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听到这个回答,松了一口气。
当初离开石桥村的时候,司天玄告诫过他,魅灵不是人类,你把他当成一个人,就要努力让他学会变成一个人。
叶三其实不是很理解人和精魅的区别,况且云清在某种意义上实在太安分了,这让叶三经常会忘记自己身边跟着一个不是人的存在。
直到今天这场春雨里,他忽然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从黑森林里逃出来的小魅灵长大了,不仅长大了,他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学会了思考甚至是……反击。
这让叶三隐隐有一些担忧,也让他明白苏蕴和司天玄的担忧从何而来。
只不过前辈们的担忧在于他身边有个性情不明的非人生物,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炸弹;而叶三的担忧在于……教书就很难,教大道理更难。
今年夏天才满十七岁的叶三,深深觉得肩上的任务太重。
“那么,你现在后悔吗?如果重新来一次……”
“后悔是不可能后悔的。”云清看着他道:“后悔是一种没有意义的情绪。”
叶三安静了会儿,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道:“行,不后悔就行。”他从门槛上站起来往厨房里走,“我去做饭。”
云清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问道:“你想杀了白见尘吗?”
叶三听到这个问题,没来由地背后一凉,他倚靠在厨房的木门上,看着云清道:“我不想主动杀人,你明白吗?”
“哪怕他对你动了杀机?”
“这是反击,我和白见尘的关系取决于他自己,如果他不动我,我不会动他。但如果他一直咬着我不放,那我只好采取一些手段。但无论如何,至少现在的你,脑子里不要整天想着杀人,行不行?”
云清慎重考虑了一下,这才回答道:“可以。”
叶三很高兴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达成了共识,他很愉快地走进厨房切萝卜。
萝卜很水嫩,切成块,当菜刀最后一次落在砧板上的时候,叶三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总不至于真想冲过去杀了白见尘吧?叶三忧心忡忡地想,他的确不会波及到别人,但是……白见尘一剑就能把他劈成傻子。
想到这个问题,叶三提着菜刀冲出来看了一眼云清。云清还坐在门槛上发呆,看到叶三手里提着明晃晃刀冲出来,不由紧张道:“我记住了,你先把刀放下……”
叶三大是头痛,决定今天暂时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敞开的院门外面,小陈道长撑着黄色的油纸伞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纸袋,纸袋里装着一份登记表。
将决赛的登记表递给叶三的时候,叶三的眼角明显扭曲了片刻。
他痛心疾首在表格上写好名字,小陈道长又道:“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还请两位前往道院测试灵力,我们好给两位记录。”
叶三闻言回道:“我修为之低,几位大学官难道不清楚吗?”
小陈道长自然不好对任何一方有微词,他小心地接过表格,说道:“这是规定啊,小先生……”
来上京的日子很短,规矩听了很多。当然规矩是看人下菜的,譬如当时错过时间不允许报名的规定,现在看起来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不过他不会介意多走一点路,也不会介意某位大人背后隐藏的一些小心思:青城山小师弟修为敛气登上决赛,这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叶三不怕丢脸,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让他感到难堪的,至于苏蕴……远在边关的苏蕴,就算一日千里地赶路,也来不及丢脸了。
相比丢面子这个问题,叶三更在乎这条规定下面暗藏的深意——有一个人通过姚闻道给自己补上了名额,而当自己的修为被宣告天下以后,姚闻道背后的那位大人会不会有一些尴尬与为难呢?
“看在您是一片好心的份上,希望我的境界和修为不会让您感到为难啊。”叶三站在院子里,笑道,“虽然不知道您是谁,希望我们可以有见面的日子。”
那天雨下得很猛,南门大街的小院子里,两个少年坐在桌前吃饭。
一个青菜豆腐汤,一个萝卜炖猪肉。
叶三一直等到期限的最后几天,才决定前往道院测试一下自己微末的灵力。
他不是怕丢脸,而是司天玄给他下的禁足令,终于到期了。
冬去春来,上京的繁花已经开满了街道,东西两市上的胡女们露出雪白肚皮与胳膊,在料峭春风中跳舞歌唱。
三月初,春水融融,春光也融融。
这是大翊正元十三年的春天。
第53章 发芽了
那辆很旧的马车再一次行驶进三层红楼的道院。道院下的走廊里静悄悄,今天是休赛调整的日子,只有办公人员在楼道里走来走去。
小陈道长快步走了过来,叶三跳下车的时候,云清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想进去。
事实再一次证明规矩在一定程度内是可变的,只要叶三走进了那栋红色的三层楼,只要他记录下了参赛的境界,只要能够无声地打一打那位老人的脸,一切都是可变通的。
光滑明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清晰倒映出天花板的模样,位于第三层的大厅非常安静,像一片死寂的海洋。
叶三走到门前的时候,屋外的绿色植物轻轻晃动了一下叶子。
他推开了大门,走进那片安静的海洋。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朝他看了过来,那些目光沉静地、若有所思地、微讽地看了过来。
就像海洋之中的无数波纹。
那些人中记载的文员,有叫做明静的三学官,有很多办公的道士。
只要有足够的眼睛和嘴,这里面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传出去。
巨大的圆形木桌上摆放着一个圆形透明的水晶球,叶三在藏书馆里见过,那时候他将手指放上去,只催发了一点暗淡的灵光,现在他修炼一个月,体内的三座山越来越高,可供使用的灵力越来越少。
这一次的结果不会比上一次更好。
明静坐在圆桌后面的凳子上,笑着问道:“小先生境界几何?”
叶三很平静地走到圆桌前,他打量了一眼那个圆形的水晶球,随意伸出手掌在上面抚摸了一下。
没有任何的意外,水晶球勉强亮了一下,如黑夜中的萤火一般。
明静笑着点了点头,极为喜悦。
教谕大人从那个位置上下来已经很久了,如果不是新的教谕迟迟没有任命,他现在已经不能够被称为教谕了。
教谕大人的决定没有出过错,可如果让山门中所有的人都知道,教谕大人不顾门派之别将青城山的小师弟送上决赛,又有意让他担任自己的传人,那么掌门一定会仔细考虑一些问题的。
他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在这个基础上增加一点筹码,比如——年满十六才踏入敛气,他的灵光没有半点特别的地方。
叶三孤零零站在圆桌前面,面对着很多的道士。他的样子看起来让人无比尴尬。
可叶三眼神很平静,眼睛很亮,他从容地看着圆桌后面的明静,语气舒缓地问道:“你在笑什么?”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尴尬,他就很正常地站在所有人目光中,好像应该羞愧的不是自己。
本来就很安静的大厅里面更加安静了,负责记录的文员思考了半天,不知要不要把这句话记下来。
然而下一刻,他就遇到了更难记录的一句话。
“想要嘲笑我,你有资格吗?”
明静霍然起身,场中的人面面相觑。他们能够猜到这个少年的身份,却从未见过一个修为如此低还能公然嘲讽三学官的人。
叶三朝四周望了一眼,咬字清晰地说道:“修为高低与否,是我自己的事情。如果苏师兄觉得我修为低,他可以后悔,而你……凭什么?”
明静微微眯起眼睛,脸色微寒地看着他,说道:“我见小先生能够踏进决赛,想到决赛龙争虎斗风起云涌的样子,故而心生喜悦。”
叶三笑了一声,道:“是吗?”
他盯着那个水晶球,因为周围有一些修士,所以会逸散出一些灵气。这些灵气在叶三眼前飘动着,游动到水晶球附近的时候,它轻微地亮了一亮。
叶三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球。
他想到每个夜晚顺着手指流淌到自己体内的灵气,在流经经脉之前,它们会短暂地在手指上停留一小段时间。
虽然短暂,但的确是积聚起来的灵气。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现在是白天。
看着叶三沉思的模样,明静放松地笑道:“小先生,这个水晶球很正常,如果您不信刚刚的结果,大可以再试一次。”
总要试试看的,叶三想,他朝明静露出一个颇为感激的微笑,在明静为他忽然变化的态度感到意外的时候,叶三再一次探出了手。
他试着在人群之中汲取今日的灵气。
风温柔而舒缓地刮过窗户,气流温柔地从门缝、窗户缝隙里流淌进来,在微弱几乎无人发现的流动之中,它们乖巧地攀附在叶三手指尖。
和每一个夜晚一模一样。
看着黯淡无光的水晶球,明静冷笑了一声,道:“小先生,你……”
水晶球猛地爆发出一阵雪亮的光芒,比灯光亮、比阳光亮、比剑光亮。
周围的道士们被晃了一眼,无比震惊地盯着水晶球。
水晶球是为了测试修士体内灵力的纯净度和数量而存在的。水晶球越亮,说明修士的境界越高、体内灵力的精纯度也更高。
天地里的灵气经过丹田转化为灵力的时候,多少会发生一些变化。
而如果修为这样低,水晶球却这样亮,只能说明他体内的灵力精纯度无比接近天地里的灵气。
对于水晶球的工作原理,叶三并不了解。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暗中的小动作,完美贴合了水晶球亮起来的一切条件。
明静大怒起身,他可以猜到叶三一定做了些什么。然而叶三已经抢先一步道:“水晶球运作正常,不是吗?”
水晶球运作当然正常,当明静将手放上去的时候,它忠于职守地焕发出了符合明静一切信息的亮光。
紧紧握着手里的水晶球,明静满脸霜寒地盯着叶三道:“叶乘风,你的境界只有敛气,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叶三看着他不善的神情,平和道:“你看不看得出来,那是你的事情。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现在我要走了。”
明静看着他并不高大的背影,在大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他冷冷道:“你知道清谈会决赛会遇到什么人吗?”
叶三扭头看看他,道:“那是我的事情,和你关系不大。”
云清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了廊下。
廊下站着白见尘,他看着云清道:“这一个月我试过很多方法,然而不论怎么尝试,我确实无法做到一个上午辨认出所有人的弱点。”
他这一个月看了很久,然而辨认出灵力的分布需要时间,每个人都看一会儿并且记录下来,一个上午的时间不可能够用。
白见尘看着云清道:“如果真如你所说,他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除非他只要一眼就能够判断,但这对于一个敛气境界的修士来说,没有可能。”
云清看着走廊外面的草地,草地上种着柏树。一只小鸟在树下跳来跳去,声音清脆响亮。
云清叹了口气,说道:“要不,算了吧。”
他第一次觉得白见尘是个很认真很简单的人,这样认真对待修炼的人……他忽然有点儿不太好意思下手。
然而这句话在白见尘眼里就变成了“你做不到就算了”的意思。
他眉毛微挑,淡漠地看着前方说道:“不可能就这么结束的。过去二十年,我一直想变成教谕大人的传人。自然,这并不是因为我尊敬崇拜他,而是想要让清虚宗的阵法在我手上发扬光大。”
“那为什么想要杀他?”
“因为教谕大人看中他。既然教谕大人承认他,他一定会拿到属于教谕大人的传承。然而我清虚宗的阵法,不可能流落在外的。”
“所以他只能死?”
“对我来说是这样,”白见尘孤傲地看着眼前的老树,说道:“一个月前,我确实过于焦躁,然而一个月的时间让我想了很多问题。”
“他是教谕大人看中的人,就不可以死吗?他是青城山的小师弟,就不可以死吗?”
云清摇了摇头,说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这话一转头,又变成了挑衅的意思。白见尘微微笑道:“你如此笃定我杀不了他吗?”
他看着云清,说道:“你很相信他,我也很相信我自己,这一个月我推演了无数遍,他没有任何一种活下来的可能性。”
“然而推演终究只是推演,只有亲手确认结果,这件事对我来说才真正结束。”
他推算了太多遍,如果心中没有怀疑,他不可能演算这么多次。然而对自己的怀疑并没有那样可怕,只要他能够亲手杀了叶乘风,这一切的自我怀疑就可以彻底终结。
他就还是那个自傲又骄傲的白见尘。
云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白玉一样的道心上,那一小粒灰尘在不断扩大,投射下一片阴影。
白见尘沿着走廊,慢慢往回走。
云清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怕苏蕴和司天玄的怒火把你烧死吗?”
白见尘只留下一阵短暂的轻笑。
他四岁那一年,司家的人给他批命说,他会在二十一岁以前遇到一场劫难。
为此,他在清虚宗足足呆了二十年。
如今他还没有满二十一,他来到了上京。他在上京遇到了一个人,为了获得教谕大人的传承,叶乘风一定要死。
“杀了他”的想法已经种下了,“能不能杀了他”的怀疑也种下了,白见尘隐隐看到了心魔的影子,他终于明白那条命数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在跨出二十一岁的界限上,遇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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