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喝水,才是生活最普遍的组成部分。
而且,未来的他们,依旧要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叶三很轻快地跟上他的脚步,说道:“我来吧,你回去躺躺。”说着,他随手拿过云清手里的衣服,然后看见翻出的衣角上,几片鲜明干枯的血迹。
叶三太阳穴跳得有些厉害,他抓着衣服道:“你回去睡觉吧,我把衣服扔了。”
他们聊了很久,屋子里很黑。云清扭头点上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他们的脸庞。
叶三看到灯光,有些叹息地想,刚才有些酸话应该在灯下说的。
有灯和没灯的气氛,实在相差很多。
不过好在,他们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该想明白的事情都已经想明白了。
在灯光下,他们两个人的发丝都被照得有些发亮,
他们真的是很年轻的两个人,所以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两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的变数。
第75章 盛夏暴雨的前奏
小胡同巷在进行一场属于少年的谈话,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顺着隐秘的街道驶进道院,然后停在了红色的砖墙前。
荒山上的一场意外,在上京并没有引发过多风波。
没有比赛的高台,只有丛生的密林,于是三年一次的清谈会终于变得神秘而不可捉摸。修士们在普通人眼力,和神仙的区别并不大。
神仙打架,普通人自然是看不明白,也无从明白的。
但对清虚宗和青城山而言,一根非常尖锐的刺,很深地扎在两座山门中间。
“荒山上的阵法被人毁坏,他的两位小师弟差点死在山里,苏蕴必然是会讨要一个说法的。”
在道院三层楼的某个房间里,烛火的灯光照亮了大学官阴郁神色,他站在桌畔,躬身对着眼前的人说道,“大人,阵法的手脚,究竟是谁做的?”
木桌前的男人静静看着他,随手翻了翻手上的纸卷,道:“无论是谁,都不是你能打探的。你只要记得一件事,荒山中的意外与掌门没有半点关系。”
听见男人的说法,大学官皱了皱眉,说道:“倘若再不交出凶手,清虚宗怕是要颜面扫地,日后又该如何面对清谈会的考生?”
男人的手指点在纸卷上的某一行,然后说道:“清虚宗破坏考场意图杀害考生……这个说法实在很不好,但你要明白,阵法是教谕大人亲自布置下的,在见过苏蕴之前,我要先去拜会教谕。”
大学官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神情,持手道:“教谕大人……”
男人笑了笑,收起纸卷道:“教谕大人自然是值得尊敬的。明日早晨,我去看看他老人家。”
上京快要下雨了。盛夏的热气蒸腾在石砖大路上,乌云密密麻麻从天边飞过来,然后堆积在树梢和头顶。
狂风一时乱作,小胡同巷里沙尘飞扬。云清拿着一把扫帚,仔细将地上扫了扫,然后风又将院子吹得乱糟糟。
叶三坐在檐下喊道:“等雨停了再说吧,这会儿扫也是白扫。”
云清答应了一声,将扫帚放回大堂里,然后将羊牵到屋檐下,他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叶三身边。
两个小板凳上,坐着两个人。
院子里很安静,风呼呼地吹,叶三看着地上的落叶,终于放心地松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和以前一样,他们还可以并排坐在屋檐下,一起讨论很多琐碎的东西。
风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渐渐带上了一丝血腥气。
叶三抓过云清的手,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腕,然后说道:“你就该好好在床上躺躺。”
云清的胸前,很快浸染上一片血渍,他轻轻舔了舔牙齿,舌尖上升起一股铁锈味。
天地里的灵气在院子里慢慢集聚起来,精粹的软软的灵气包围着他,云清转了转脑袋,差点儿被浓度过高的灵气熏醉。
他眼睛有些睁不开,脸颊有点泛红,但是他反手抓住了叶三的手腕,然后慢慢开口道:“你的骨头。”
云清的声音有点哑而低沉,叶三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样子,觉得他是真的醉了。
“我的骨头?”他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有些疑惑地问道。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过了一会儿,云清甩了甩晕乎乎的头,晕乎乎道:“你的骨龄……十七了。”
叶三又问道:“所以呢?”
云清努力睁开眼睛,在柔软的灵气包裹中,他伸出一根手指,道:“昨天还没有。”
叶三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云清的伤口渐渐在风里愈合,血气被风吹散,乌云渐渐积压起来。他理了理衣服,然后挺高兴地微笑起来。
叶三的爹娘死得太早,他从上游漂到石桥村的时候,还是个不太会说话的小孩子。后来,他在石桥村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村子里哪家卖的卤肉最好,比如黑森林里下雨以后的蘑菇要怎么煮,比如怎么辨别那些有毒和没有毒的菌菇。
但是他确确实实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天降临在人间的。
而且因为时间过去了太久,当他知道这个确切的时间点,内心居然也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在回忆结束后,叶三迟钝地捕捉到了另一件事,“所以李长空……死在了十七年前的今天?”
听到这句话的云清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叹了一口气,本来想站起来的脚也收了回来。
“我说这事不是因为李长空。”他扭头看向叶三,道:“我的意思是,你今晚可以买一份面条回来。”
叶三心想,这事很简单,也很容易,但是他有一些不习惯。
于是他走到云清面前,低头看着他道:“你呢?”
云清仰起头来,想了想道:“我给你加两个蛋。”
叶三没再说什么,但是他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慰。云清柔软的声音里有一种很柔软的力量,在前途未知的修行路上,那种朴实到数葱花和切土豆的生活,给了他很多的抚慰。
就像现在。
他很感谢云清可以活下来,可以在自己身边,和自己说说话。
叶三在黑森林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而现在,无根的线扎在小胡同巷的二层楼,然后被云清拽在手上。
于是叶三蹲下来,很耐心地道:“不要放葱花。”
云清点了点头,道:“好,我记得的。”
叶三微微笑着,抓过云清的手,然后诚挚而温柔地道:“谢谢。”
他抓着云清细长而清瘦的手,发现他的手真的很白,指节也很分明,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这样一双手,拿起武器一定也是很好看的。
云清当然不习惯有人将自己的手捏来捏去,但是看着叶三,他只觉得,叶三的手心是很热的。
或许是因为情绪可以传染,叶三很高兴,他也很高兴。
云清拽过叶三的另一只手,让他双手合十,然后用自己的两只手掌,轻轻包住了叶三的两只手。
他用自己曾经学过的祝祷方法,在叶三有些疑惑的眼神里,轻轻闭上眼睛,诚心诚意道:
“祝你……长命百岁。”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祝祷的方法,当诚心与天地沟通的时候,会获得天地与神明的力量。
作为一个修士,一个不是人的魅灵,云清并不相信神灵的存在。
但是他依旧很真诚地抱着叶三的两只手掌,说道:“祝你,长命百岁。”
这当然看起来是一种非常土气的祝辞。
但是云清说得非常认真。
他很认真地觉得,没什么比活着更好的事情了。太多意外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也几次三番差一点死在上京或者西北。
所以,没什么比平平安安、好好活着,更为重要的了。
而且他觉得,叶三一定也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这是他最诚心的祝愿。
叶三看着自己被握着的手掌,很柔软地笑了起来。
他轻声道:“好,我努力活得更久一点。”
云清握着他的两只手,握了很久。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他倏地放下手,掸了掸衣服,然后用眼睛看着叶三。
叶三摇头道:“行,我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姚闻道。
姚闻道一直是个很内敛的人,很少跑得这样急。
叶三将门打开,问道:“出事了吗?”
姚闻道长揖一礼,道:“请先生……去见教谕大人一面。”
看着姚闻道恭敬的姿态,叶三微微一怔,再次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姚闻道背后的衣服几尽湿透,盛夏暴雨前的狂风吹得两人衣襟舞动不休,他忍痛道:“老师丹田碎裂的速度……加快了。”
狂风吹起地上一颗石子,小石子弹跳几下,落在云清的脚边。
叶三猛地握紧了门框,他没有思考很久,就说道:“请等一等,我这就去。”
说着,他将门虚掩上。姚闻道慢慢直起身来,往墙边走了几步。
叶三走到云清面前,低头道:“你先回去,我去看一眼就回来。”
云清仰起头,有些迟疑道:“丹田碎裂的话,不可能再活很久了。他现在找你去,是想让你跟他学习阵法吧。”
云清语气平静得有点残忍,叶三没说什么,他一把将云清抱起来,然后走回二层楼的小房间里,将他放在床上。
云清坐在床上,问道:“你想随他修行吗?”
叶三想了想说道:“我有师兄,也有师父。但是……教谕是个好人。”
他的师父死得很早,他的师兄教的东西也很少,而教谕……无论是下雨天的棋盘,还是早晨的茶汤,亦或是他坐着轮椅带过来的一把青菜,都是很琐碎又很日常的东西。
琐碎的东西最容易打动人心,叶三神情有些复杂的笑了笑,感觉又有一个人要从身边消失,又有什么东西,要从手里飞走了。
他拿起一把伞,习惯性将长刀带上,然后走出了门。
走到门边的时候,云清忽然开口道:“如果可以的话,你早点回来。”
叶三站在门口,间被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侵袭了。
无论如何,南门大街的小胡同巷里,总还是有人再等他的。
只要家里还有人,他就可以随时随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某一种无形的线扯住他们两个人。
街上的风很大,夏天暴雨来临前,狂风会吹来很多的飞尘。风将叶三的衣服吹得往外翻,将他手上没打开的伞吹得摇摇晃晃,也将他的眼睛吹得几乎睁不开。
卖吃的喝的用的摊贩,早已经卷起家当往回跑,叶三跟在姚闻道后面,走得十分艰难。
等他们到同仁坊的时候,天色变得更黑。叶三站在屋檐下,姚闻道看了看手里的小鼓,然后将鼓递给他,“老师最近精神很不好,似乎又睡着了。劳请您在门外等等,小鼓亮了以后,门就可以打开了。”
叶三对等待一个病弱老人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意见,于是他接过小鼓,朝姚闻道点了点头。
姚闻道走下石阶,再次朝他长揖一礼,道:“事关传承,在下不便在场,只盼小先生……小先生……多见老师几面吧,这么多年,老师实在很寂寞。”
看着姚闻道悲伤落寞的背影,叶三心里很失落。
教谕是个很强的老人,然而再强大的修士也只是人,是人就都会死的。
他只是没有想到,离别会来临得这样快。
丹田破碎,气海倒流,教谕大人不可能活得太久了。
所以叶三在这个鬼天气里,心情有些不太好。
第76章 盛夏暴雨的雷鸣
叶三这种有些焦躁而阴郁的心情,终于在见到白见尘以后,变得更加糟糕了。
穿着一身很素净道袍的白见尘,站在高高的石阶下,平和而宁静地朝叶三笑了笑。
叶三不是很想看到他,于是沉默地抬起头,准备寂寞望苍天。
然而头顶被一片黑色的屋檐挡住,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道:“你还敢来找我?”
白见尘微笑摇头,他踩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上来,眼里并无多少忌恨或者怨毒的神色。
他们两个人站在屋檐下,一个道袍翩翩,一个头发乱飘。
过了不知多久,白见尘忽然开口道:“我要回山了。”
叶三点头道:“不送,请。”
白见尘朝着黑色的大门,持手行了一个大礼。
叶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何必?”
白见尘摇头道:“我此来并不是与教谕大人告别,二十年来,我兢兢业业为他的传承而努力,如今多年辛苦付之东流,我来与当年的念想告别。”
他行礼完毕,忽然朝叶三伸出手。
叶三猛地后退几步,一把握住了背后的刀柄。
那只很秀气的手悬在半空,然后慢条斯理落在叶三的左肩上,摘掉了一片叶子。
白见尘朝他看了看,然后缓缓地走下了石阶。他拿起刚刚放在墙边的伞,将伞夹在腋下。
做完这些,他们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人都明白,这件事还没结束。
远远没有结束。
在白见尘走了以后,叶三忍不住在左肩上拍了拍。
像是沾染上不干净的灰尘,他拍了又拍。
天空中猛然划过一道雪亮的闪电,半个木门都被划亮,大雨顷刻而至。
空气中传来潮湿的尘土气息,叶三往檐下走了几步,衣服被雨丝染得有些发潮。
脚下大片的石砖,也已经湿了一半。
确实等得有些久了,叶三想,今天出来的时候,云清让他早点儿回去的。
于是叶三看了看那扇黑色的木门,又看了看手里旧旧的小鼓,然后他放下小鼓,轻轻扣响了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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