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指触碰到黑色木门的瞬间,凌厉风箭从门内呼啸而至,一道银色的光亮瞬间刺穿左肩皮肉,血线从肩头直扑而出,落在脚下半干的石砖上。
狂风乍起,声如洪钟。叶三猛地捂住左肩,提起脚就往石阶下逃跑。
他的背后,黑色木门上的结界,散发着宛如地狱的威压,在雨夜中骤然划亮。
雷鸣响于天地,叶三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背后巨大的威压带着死亡的窒息感,猛地拍在叶三背后,将他甩出四五米。
他的衣服皆尽湿透,血水淋淋漓漓从左肩上落下来,一滴一滴化在雨水里,很快就被冲散了。
叶三小心翼翼半蹲在地上,他的背后,是漫天的雨。
漫天雨丝,皆如箭。
叶三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喊一声姚闻道。在箭雨猛地搅动起来那一刻,他一把抽出长刀,疯狂地在暴雨中奔逃。
狂风降临于身后,暴雨降临于身后——雷鸣,降临于身后。
一声雷鸣,天旋地转。叶三整个识海霎时一荡,几乎跌落在雨地里。
在天地震动起来的那一刻,他在识海里,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影子握住一把长刀,在天地里迅捷而凌厉地辟出一道空隙。
叶三想也没想,握住长刀,一把朝天地挥了下去。
长刀面临着无数细白的雨丝,雨丝落于刀刃之上,竟发出金铁相击般的声响。
无数雨丝溅在刀上,如湍流一般滑落。
他这一次面对的不是人。
他甚至不知道教谕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一定不能在这儿逗留太久。
天雨如花,叶三的长刀在雨丝中,迸发出一股如雪的亮光。
所有的雨丝霎时一颤,他提着刀猛地冲了出去。
无数闪电在背后依次劈亮,他的识海有些混乱,脚步却无比精准地找到回家的小路。因为大雨,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不时传来雨水敲击的声响。
血水从肩头滚落的时候,带着一股微微的热气,很快又被风吹散了。
他每跑一步,都溅起一团水花,有血水落在鞋面上,旋即被染湿成一团,浸到了布眼里。
哪怕叶三的脑子没有思考,他的脚步依旧很诚实地回到小胡同巷。
有些杂乱而沉闷的脚步声在急雨中响起,叶三一把推开木门,闪身进了院子。
云清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坐在大堂下喝热茶。
看见叶三浑身透湿伤口滴血的模样,他的眼皮跳了跳,然后很快地跑上二楼。
叶三擦了擦脸上的水,坐在大堂下的凳子上。
云清捧着干毛巾、药和柔软的几块干净棉布,以及一把剪刀走下来。他什么也没问,叶三也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开始清理伤口,叶三将湿衣服脱了仍在地上,然后拿起干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脸,道:“师兄和司天玄来过吗?”
云清摇了摇头,他动作很快地擦干叶三肩头的雨水和血水,然后将药全部洒了上去,再用剪刀将棉布裁成几条,绑在他的肩膀上。
没听到预期的回答,叶三有些焦躁道:“可能要有大麻烦了。”
说完这句话,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那股血腥气不是从肩头传来的,叶三蹙眉看向云清,发现他整片衣襟上又被血染透了。
叶三的心情本来就很糟糕,他一把将云清拖到大堂里,道:“你好好呆着,不要动。”
云清坐在凳子上,等一会儿才道:“走不走?”
叶三摇了摇头,道:“逃不了。”
他一边说,一边披上干净的上衣,然后将头发擦得更干一些,道:“你上楼待着,家里衣服也没那么多能扔,再扔就没得穿了。”
云清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屋外作响的雨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被发觉的冰冷神色。
因为这场大雨来得太过突然,姚闻道在雨伞下也被浇湿了半个身子,他从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回同仁坊,然后看见了屋檐下一串湿漉漉的血迹。
那串血迹从门边一直蔓延到石阶上,更远一些的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而一直被结界覆盖的大门,却微微敞开一条缝隙。
姚闻道一瞬间如坠冰窟,他一把丢下手里的伞,直接冲进了门内。
门内的场景和往常一样,花木扶疏、绿树葱茏,大雨浇灌在小池塘上,掀起一阵如烟的雨幕。
他穿过长廊,穿过花木,穿过绿植,然后看见了老人。
老人坐在轮椅上,坐在大雨边,坐在屋檐下。
姚闻道神情恍惚地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他整张脸都惨白得泛出铁青色。
老人的衣服是湿的,曾经那些无法靠近他身体的雨丝,将他的衣物和那张白熊皮的毯子,全部染湿了。
姚闻道猛地跪在地上,头狠狠砸在潮湿的石砖上。
他看出了一个令人肝胆碎裂的事实。
教谕大人,惨死于敌人的袭击下。
教谕大人,至死没有得到平安和喜乐。
三声钟鸣在同仁坊响起,然后顺着某种结界,来到了道院的三层红楼。
紧接着,红楼上那座巨大的铜钟,爆发出无数声悲凉而雄阔的钟声。
响彻了整个上京城。
道院里,无数修士从屋内走出来。
大学官走在雨幕中,然后缓缓跪在地上。
他的手放在石砖上,无数个修士的手也放在石砖上。
那些晨钟暮鼓打开无数经卷的手,在盛夏的一场暴雨中,如无数白色莲花盛开。
大学官缓缓持起双手,然后极慢地低下头。
他的身后,修士们的道袍被雨水尽数染湿,沉重地坠在地面。
无论掌门大人与教谕大人有什么龃龉,都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需要考量的。
更何况,他们都是教谕大人的学生。
更何况……以教谕大人之尊,岂可死于一场雨夜的谋杀中?
钟声扣响了上京无数百姓的窗门,他们打开窗子,朝道院的方向无声看去。
紧接着,无数柄伞从民居里绽开,很多的百姓打着伞,匆匆往道院的方向走去。
上京最强的那位老人,死于盛夏的一场暴雨中。
大学官缓缓站起身来,长声道:“究竟是谁……杀了教谕大人?”
跪在他身后的修士们,无声地伏于地面上。
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被雨声渐渐模糊,大学官慢慢往道院大门的方向走,在如烟如瀑的雨水中,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究竟……为什么要杀教谕大人?”
当他问出为什么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已经有答案了。
死于暴雨中的教谕大人,被破开的结界,微敞的木门,以及散落在石阶上的血迹。
能够打开教谕大人结界的,他只见过一个人。
荒山上的阵法结界,石阶上的残留血痕,全部指向了同一个人。
在大学官站起身来的时候,道院的陌生男人提起伞,带领剩下的两位学官,往荒山的方向走。
他走在雨里,于是天地中的雨丝,温柔而敬畏地飘落下来。
他去荒山,因为苏蕴和司天玄,一定在荒山。
第77章 盛夏暴雨的刀光
苍天之下,一片铁色。
浓云在天地里翻滚,荒山之侧,苏蕴手扶剑柄,发出一声微冷的轻叹。
冰冷的雨水打湿他们脸颊,如剑的目光劈碎雨帘,直直看向渭水边的三位男人。
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渺渺钟声,他终于开口道:“秦无念,我去找小师弟,你何故拦我?”
黑色道袍的男人在雨中静默站立,片刻才挑起唇角微笑道:“苏蕴,我此次从清虚宗赶往上京,本为给你青城山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荒山上阵法被破,你的师弟受伤,这件事与掌门无关。”
雨水瞬间砸落在地上,两人目光相交瞬间,被无数雨丝撕裂。
“与掌门无关,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黑袍的男人摇头微笑,后背却隐隐发起寒来。他眯起眼睛盯着前方,道:“你明白,我从不会说谎。或许有人擅自揣测掌门心意,我会提着他的头来见你。”
“杀入草原追击魔宗余孽,以至三百老弱无一生还,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未必不会说谎。”
“苏先生说笑,”名叫秦无念的男人双手合十,发出一声低叹,“唯有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若非如此,何以换我大翊乾坤朗朗,道宗清明?”
“清虚宗执法长老这个位子,值得让你变成这副模样?”
“你放心,”黑袍男人勾唇微笑道:“我还记得自己是清虚宗第六位山主,是掌门大人的徒弟,是李长空的师弟。”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向前踏了半步,身前的雨幕瞬间撕裂,无数雨珠被打碎在半空中,化作一场白色的水烟。
“所以,苏蕴,请你给我一个交代。”
“青城山小师弟为何谋害我清虚宗教谕大人?”
“当的三山主,为何转世弑师,谋害快死的教谕大人?”
苏蕴脸色微动,问道:“你待要如何?”
“捉他,搜魂。”
墨云翻滚的天空,一时闪下一道如电飞光。
苏蕴猛地扬起长剑,直指渭水道:“秦无念,清虚宗掌门谋害教谕,为何要诬陷我那小师弟?”
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三人,无比平静道:“先坏阵法,再杀教谕,秦无念,你想搜他的魂,究竟是为了教谕大人,还是为了李长空残魂里清字大阵的传承?”
黑袍男人脸色微沉,道:“苏蕴!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连我半个字都不信?”
他一字一顿道:“教谕已经快死了,一个快死的教谕大人,值得掌门动手吗!”
他再上前一步,道:“清谈会是个意外,可你那小师弟居然怀恨在心,谋害一个病弱老人?”
雨水将他们的衣服全部打湿,沉重得连半片衣角都飘不起来。
“你那掌门与教谕多有龃龉,今日击杀教谕,既能阻断传承流落青城山,又能借机滋事结灯搜魂,以求完整的清字大阵传承。”
“苏蕴!我只为找出杀害教谕的真凶,待搜魂结束,他若与此事无涉,自然能自证清白!”
话音刚落,剑光瞬间降临人间,霎时两道银光在雨幕中砰然相交,无数雨丝被尽数斩断,黑沉沉浓云里,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在遥远天际。
叶三举起黄色的油纸伞,站在大堂的屋檐下。
那些细碎的雨丝,很快被风吹打着斜飞进来,扑在颇大的伞面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在寂静的小胡同巷里踏响。
听到声音的叶三转过身,一把关上大堂的木门,然后将门彻底锁死。
他看了看外面的雨,道:“你好好在里面呆着,别动。”
在大堂里聚气聚到一半的云清,抬头看了看忽然关上的木门,然后站起来往楼梯上走。
走动的时候,胸前那道巨大的伤疤,仍然在往下滴血。
等走到楼梯上的拐角处,他头眼一晕,直接跪在地上。
叶三提着伞,背着刀,带着他唯二能进行防御的工具,走出了木门。
他的背后那扇木门里,有他所有的家当。
所以……他一定要堵在这扇门前。
木门边,雨水齐落,窄小的巷口,数百修士隐于昏暗天色之下。
人影无声立于小胡同巷,尽往南门大街蜿蜒,神色苍然的大学官,紧紧盯着木门里走出来的少年。
叶三抬起头,眼神穿过窄窄的小胡同巷,问道:“诸位找我,作何打算?”
大学官看着眼前眼神清亮精悍的少年,微叹道:“捉你,搜魂,以证清白。”
叶三出神片刻,半晌笑道:“证明我的清白?”
他叹息一声,撑着伞走进了小胡同巷,沿着夹道的人群,一直来到了拐角处。
他的刀,在背后微微颤动,似凉似烫。
雨水太猛,砸在脸上颇疼,叶三环视四周,他的目光越过修士,落在空无一人的南门大街上。
“你们还记得驱散普通人,到底是心怀慈悲的清虚宗大人们啊……”
无声蜿蜒的人群尽数低着头,叶三看着满天飞落的雨丝,仰天笑道:“可我为何要自证清白?”
他轻轻地握着刀,然后猛地劈在笔直的南门大街。
刀光乍亮,碎雨纷纷,在刀光和雨丝之中,他含怒的眉眼,如同灰烬里未烧完的火光。
足够热,足够烫,能够伤人。
他站在雨里,一字一顿问道:“没有证据,全凭揣测……”
“我为何要……自、证、清、白!”
雨水灌在马车的车帘上,京兆府的御史张庆张大人拨开湿透的布帘,不经意的目光落在长街两侧。
数不清的百姓撑着伞,在暴雨里匆匆疾走,他们要去道院的三层红楼,送教谕大人最后一程。
道院最顶层的巨大铜钟仍在敲响,钟声闷闷地侵袭在雨幕中,打碎了很多默认的规则。
张庆接过帘外传来的纸卷,看了一眼,随口道:“上京城里要好好翻一翻了,九寺五监的那群废物,数百修士的战力不下于上千精兵,回头要向陛下交代的人偏又是我。”
驾着马车的人匆匆回答一声,道:“得好好查查,万一藏着点儿火器,可不把这天捅破了。”
张庆听到这话,一脚踹出了车帘,踢在驾车马夫的背上,“捅谁的天?明日自己去领二十杖。”
那人急急忙忙应了一声,继续驾车往南门大街去。
看见沿街的百姓,张庆若有所思地关上窗帘,沉吟道:“长街泣血啊……挺好的,挺好的。”
听到这话,驾车的马夫提议道:“说了您绑两个软垫在膝盖上见陛下,您瞧瞧每次回来鼻青脸肿的,为了一个清虚宗,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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