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抱着一篮鸡蛋,感受着到大师兄温柔和煦的目光,然后在那道目光里落荒而逃。
逃至院门处的时候,那些由于感动而升起的隐约尴尬和紧张早已消散一空。
那些拘谨与不自在的感觉,也在师兄几句话里消散干净了。
叶三几步冲出门,心情是罕见的舒朗与轻松,他看着眼前苍苍青山,扭头大笑道:“谢了,大师兄——”
第83章 青城山下白素贞
在叶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间,苏蕴才从房里走了出来。他坐到石凳上,喝了一碗晾得差不多的白开水,说道:“大师兄,你能看得出来,小师弟的功法有些问题。”
顾白露点了点头,道:“他的功法不是清虚宗的,也不是青城山的。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一种功法,可以让他一夜连劈三山。”
“大师兄为何严令禁止我教他青城山功法?”苏蕴放下陶碗,声音有些冷,“就算他十多年前是李长空,但如今他什么都不记得,于修行一道根本是白纸一张,莫非师兄想眼睁睁看他走上歪路吗?”
“这是明姑姑的意思,也是师父的意思。”顾白露拿起扫帚,将地上的杂草扫了扫,母鸡被他的扫帚驱赶,满地直跑。
“司家明姑姑?”
“当年师父下山前,曾找明姑姑算过一卦,只是师父那一去,再也没能回山。”
苏蕴握紧手里的碗,摇了摇头,道:“师兄,司家谨遵天命,然而换得的结果又是什么?天命这种东西很没道理,如果天命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要这项上头颅做什么?”
说着,他站起身来,大步往院子外面走,“师兄,我再多再等一年,一年之后,我必然要好好教他修行,带他上路的。小师弟既然有无上禀赋,又岂能浪费在这虚无天命上?师兄,你实在糊涂!师父也当真是……糊涂!”
顾白露轻不可闻笑了一声,问道:“如果……他真能走出一条全新的路呢?和清虚宗不同,和青城山不同,和任何一个宗门都不同呢?”
苏蕴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院子。
云清在他的小屋子里洗毛巾,洗完毛巾,他很耐心地将书桌和板凳擦了一遍,然后将毛巾晾起来。
屋子里有现成的灶台,山上有现成的柴火,他准备下山去镇子上买一些菜回来。
油瓶已经摆放在灶台边上,云清检查了一下缺漏的东西,记下需要买的油盐酱醋。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呆多久,等伤彻底好了以后,他就要离开这座大青山,然后去一个漫天冰雪的地方。
但是他准备好好过眼下的日子,所以他需要煮菜泡茶,然后坐在板凳上看落山的晚霞。
血瀚海里看不到什么绿色,云清很珍惜现在能看到的景物。
等收拾好了屋子,云清走到屋外,捡了一截枯树枝。
他拿着树枝在手里晃了晃,总觉得长度和重量都不太对,就回屋拿起斧子,走出去砍了一棵树。
他给自己削了一把木剑,剑长二尺三分。
云清站在齐腰的杂草里,背对着一大片密林,然后随手挥出木剑。
这一剑很简单,很干净,也很利落。
木头不会发光,但是天地中的灵气倏忽凝聚,背后的杂草和密林中,无数叶片腾空而起,像下了一场绿色的叶雨。
云清的眼睛一瞬间有光,剑气在半空中积聚,倒影在他黑色的瞳孔里。
然后那一剑落在身前,数棵老树齐刷刷断裂。
他的武器是用来战斗和杀人的,所以讲究的是利落和迅猛两个词。随着叶片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剑气触及到的地面,有隐约一条细细的痕迹。
痕迹落在黄土和杂草里,被风吹了很久,也没有隐去。
云清踩在剑痕上,用鞋子磨掉了那一截痕迹,然后走到刚刚劈断的老树边。
老树被拦腰斩断,但是依然很大块,没法抱回院子里。云清想了想,再一次挥出了手里的长剑。
他的头发在身后飞扬舞动,像无数锋利的黑色剑光。
他的剑非常利落地劈了下去,然后非常意外的,卡住了。
剑气被拦截在半空,一道温柔而强横的力量自极远处传来,天地之间长风吹动,剑气有一瞬的停顿。
云清收手撤剑,木剑在两道力量挤压之下,碎裂成无数木屑。
他仰起头往山上看,属于白鹿的银色大角在树林中一晃而过。
鹿是不可能拦住他的剑气的,云清看着鹿行动的痕迹,想要捕捉到白鹿身后的人影。
穿着布衫的男人牵了牵白鹿,站在树下朝山坡上看,他仔细打量了云清很久,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是小师弟的师弟,那就是小小师弟。”
说着,他拍了拍白鹿的脑袋,道:“走吧,明姑姑快要到了。”
云清扫了一圈山顶,也得出了一个结论。
自己被发现了,而发现自己的人,并不准备动手杀了自己。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结论,他准备过几天去找找那头白鹿的主人,或者说,自己在青城山的某位师兄。
之所以要过几天,因为他看见了叶三。
明姑姑不在屋内,叶三将一篮子鸡蛋放在了她的门外。
等他走回来晃到山坡上的时候,云清正蹲在很多断裂的老树旁边捡柴火。
他蹲下来帮云清捡了几块,然后问道:“等会儿下山吗?”
云清抱着一堆木头,回答道:“去一趟吧,我要买点东西回来,你那边要备些点心吗?”
点心可以不备,饭还是要吃的,南货铺也是要去的。
横街上的南货铺,刚刚进了一批火腿和岭南的干果,火腿被齐齐整整码在糖果饼干、瓜子酱油的上方。
店老板李见青伸出手,将货物往货架里挤了挤,顺手抽出一张纸条看了看,然后坐在店里的饭桌上吃午饭。
相比闷热难熬的夏天,秋风一起,天也凉了,胃口也开了,他取出个小铜锅放在小火炉上,朝里面扔了猪油块和花胶粒,然后在沸汤里下了一盆鲜羊肉。
一个当了很多年马夫的男人,就算开了一间杂货铺,也供不起消耗量这么大的五脏庙,然而他递给叶三的小木盒里有意无意少了几张银票,叶三也有意无意默认了这个事实。
所以,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和银钱贴秋膘。
叶三拐进南货铺的时候,被浓烈的花椒味熏了个跟头,他走近看了看铜锅,切成薄片的羊肉在水里翻滚,看样子是能动筷子了。
叶三就拿了个碗,倒上香油陈醋芝麻酱,直接抽了个凳子坐在李见青对面,道:“吃得还不错?”
李见青尴尬地端着碗,看了看对面的叶三,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云清,道:“哪儿能啊,见您的光而已,不知道二位要来,不然得多备两盆肉。”
叶三捞了一筷子羊肉,道:“书看完了?”
李见青心里咯噔一声,僵硬笑道:“什么书?在下就认识那么几个字,哪里有书要看。”
叶三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扭头问云清道:“你吃不吃?”
云清抽了抽鼻子,摇头道:“不要。味道太大。”
“行,”叶三又捞了一筷子,道:“张庆帮了我不少忙,我不介意让他看看一屋子的道书,但是看完了也该还回来。”
上京二层楼的小院子里,他摆了整整一床头的道书,李见青千辛万苦带着他的银票来青城山,却将那些书的下落揭过不提。
叶三不至于为了这种事情生气,他夹了两次肉以后就停了筷子,漫不经心戳了戳桌面道:“清虚宗的那些随你怎么处置,但有几本苏师兄写的书,记得还回来。”
他的声音也不大,倒是两只筷子咔咔两声,碎了个干净。
李见青倒了杯黄酒,笑道:“您也别介意,苏先生的几本回头我就送来,只不过剩下来的那些……倒也不是张大人想看,您得耐心等等了。”
说着,他在桌上递过一张纸条,叶三随手接过,又买了两瓶酱油几袋茶叶,这才用布兜装着回去了。
云清买了两块桂花糕,回山的时候要经过大戏台,戏台上站了两个旦角,一白一青,正呀呀地扬着水袖。
戏台下挤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附近卖褥子的老板见到他们两个,指了指对面的庙道:“过几天是白娘娘生日,镇子上在准备大戏呢,两位小先生到时候来看看?”
叶三一边从云清手里拿了块桂花糕,一边笑着答应了。戏台上白衣的蛇妖身形款款,唱的刚好是《订盟》一段。
那时候妖物的身份还未显露,于是也有一段患难相济、风雨同舟的夫妻恩爱,似乎真能花好月圆天久地长下去了。
叶三看云清有些发愣,就拍了拍他脑袋问道:“回山吗?还是你要看完这段?”
云清啃完手里的桂花糕,拍了拍手上的碎渣道:“回去吧,我并不太喜欢这个故事。”
乡野里鬼神之说极多,哪怕处于修行宗门青城山脚下,也少不了那些离奇诡异的故事。
一直走到湖边,叶三才开口道:“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
他看着烟波浩渺的湖面,道:“恩爱夫妻一朝反目,我不喜欢故事里的男人。”
云清笑了笑,他看着叶三,认真道:“其实我并不喜欢那条白蛇。”
“嗯?”叶三看着他一双平静淡然的眼睛,一时想到上京那些挑灯夜读相伴而行的夜晚,就微笑听了下去。
“十六年青灯古佛,既不能摆脱情仇爱恨,也无法求得无上大道,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十六年被囚禁在黑森林里,日日夜夜被修士追杀,也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她不知该恨谁怨谁,自甘放弃千年修行,藏身于雷峰塔下。可我若是她,既然天道不让我活,那我必定要逃出囚笼,好挣开这天道看一看,所谓的天地不容是什么东西,所谓的天道苍苍,又是什么东西。”
云清的语气温和而从容,声音低得有些听不清,叶三却听出一点决然撕裂的意思。
叶三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大湖。湖水清澈,水草幽密,旷野的长风毫无阻拦,吹得满目芦叶尽折腰。
无论如何,当初他亲自从黑森林里带出来的魅灵,正在一步步长大。
他学会了喜欢,自然也就学会了恨。
可茫茫天下,想要杀死一个魅灵的修士,实在是多得数不清。
那这天底下,他又可以去恨谁?
叶三看着大湖和青山,开口道:“在石桥村的时候,魔宗的修士要杀我,我那时候不知道该恨谁,虽然凶手已经死了,但我心里还是有恨的,所以我只好去魔宗亲眼看一看。”
云清看着他,温言道:“我不恨,我只是不明白,所以我也要去看一看,那所谓的天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叶三笑了笑,抽出长刀,在沙地上挥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挥了一刀。
长着杂草的湖边沙地上,出现了两条笔直的平行线。
两条刀锋一直向芦苇丛里伸展,隐没在无数叶片里。若有若无的一点灵力在沙地上徘徊,很快消失不见了。
被劈开的芦苇叶,微微地晃动。
叶三看着那两条完全不相交的刀锋,说道:“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然后我们一起走。
叶三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没有半点让人拒绝的余地。云清对于这种聊天方式并不反感,他看了看地上的两道刀锋,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说,“可以的。”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确实觉得这是一件可以实现的事情。
第84章 两种心思一碗汤
傍晚的青山里,有很多鸟雀归巢的声响,算得上悦耳。
云清在灶台边切豆腐干,切茨菇,切咸菜。
叶三没有立刻回到他山顶的屋子里,反而在云清的屋子里呆了一会儿。
他不仅呆了一会儿,还很自然地准备留下来吃个晚饭。
叶三坐在门外逗了逗羊,然后扭过头来问:“今天煮什么啊?”
他随口问问,就像在上京的那个小院子里,他从二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问云清晚饭煮什么。
这对他们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们从黑森林出来以后,一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早饭和晚饭。
看到叶三坐在门外凳子上,云清一句话也没有问,很自然地拿出了两份碗筷。
叶三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修士给另一个修士洗碗煮菜劈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修士不会缺钱,修士可以有很多仆从。
修士也不会弯下腰,给别人切菜端碗的。
云清也没有想过,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十多年前的他,连菜刀都没有碰过。
直到两份筷子和碗摆在桌上,叶三才舒了口气,觉得上京小院子的生活又回来了。
云清拿毛巾擦了擦手,扫了一圈灶台上的菜,道:“咸菜茨菇煮个汤。”
叶三听到咸菜两个字,忍不住头痛道:“怎么又是咸菜?夏天都过去那么久了,又不是热得吃不下饭的时候。”
上京小院子里的生活,带着那时候的咸菜汤一起回来了。
叶三听云清说了句什么,但隔着墙没听太清楚。他刚要问一声,就看到云清提着布兜走出来。
云清指了指镇子的方向,道:“那我去打点肉回来?”
叶三看着云清,想了想道:“我就随口一提,太晚了,不折腾了。”
云清应了一声,又往屋子里走。叶三支着头,刚好看见他一截头发从眼前飘过去。
头发已经长得挺长,铺在背上,快到腰了。
察觉到背后的目光,云清就再次转过来,问道:“怎么了?”
那段头发很软而且黑亮,叶三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云清就走过来,然后坐在旁边的草地上,安安静静等叶三说话。
叶三看着他后背的长发,就想到黑森林第一次见到云清的时候,天边有一条蓝色的湖,眼前有一截黑色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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