了,成了一个惯例。历代的皇帝陛下们乐于见到大翊文化昌盛传播四海,藏书阁也就因此被建造得日益高大繁华。
叶三站在藏书阁的阴影下,感慨道:“上京真是个好地方,在石桥村的时候,一本书都要找货郎从镇子上买。”
穿着白色道袍的图书管理员朝他们拱拱手,巨大的木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门边的黄桦木书桌上,摆着端端正正一个圆球。
管理员对道宗的小修士很礼貌地招待道:“进馆之前需测试一下灵力,以确保修士的身份。如果要带出图书,请找我登记。”
叶三伸出手在圆球上摸了摸,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种工具。不多时,圆球上艰难地聚集起一点微弱的白色光芒,管理员朝他们笑笑,收起圆球道:“既是敛气期的弟子,按规矩请不要上顶层,那儿的道书对境界要求颇高,若不当心,容易被反噬。”
因为时间太晚,藏书阁里没有什么人。
一排一排的书架密密麻麻,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经书道书。由于书架太高,每个楼层都摆放了几个□□,方便他们上下取阅。
看着两人高的书架排满整层楼,叶三没来由感受到一阵压力。他小心翼翼地从一排书脊上拂过,书页的香气和防腐檀木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让人颇为心静。
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动静,他扭头去看,发现云清抱着半人高的书回来了。
他将所有的书放在一张桌子上,说道:“我找了一下李长空校注版本的经书,你要不要看看。还有一本太厚,我拿不下。”
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图书,叶三颇为震惊,他随手翻开一本剑谱、一本行气图、一本刀法入门,终于忍不住道:“李长空……也太闲了吧。这么多书,我要看到什么时候?”
云清指了指身后的书架,道:“有一本很厚的,在后面的书架上。”
在有些昏暗的书架空隙,叶三慢慢走到那本书面前,书脊上写着《正蒙天道管窥》几个字,确实很厚。
叶三刚碰到那本书,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也探了上来。
这不是云清的手,叶三侧头看了一眼,看到一个很漂亮很俊秀的青年。
不是别人,正是几天前大街上一句话斥退了整排马车的修士。
青年人笑得很淡漠很疏离,又很漂亮。他站在两排很近的书架中间,并没有特意流露出什么自傲的神色,但很自然地表现出一种清贵自矜的神态。
叶三不喜欢这样的表情,也说不上讨厌,他商量道:“你要看这本书?”
青年人笑道:“清谈会报名结束,凡是准备去的,都会来借李长空的书吧。”
“为什么?”叶三茫然问道,他知道李长空很有名气也很有天赋,但不知他的书和清谈会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青年人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阁下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和我装傻呢?今年清谈会的头名奖励,是教谕大人的一身传承,而教谕大人唯一的弟子,正是我清虚宗三山主李长空。”
“我明白了,但是临时抱佛脚来得及吗?”叶三对李长空的传承没有太多想法,教谕大人这四个字更是头一次听,他毫无想法地问了一句无伤大雅的问题,却见青年人脸色微变,宛如受到挑衅一般。
青年的嘴唇微微弯起,慢慢地放下手臂,用一种颇为居高临下的骄傲姿态说道:“清谈会到底还是比拼修道实力的地方,道书可以让人心有所感,可要让人短时间破境成才,怕是大不易。阁下以为呢?”
叶三对他话里的隐约嘲讽毫不在意,他顺势将那本书拿下来,说道:“既然你不要,那我拿走了。”
青年人很平静地看着他,说道:“自然可以,以阁下的实力,想来我们不会在清谈会上遇到的。”
叶三打了个哈哈,笑道:“当然,还没请教你的大名?”
青年人对他失礼的态度有些恼怒。但是他不能生气。
他是清虚宗掌门先生的徒孙,他行事代表了清虚宗的脸面,他需要恭敬有礼,宽容仁厚。
于是他很有礼貌地拢起双手,行了一个平辈礼。
他很认真道:“在下白见尘。”
能够来清谈会的弟子,一定都听说过这个名字。
叶三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他甚至对青年有所期待的态度感到困惑,于是他有些粗糙地回了一礼。
场中变得非常安静。
白见尘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反思了一下自己。不知为何,他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小派的弟子投入了太多关注,这不是清虚宗该有的气度。
苍鹰在天空飞翔的时候,不会因为青蛙的无知而恼怒的。
他一丝不苟地收回双手,认真抚了抚宽大的衣袖,道:“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了。”
这世上小宗门很多,小宗门的弟子也很多,可惜那些人,不会和他有更多交集了。
叶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补充道:“我没有报名去清谈会,你要是实在急着用,也是可以让给你的。”
白见尘很生气。怒火一瞬间冲上了心头。
一个不准备去清谈会的修士,在这儿和自己摆了半天谱。
你是在耍我吗?他想。
然而极高的修养让他拍了拍衣袖,优雅而从容地往门外走,一直走到门口,他都没有再回头。
他没有问叶三的名字。
雄鹰的眼睛里,只需要看到苍天,何需看到泥地与尘埃?
图书管理员作为清虚宗的弟子,很恭敬地给他行礼。
白见尘站在书桌前,说道:“他刚刚进门的时候,测试过灵力吗?”
管理员拿出那个白色的球,上面的灵气依旧很微弱。
白见尘看着才入敛气的测试水准,忍不住摇头发笑,自语道:“怎么对这种小修士都变得斤斤计较起来,今晚回去打坐一晚吧。”
说着,他随手在水晶球上拂了拂,然后大步走进了漆黑的夜空下。
松开手的时候,小小的水晶球上爆发出一团刺眼白光,照亮了数米内的空间。
接着,小小的水晶球颤抖着,啪嗒几声,碎成了粉末。
二十岁入知微,他体内是修行境界的第三山。
他站在知微的顶端,只要愿意,他随时可以劈山、入物虚。
他叫白见尘,他是青年一代修行第一人。
第42章 那座书山比人高
云清坐在藏书阁的凳子上,随手翻开一本书,对叶三说道:“我觉得他长得很漂亮。”
叶三嗯了一声,整理好准备借阅的书,说道:“这话你不要在他面前说,说一个男人长得漂亮,多半是骂人的话。”
云清抬起头来看看叶三,说道:“我没有骂他,我觉得你也很好看。”
叶三手里的书卷顿时砸在云清后脑勺上,“胡说八道,和谁学的。”
抱着两叠书登记的时候,熬夜的管理员明显吃了一惊,他指了指这些书,说道:“需要在三个月内还回来,这些时间足够你们看完吗?”
叶三拍了拍书,看了看云清。两叠书每一叠都有半人高,云清麻溜地抱起一叠,头也不回往家走。
晚上的二层里里点亮一盏小油灯,叶三坐在窗前,随手打开了一本书。
这些书里的字迹都很熟悉,和那本太玄经上的一模一样。其实他和这些字迹的主人应该更熟悉,只是他不记得了。
屋外的夜风很舒缓,他凝神坐在油灯前,慢慢放下了书。
叶三闭上了眼睛,黑暗中的世界,有无数灵气漂浮游动。
那些或白、或银、或红的各色灵气,从树叶上、花茎上、河道里漂浮起来,异常真切地显露在脑海里。
叶三伸出手指,他的手距离油灯很近,距离那本书也很近。但是他闭着眼睛,无比精准地躲过了所有的障碍,将手指停留在半空中。
这些灵气他见过的,在黑森林里见过,在石桥村里也见过,现在他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再一次见到它们。
就像旧友重逢一般,叶三心里充斥着一种喜悦安然的情绪。
跳动的灵气从极远处飘来,顺着窗户的缝隙,乖巧地停留在他的手指尖上。
温柔如水的灵气,顺着手指尖,渐渐地流注到经脉之中。
呼呼的风声从天际响起,叶三慢慢睁开眼睛,他的双眼无比明亮,无比喜悦。
丹田之中三座高山,在默然吸取天地间的灵气,默然成长。
叶三不知道他们会长到多高,会在什么时候停止,但他隐隐察觉到——所谓修行,他已经开始了。
繁星从天上落下去,太阳从天边钻进云层。
叶三睡得迷迷瞪瞪,猛然被一只咩咩叫的羊踩上肚子。
重量不轻,从天而落,叶三感觉肺都被踩出来了。他捂着肚子咬牙切齿,一把拎起羊脖子,怒道:“下去。今晚拿你炖汤信不信。”
被剃光的母羊连声惨叫,头上还横着几根野草。
叶三拎着羊走到楼下,看到云清在院子外面拿着根绳。叶三接过绳子三两下将羊扣起来,道:“我提醒你啊,羊长起来很快的,你想养的话得做好准备。”
他可不想到时候被半人高的羊一脚踹肚子上。
云清接过绳子,将羊牵到墙边绑住,然后在盆里放上洒过盐水的菜叶子给它。
叶三看得一阵肉疼,眼皮直跳。
云清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走到门边指了指一块砖头,说道:“今天我开门的时候,这儿放了很多东西,好像是司天玄送过来的。”
叶三顺着云清的手指,看见了那些被搬到大堂里的东西。他坐到椅子上掀开纸袋,里面赫然出现了一堆书。
很明显,从来没有带过徒弟的司天玄,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来他们两个需要修炼这件事了。
刚刚借了一堆书回来的叶三,并不想再看到一堆书,尤其司天玄扔给他的书,他还不能不看。
叶三颤抖着手翻开书,从练气入门到窥天神测境界的传说,从剑法刀法到行气图,塞得是鼓鼓囊囊,一本不落。
每一本上面还贴着字条,上面写满了秀气的小楷,向叶三这个明显不识货的人介绍书的来历。
“这是苏蕴写的剑法,虽然你不用剑,但未来的对手总有用剑的。道院一直很想借这本书复刻,然而青城山的剑法不能轻易外传,你看完了扔床底别借出去。”
“这是清虚宗内门的行气图,一位老先生给我的。虽说各门修炼功法有异,但如今天下修士皆仰仗清虚宗的十六字真言,清虚宗修心养气的功法又最为出名,这本书你好好留着。”
“李长空的刀法,我找人要来的,到时候要还回去,这本书一直藏在清虚宗的山门里面,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在你手上,你小心看到时候我要还回去。”
每一本都很难得,都很珍贵,都很……厚。
叶三长叹一声,看着砖头厚的书,感觉到了一阵压力。
他在石桥村的时候,遍寻道书而不得,在黑森林里有三本经书,已经是万分难得的好运气。
然而在上京,轻轻松松,这些书就堆到了他的眼睛前,怕是三年五载也吃不透。
幸福来得太突然,开始隐隐让人觉得有些痛苦了。
这些书的厚度和内容的深度,再一次表明了司天玄全然不懂怎么教徒弟。
他只会种树浇花和算命。
春天播下一颗种子,努力浇水施肥,来年就会开花。
给修道的小天才扔几本最好的书,来年他就会变得很厉害。
叶三按了按脑门,拍了拍云清的肩,说道:“我在镇子里上学读书的时候,学堂里的孩子准备乡试,那时候老先生说了一句话,我现在才体会到什么意思。”
云清疑惑地看着他,听到叶三神情恍惚十分痛苦地道:“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啊。”
叶三搬着书进了屋,将昨晚借来的书和今晚借来的书堆在一起。
书的高度直接超过了他的头顶。
叶三看着这堆书山,感受到一阵牙酸。
他拍了拍云清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和你商量个事啊。”
在云清茫然的眼神中,他挑了几本最厚实的递给云清,道:“好好看书,好好学习。”
这么多东西堆在床旁边,每天早起晚睡的时候都看到催命的书山,叶三很希望他能多多地拿走几本。
可云清兜着几本书,努力解释道:“人类的修行功法对我不是完全适用的……”
在看到叶三抽搐的眼角以后,他默默地换了个话题,说道:“有人敲门我去看看。”
打开门的时候,屋外几片落叶随着风荡了个旋儿,地上刚发芽的嫩绿草叶摇摇晃晃,十分可爱。
屋外一个人也没有。
似乎只是风吹响了门。
云清走出院子,左看右看,终于在地上看到了一个布兜。
他蹲在地上打开布兜,对着身后的叶三说道:“好像是清虚宗给你的。”里面有一张纸,纸上写着清虚宗三个字。
叶三站在屋檐下,看了眼蓝色的布兜,问道:“毕竟清虚宗是这次清谈会的东道主,可能会给参会的弟子们准备些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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