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走到湖边,用一根细长的竹竿挑起石头下的蓝色长布,然后在风里用力晃了晃。
布条在风里飘了会儿,不多时,湖面上就传来一声悠长的喊声,“来咯——”
男人古铜色的手臂撑起竹竿,他很耐心又高兴地对竹排上两人介绍镇子,从打铁的铺子到卤水的豆腐,从每年的庙会到唱大戏的戏台,讲得热热闹闹,配合着竹竿划过湖水的哗啦啦声响,也显出一两分如画的意趣来。
镇子上的酒馆虽然叫酒馆,实际上什么吃的都卖,叶三要了两碟盐水煮蚕豆,在临街的桌子上捡了一颗丢嘴里。
旁边的桌子上,有喊一份干丝下酒的,也有叫一份茶泡饭配上油条的,油条是街头买的,热腾腾提过来,配上热腾腾的茶。
酒馆的老板见到两位小先生,送了两壶新的甜米酒,没什么劲头,甜滋滋的。云清伸出很白的手指在桌上认真拨蚕豆,叶三看了会儿,笑道:“我去买点东西,回头被褥要放上,灰也得扫一下。”
云清专注于眼前的盐水蚕豆,漫不经心答应了一声,等抬头再看的时候,叶三已经跑到横街的铺子上去了。
他在铺子上转悠了一圈,卖棉花和被褥的店老板拍着胸脯道能送上山,又急急忙忙拿出扁担和麻绳,道:“两位小先生的事情,就是今天别的生意顾不上了,也要让你们能安安稳稳睡好觉的。”
唬得叶三连连说不敢不敢,又说要去转一圈别的东西,这才晃悠晃悠从店铺里走出来。
沿街的店铺前都有几排石阶,黑色的屋檐飞挑在半空,脚下的石板路并不十分平滑,蜿蜿蜒蜒地向两头伸展开。
叶三逛得挺有意思的,手里拿着刚刚那壶甜米酒从街这头转到了那头,这才发现昨日那座戏台旁边,原来是有一条小河的。
小河是从湖里引出来的水,流经镇子上的人家,方便洗衣洒扫用。
河水与湖面相交的地方,架着一座白色的小石头桥。叶三在戏台旁边转了几圈,发现戏台下的石壁上,刻着一个连贯的故事。
有撑伞白蛇款款而来,有烟雨江南一场相遇,也有文弱书生的海誓山盟。
天上开始飘点儿雨丝,这雨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叶三就没顾着躲雨,认真环顾着石壁看了一圈。
旁边店铺的老板看他喜欢,就指点着石桥说道:“这是白娘娘,街对面的庙就是供奉白娘娘的,你看那座桥,他们就是那座桥上见面的。”
店老板对于乡野的信奉自然是虔诚的,于是也就顾不上那座石桥是新砌的。叶三也就微笑听着,然后道声谢,又去石桥上转了一圈。
石桥上阴刻的花纹交代了剩余的故事,有端阳节一杯雄黄酒,那白蛇匆匆现了原形,有大水席卷,带来金山一场浩劫,有十六年雷峰塔下日日夜夜,青灯古佛。
叶三不喜欢这个故事,也不喜欢故事里的男人,世人恩爱缠绵时,恨不得许下无数个生生世世,而一朝风云变幻真身显露,那些过往的痴心爱恋也尽化作了劫灰。
他站在丝丝缕缕的秋雨中,抬眼望向湖面,层层烟水飘飘渺渺的,却不知那大湖之中,可曾剩有白蛇的一缕痴心了。
很轻的脚步声从远处渐渐传过来,叶三侧头一看,云清抱着一把黄色的油纸伞,匆匆从戏台边往桥上走。
看见叶三,他就喊一声,然后说道:“下雨天你怎么在这淋雨?我和酒馆老板借的伞,等下要去还给他。”
那顶伞落在叶三头顶上,日光透过伞,变成暗黄色的。
叶三看了看伞,又看了看一头黑发持伞而来的云清,他手骨分明眼神宁和,站在烟雨之中,隐隐有一种清透的灵气。
叶三忍不住就笑了起来,他接过伞,莫名开口道:“白姑娘——”
说到这儿他猛地闭上嘴,这话太酸,也太不合适。
更何况他刚刚还在心中腹诽了一遍这故事的男主人公,这么一比拟,更像是在骂自己。
好在云清压根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有些疑惑地问道:“什么姑娘?”
那声音清淡而微亮,在烟雨里一滑,勾出点柔软的味道。
叶三笑着撑起伞,两个人并排往酒馆里走。雨渐渐下得有些大,很快浸湿了地上的石板。
酒馆的老板看见他们回来,随口报了几个菜名,闷干菜是好的,大米饭是好的,白切肉也是好的。
叶三捡了最后一筷子白切肉,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自己脸上晃来晃去,就问道:“看什么呢不吃饭?”
云清就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看过来,然后道:“看你。”
这话十分直白十分干脆,叶三一时接不住,只好咬一口闷干菜道:“好好吃饭。”
等下午的时候,雨差不多也停了。
卖棉花被褥的老板挑着扁担,箩筐里装着褥子和被子。叶三背着麻袋,袋子里装着水盆水桶扫帚油盐酱醋茶。云清手上提着两个布兜,装着蜡烛灯油吃的喝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宛如搬家,撑船的人想了想,换了一个黑色的小舟,这才将人和货物一起送到了山脚下。
临走了,还对叶三和云清道:“这也算是乔迁之喜了,回头啊我给你们送两尾大鱼去,炖汤红烧都好,这鱼肥着呢。”
挑着扁担的老板先上南山,再上北山,两趟下来喘如老狗。叶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一直将店老板送到山下,又送到了镇子上,又送到了店里,然后又买了两枕头回去。
等叶三将枕头送上云清位于山坡的屋子,整个腿肚子已经开始打滚。他大大咧咧往云清刚刚铺好的床上一躺,枕着自己刚刚送给云清的枕头,道:“先睡一晚,这山就不是人爬的。你说我辛辛苦苦修炼,结果发现修士压根就不会飞。”
云清擦了擦桌子和凳子上的灰,又将毛巾放在木盆里洗洗,道:“神测境界才能御风而行,我们还离得很远。”
他说完这句话,叶三已经很顺利地睡着了。今天来回上山下山几趟,大半天时间就耗费在山道上,腿是快要跑废了,澡也已经洗不动了。
云清将床柱子和窗棂挨个擦过去,然后将木盆里的水倒了,又去门口的井里打上新水,然后点起柴火在水炉子上烧热水。
等所有的事情干完,他爬上床挤在叶三旁边,一床被子里挤着两个人,他小心支起身子来,打量几眼叶三,然后才躺了下去。
叶三第二天爬起来的时候,桌上有两个冷馒头。虽然是冷的,但是挺软的。
冷是没有办法解决了,毕竟上山和下山耗费的时间太长,他用小树枝在嘴里捣鼓几下,云清在屋外用他的刀劈柴。
等劈完了,叶三拿起刀回南山收拾屋子,结果捣鼓了一天才勉强收拾完。
晚上的时候,他搬一个小凳子坐在屋子前面,来青城山以后大师兄也没见过,二师兄也没见过,司家那位在山里清修的明姑姑也没见过,感觉不是很合适。
苏蕴没觉得多不合适,他只说了诸如:该见面的时候就会见面,合适的时候就能见到,你的屋子收拾完了吗?
然后他审视一圈小屋子,满意地点头回山了。
这绵延的大青山,彻底将几个师兄弟分割在了无数个小山头。叶三坐在夜色里,颇有一种被强行占山为王的感觉。
他闲得没事,就在屋子旁边走一圈,然后朝山坡下瞅瞅。
他在山顶,云清在半山腰,中间隔着很长一段山路和杂草,夜色一上来,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
在他出神的时候,一星红色的灯火从半山腰上亮起来,微微地抬高一点,然后停留在了某个高度。
那灯光像是一盏红灯笼,散发着小小的红色光圈,在漆黑的大青山里,像个红扑扑小星星似的。
或许看见叶三这边没动静,那盏红灯笼很认真地上下开始移动,差不多移动了三次之后,叶三跳起来往屋子里走,然后点起了小小的灯笼。灯笼是买灯油灯具时候老板送的,红纸糊的,普普通通一个小灯笼。
红色的小灯笼被叶三悬挂在檐角上,山上的灯笼,像两个红色的星星。
你点一盏灯给我,我也点一盏灯给你。
叶三坐在灯笼下,云清也坐在灯笼下。
山腰和山顶,两个小屋子相对无言。
山腰的灯笼和山顶的灯笼,在风里晃悠悠。
叶三坐在灯笼下,很安心地开始今夜的修炼。
第81章 且放白鹿青崖间(上)
清晨的青山顶上,会积聚起很多湿润而柔软的雾气。
叶三推开窗户的时候,那些白色的云雾飘进屋子,然后优哉徘徊。
他在柔软的雾气中转悠了一会儿,没找到吃的,就准备下山去镇子上走一圈。因为山上实在没什么人,他连门锁都不需要,直接敞开着大门就走出去了。
走了一段路,发现母羊咩咩地在草丛里探出头,然后拱了拱他的腿。
叶三在她的背上摸了摸,蹲下来说道:“大晚上在深山里面野,回头被狼崽子叼走,骨头都剩不下。”
母羊已经长得挺大了,听到这句话,有些不满地摇摇头,然后扭扭地跟在叶三身后。
叶三随手撸了几下羊脖子,发现一截银色的光芒在树林深处一闪而过。
他猛地直起身来,俯身冲进了树林里,随着林叶一阵摇摆,一头美丽高大的白色雄鹿窜进了山林更深处。
那是一只非常美丽的鹿,通体雪白没有半点杂质,遒枝般的鹿角圆润而雄壮,由于太白,浑身竟有一种耀眼的炫色。
叶三顿了顿脚,母羊在身后拱了拱他,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没察觉出来,只好回去打了一盆水,里面洒上盐,然后将木盆放在井边让羊喝。
做完这些,他往山下走,然后脚步一转,藏在了几棵杂树后面。
山中草木繁多,就连一条山路也快要被杂草覆满,叶三抓了几把及腰的野草,随手做了个哨子。
母羊在井边舔水,过了片刻,白色的雄鹿微微仰着头,自树林深处倨傲地走了过来。
母羊拱了拱它,白鹿低头舔了舔木盆里的水。
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自家辛苦养大的母羊被拐走了。叶三一时怒从心头起,却见那白鹿微微侧头,似朝树后的叶三冷笑一声。
于是叶三心里的小火苗顿时被烧成了燎原大火,颇有一种自家辛苦养大的白菜被野猪拱了的心痛感。他提起刀就冲出去,手指触碰到坚硬的刀柄,白色的柔软脖颈似乎近在眼前。
下一刻,白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巨大的鹿角横冲直撞,四只蹄子掀起满地尘土,无数落叶在白鹿惊天动地的祸乱中掉下来。
叶三被两截鹿角顶得肺都要吐出来,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白色的雄鹿顶着他华美无双的鹿角,雄赳赳气昂昂飞奔而去,瞬间在山林里没了身影。
叶三大怒,母羊无辜的看着他,于是更觉脸上挂不住,就怒而训斥道:“才来两天的功夫!就被人家拐走了?谁一把草一把盐把你养大的?他是羊吗他,他一头鹿!”
母羊听不懂,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开始啃地上的草。
叶三用根绳子将她牵在井边,这才走下山找云清。
秋天的山居有些寒意,小小的屋子外面围着一个勉强的院子,院子里没来得及收拾,更像是一个杂草园。
云清披着一件衣服,蹲在土里一把一把拔草,见到叶三就站起来喊一声。叶三看着他洗完手,穿好衣服,然后两个人沿着山道往下走。
山道陡峭,叶三仍对那头白鹿有些不忿,云清安安静静跟在他后面听,伸出手捡走叶三头发上一片叶子。
大青山上很安静,树叶在头顶沙沙地响,湖里的水鸟滑翔而过,湿漉漉的泥土河道边上,青绿草地远远铺开。
撑船的男人递给叶三两条大鱼,交代要仔细去鳞。叶三笑嘻嘻答应了又谢过了,用草杆将鱼嘴绑一起,这才提着鱼往镇子上吃饭去了。
镇子上有些热闹,一个新来的男人开了一个南货店。男人叫李见青,上京口音。
叶三晃了晃手里的鱼,拽着云清走进酒馆,将鱼给老板,叮嘱一条红烧一条炖汤。
老板煮的豆腐鱼汤很好,一锅汤炖成奶白色,里面沉浮着几块豆腐。山里的秋天比外面更寒一点,这种天喝汤是错不了的。
云清盛一碗鱼汤,撇掉了姜片,然后捧在手上喝一口。
叶三戳了块豆腐,挑去豆腐上粘的鱼刺,一块豆腐刚吞下去,稳健的脚步声就从门外传了进来。
脚步很重,很稳,叶三也不抬头,男人坐在他身后的桌子上,要了一壶黄酒和一碗烧羊肉。
三个人从吃饭到吃完饭,什么话也没有说。
叶三喝完了汤,右手在长椅上拍了拍,抓住椅边的一个小纸条。纸条在手指尖一翻,露出几排小字——
魔宗大掌教,年二十四,死于西北黑森林。
兵器:玄冰铁剑,长二尺三分。
性格:无。姓名:无。相貌:无。
战绩:黑森林一役力斩清虚宗四位山主,截杀李长空。
看着手中满是褶皱的纸条,叶三微微拧起眉头,低声道:“什么信息都没有,这种东西也拿得出手。”
云清颇为好奇地拿过纸条,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道:“也不算什么都没有,至少交代了兵器是什么。”他仔细将纸条抚平,然后摊开在木桌上,对叶三问道:“你想替他报仇吗?”
叶三手指在木桌上点了点,有些沉默。过了会儿,他摇头道:“五个人打不过一个,技不如人,我也不好说什么。”
叶三是个很简单的人,这种简单往往意味着他并不会想太多。有路就走,有仇就报,可十六七年的时间真的太长,当年的魔宗大掌教早已经化作一团飞灰,连人带骨头都不见了。
而李长空——死在黑森林里的李长空,看不见摸不着,就算他身上承载了无数惊天动地的过往,那也不是叶三亲眼看过,亲身经历过的。
要求他为自己的前世报仇,本身就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叶三将纸条卷起来,然后收回在兜里,道:“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我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片刻之后,南货铺开店的鞭炮声远远传来,声音从横街的石板路上传来,越发显得嘈杂。
在鞭炮的烟尘里,叶三跨进了南货铺的店门,然后走进了店铺后的小院子里。
店主人长相精瘦,扛红枣袋的手臂也很有力量。他匆匆忙忙招呼一声客人,然后大步走进后院,道:“您二位怎么亲自来了,咱们有段日子没见了。张大人说,该给二位的还是得给二位,我这一路从上京跑到青城山啊,就为了那么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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