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修士们都在考验中艰难前行,他们每走一步都要艰难判断,有些散发神识试图与天地灵气感应,有些坐在原地尝试稳住身形。
尽管在外人看来,他们只不过在平地上滑稽可笑地闪躲飞奔,然而道院的大人们能够猜测到,他们究竟遇到了多大困难。
大学官面色微异,他没想到教谕大人选择的试题会这样粗暴,然而仔细一想,教谕大人为了阵法传承挑选修士,因此布置下阵法迷障选择顺利通过的人,倒也是情理之中。
荒山里不会真正掉出两块大石头将考生砸晕,苏蕴有些意兴阑珊地看着桌上的画面,道:“今年确实没什么意思。”
“往年高台上比试决斗自然精彩,然而教谕大人此行乃是为了选择传人,必定有他要考量的地方。”
道院中的人们渐渐放宽心,他们在明瓦下朝左右看了看,开始面带笑意地聊起天来。聊得最多的内容,无非是今天最有可能赢得第一的那一位。作为清虚宗的人,自然想到的是门内那位风华照人的白见尘。
不时会有人提到青城山的那位叶乘风,然而水幕上,青城山的两位弟子坐在树下,一个啃芝麻饼,一个啃绿豆糕,看起来毫无走进去的办法。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放松而惬意的微笑,他们端起道院一早准备好的茶水,看着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想到这些因为清虚宗的盛名而前来的人们,心情在初夏的阳光里,越发愉快起来。
清虚宗举办清谈会,自然是吸引天下年轻俊杰,而三年一次的盛大活动,毫无疑问也将清虚宗的名气传播得更远更广。
在大学官微微侧头听某个下属讲话的时候,他的眉毛微微一扬,看着水幕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
水幕上,落在最后面的白见尘,姿态优雅而从容地从无数滚石里走了过来。
他似乎能够敏锐地捕捉到滚石飞落的方向,在每一个石头即将落在脚背上的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将脚抬起向前走。
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他走到树下,看了看蹲在地上吃干粮的叶三,三个人沉默无声,互相看了一会儿。
道院的大人们无声地笑了起来,无他,这幅画面实在是滑稽得有些可笑了。
修士与普通人是截然不同的,普通人可以蹲在街边捧着饭碗吃饭,而修士们则要矜傲地、清贵地、连一片衣袖也不能沾染上灰尘。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在笑,草场上充满了愉快的气氛。
白见尘看着吃午饭的两个人,过了片刻,指了指前方道:“先走一步。”
叶三无声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白见尘看着他,认真道:“我们会再见面的。”
叶三慢慢站起身子,他轻轻拍了拍手上的芝麻粒,道:“一定要见面吗?”
白见尘说这句话的时候,姿态优雅而从容,看不出半点杀机,然而叶三知道,这句话已然是最后一道战书。
白见尘摇了摇头,在尘土漫天的山道里,说道:“抱歉,我如今心魔已结,只能杀你。”
这句话异常清晰地传到草场上,愉悦的笑声霎时沉寂下来,一句话暴露的信息太多且太令人震撼,观赛的大人们脸色渐渐阴了下去。
大学官蹙眉不语,半晌才流露出一声冷笑。
谁能猜到强如白见尘,在跨境之后还会生出心魔?
谁又能猜到,他的心魔居然是那青城山的小师弟?
又有谁能猜到,他居然毫不顾忌脸面,将这件事告诉所有人?
然而此刻没人能够进山让他们闭嘴,道院中的大人们脸色十分难看,苏蕴面色如常,在无数人的眼光里,他拨了拨水幕,道:“磨磨唧唧,拖泥带水,这性子和黑森林里一模一样。”
这话声音不大,听起来像是训斥,道院的大人们脸色又是一变。
黑森林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然而对清虚宗来说,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清字大阵。
细微的情绪在草场上变幻不定,就在这时,白见尘朝山道上走了过去。
他走得非常稳,非常平静,他毫不犹豫向着山道深处,走了进去。
大学官阴郁的脸色终于有了一点点波动,无论他效忠的是谁,白见尘今天代表的都是清虚宗的脸面,关于这一点,教谕大人和掌门一定达成了一致。
所以无论如何,白见尘一定不会出事。
更何况,青城山的弟子,未必能够走进山道。
天才是很难得的东西,尤其是一夜之内连破三山,大学官相信,这个记录百年内都不会有人再超过了。然而今年的考题和以往都不相同,教谕大人给出的考验,并不是武力足够强横就有用的。
苏蕴扫视一圈场上人的脸色,微嘲道:“道院的这些人,眼力居然连一个白见尘都比不上。”
耳力分明的大人们听到这句话,这才想起来,方才白见尘说的是“先走一步”。
先走一步就是先走一步,稍后再见。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看向桌上的水幕。
在滚石不断跌落的山道边,叶三忽然伸出了手,停在半空中。
半空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不可能抓住,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做徒劳无功的事情?
在众人有些疑惑的神色里,大学官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到很久以前,在教谕大人座下求学的时光,那时候教谕曾经说过一句话,当我向上天伸出手的时候,不是为了祈求命运,而是为了抓住命运。
山道里猛地刮起了风,叶三慢慢闭上了眼睛。
无数浅蓝色的风在山道间密密麻麻,布满整个天地。他们宛如置身于蓝色的笼网里。
像他曾经呆了十多年的黑森林,只不过那些变化的风,以另一种节奏和算式困住了所有考生。
他的手轻轻一点,点在蓝色丝线的某个空隙里。
事实上,推演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进行了。自走进山道感应到灵气变化的那一刻,他就将手放进了口袋。哪怕这个举动在夏天让他热出很多汗,以至于不得不去溪边洗干净。
然后他的手指,微微在半空中颤动。
他伸出手,尝试握住自己的命运。
变幻的蓝色丝线忽然有了一瞬停滞。
某根肉眼无法看见的线,猛地颤动起来。
山道里狂风奔袭,无数叶片从天而落,只有他自己能够看到的那些蓝色丝线,被放慢了很多倍一般,慢慢拉扯开扭曲的弧度。
叶三霍然睁开双眼,他不动声色将脱力的手放进口袋,然后说道:“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们猛地在无数滚石的山道上飞奔起来。
叶三身背长刀,在山路间飞速跳跃奔跑,他迅速而敏锐地闪避掉每一块巨石。少年人的长发在半空中起伏飘扬,肌肉绷紧的胳膊在山道间划过,充满力量感的飞奔像极了猛兽出闸,在林间一跃而起的模样。
道院的所有人,目光微寒地盯着桌上的水幕。
三位学官脸色很平静,然而空气中的情绪却紧张到了极点,只差一个火花就能爆炸。
然后这个火花就蹦出来了。
苏蕴喝了口茶,道:“磨磨唧唧,拖泥带水。”
这话看似训斥,确是实打实的炫耀。便是我小师弟拖泥带水吃个午饭,也将你道院一脚甩在后面。
刚刚上任的三学官,终于忍不住一掌捏碎了茶杯,他慢慢放下手,攥紧衣袖道:“无妨,还没结束。”
道院的大人们,脸色也很难看。
上一次观赛着们脸色这样难看,还是苏蕴在清谈会上,一脚一个,将所有对手踹下高台的时候。
第68章 一杯水
他们飞奔着跨越过山道,长风吹过耳畔的时候,生出一种如刀割般的细微疼痛。
当蓝色的灵气如断线一般消失的时候,叶三猛地刹住脚滑行片刻,这才跌坐在厚厚的落叶上。
树林里的叶子很密,阳光很稀疏,落叶厚厚软软地堆积在脚下。
叶三站起身来,看着前方震动起伏的大地。那些巨石、土块、飞尘距离他不过数十米,却一丝一毫没有影响到他身边的草叶。
叶三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阵法两个字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某一种可能性。
眼前的巨石是假的,那么黑森林的一切,也是假的。
可与眼前虚假的血水不同的是,黑森林的豺狼虎豹是真的会吃人,那些砍下的木柴也可以烧火。
阵法中的所有东西,究竟是真切存在的,还是某一种足以乱真的障眼法?
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忽然间叶三伸出手,一把揪住云清的脸。
云清好好地站在原地,猛地被袭击到左脸,还被揪得挺痛,“揪我做什么?”他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
叶三笑了笑,道:“没事。”
云清揉了揉脸,摇头道:“黑森林里的一切都是真的,这里的也是。”他指了指在阵法中艰难前进的白见尘,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倘若只是简单的障眼法,他们为何还前进得如此困难?如若一切都是假的,只需要闭上眼睛走过来就行。”
这个问题让叶三闭嘴了很久,他盯着眼前宛如负重前行的白见尘,忽然向前走了十多米,将手探到了飞奔的乱石里。
快速运动的石头与坚硬的棱角,迅速在他手上划出一道血痕。
接着,他闭上了眼睛。蓝色的丝网密布在天地里,某根线忽然晃动起来,在他的手指上迅速割开一条血痕。
叶三若有所思地睁开眼睛,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无法参透。
树林的阴影覆盖荒山所有角落,叶三站在某一棵叶子快掉光的枯树下,看到了走出阵的白见尘。
在走出那道有些诡异的阵法后,白见尘的脚步明显加快了很多,他神情坚定地望着前方,快步走到叶三身边,然后说道:“虽然你等待敌人的举动很高贵,但我依旧是要杀你的。”
叶三沉默片刻,他自认为和高贵两字毫无关系,站在树下也并不是为了等白见尘,这话在他头上扣了好一顶高帽。叶三抬起头,像看傻子似的看着白见尘道:“你就一定要杀人?你爹知道你要杀人吗?你娘知道吗?你师父知道你要杀人吗?”
白见尘气血猛地上涌,他向前走了一步,又生生止住,然后说道:“我爹娘早亡,家师远在清虚宗门。我拜师修行以来,一心所求唯有大道,你既横在我的修行大道上,我只能杀你。若我能够跨过这道坎,想来家师也是欣慰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神又坚定了几分,道:“当然,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如果你我不是这种关系,我并不介意和你做一会儿朋友。”
然后他指了指山道前方,道:“请。”
他说请,并不是想让叶三走在前面,而是前方出现了三杯水。
三杯孤零零的茶水,并排放在山道的落叶上。
谁也不知道那三杯茶水是怎么出现的。然而茶水自然是用来喝的,所以叶三很快地走了过去,很快地坐在地上,在手触碰到青瓷茶杯的一瞬间,他陷入了某种与世隔绝的冥想。
白见尘看了他一眼,也走了过去,坐在地上。
云清左看看,右看看,一个人站着委实有些无聊,他只好去喝茶。
叶三的神识来到一片荒漠,荒漠中烈日如灼,他坐在滚烫的沙子上,浑身上下几乎被晒得冒青烟。
在这时候,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水坑。
渴到快死,身边有水,叶三擦了擦干到脱皮的嘴角,伸出手抄了一把水。
在他准备低头喝一口的时候,识海猛地震荡起来。他猛地摔在沙地上,一道威严而不容抗拒的声音自极远处升起。
“此水有虫,戒不许饮。汝愿因渴而死,或犯戒以生?”
叶三咬了咬牙,挣扎着从沙地上爬起来,他的手在半空中不断颤动,像承受着千斤力量一般,极为艰难地伸到水里。
碰到水的一瞬间,无数光点在水坑里亮起,叶三看着那些晶亮的细点,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很重要的选择。
他讨厌这种莫名其妙毫无缘由的考题,所以叶三愤愤然骂了一声,“有病吧。”
话音刚落,他的识海再一次震荡翻腾起来,恶心欲呕的感觉几乎将他直接踹出幻境。
叶三一把趴住滚烫沙地,手指上的皮肉迅速被熏得发红,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脱皮。
再这么耗下去,他会直接在沙滩上被烤成肉干。
白见尘面临着相同的抉择。
他坐在原地,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水坑。水坑里有泥沙和小虫,看起来很脏。
但他知道,自己面临的选择不是喝与不喝。
“因渴而死,得成大道,亦或是犯戒以活,蒙失道心?”他喃喃自语道,“死或生?死得大道,或生而无道?”
他很平静地坐在地上,炙热的温度没有一丝一毫影响到他。
在这个当口,白见尘猛地想到了叶乘风。
那个来自青城山的小师弟,已经成为横亘在自己修行大道上的心魔。
他为斩心魔而杀叶乘风,他为杀叶乘风而斩罗致南,他斩罗致南,犯杀戒。他犯杀戒,求大道。
他杀害同门,污血蒙心,所求者,唯有大道两字而已。
在长明湖畔的那一天,他已犯下师门大忌,然而——所有挡住他修行大道的人,只能死。
白见尘看着地上的水坑,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笑容,他高傲地抬起头来,道:“我既选择大道,生死于我又有何惧?”
他冷漠地看着滚烫沙漠,一个连自己的生死都已经可以不在乎的人,自然不会在乎其他人的性命。
他在水坑边入定打坐,到衣服被沙尘吹成干裂布片,到皮肤片片龟裂,到头发根根坠落,到皮肤彻底干枯在骨骼上,渴死在水坑边。
在他陷入死亡的那一刻,周围的景象慢慢消失,空气中灼热温度渐渐消散,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睁开了眼睛。
眼前,那杯茶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减少,可他眼前笔直的山道,渐渐变成了断崖绝路。
白见尘慢慢站了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他选错了,他只能回头。
白见尘静静看着眼前的断崖,然后扭过头来,看着仍然入定打坐的叶三,和他身边站着的云清。
云清身前的杯子裂成两瓣,里面的水全漏在落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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