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的寒意,从他双眉之间浸染到整张脸上,寂静荒凉的大山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暴烈强横的威压。
无数杂草猛地脱离地面,如无数小箭向天空疾射而去。
几个人的衣服在狂风中猎猎飞扬,碎草浮动在半空中,慢慢趋于静止。
黑衣之下,有一把剑。狂暴的灵力自剑尖冲扬出来,迅速影响了周围的一切景物。
他看着叶三,微笑道:“都说冥冥中自有天意,你转世唯一的价值,或许就是三山主的残魂了。”
清字大阵的传承随着教谕大人的死亡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然而上天将叶三送到了上京,在无数人的目光里,他拿起了那把属于李长空的刀。
在深秋的大青山里,叶三再一次拔出了手中的长刀。无数落叶触碰到刀刃,化作无数碎片四射而去。
作为清虚宗如今的执法长老,秦无念对这把刀很熟悉。一瞬之间,他有些感慨道:“这把刀很好,可它的力量不该这么弱。我一直以为,就算转世再度为人,多少也该有和当初相似的地方,直到亲眼看到你我才明白,李长空是真的已经死了。”
“无论是力量还是性格,你和当初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那群老家伙碍于你的身份不敢下手,可一个转世叛宗的三山主,一个私藏魔宗功法的叶乘风,实在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叶三清楚地感觉到那些风刃刮过皮肤,他皱了皱眉头,说道:“在青城山拿下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秦无念认真看着他,竟是笑出了声,“青城山如今的倚仗又有什么?是那个养鸡炼丹的顾白露,是那个元通八年的逃兵,还是你那位三师兄苏蕴?以苏蕴一个人的力量,就算他打上清虚宗,恐怕也没有什么意义。”
叶三头一次知道二师兄的来历。大翊尚武,战场上的逃兵向来为人不齿,但叶三对这种事情无所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二师兄还在山上捣鼓他的捕兔笼,这样安定的日子如果是师兄想要的,他自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去质疑师兄的为人。
至于大师兄,叶三想了想,纠正道:“大师兄不仅会养鸡,还会养鹿。大师兄的鸡养得很好,你总不能因为这种事情看不起他。”
秦无念看白痴一样看着叶三,他很难用某个特定的词去定义眼前这个年轻人,所以他摇了摇头,放弃了继续聊天的欲望。
于是他挥出了手里的一剑。
但那简简单单一剑挥出去以后,周围的气氛顿时一滞,无数的野草在风中簌簌折腰,仿佛碍于天地威压而不得不拜服。
清虚宗执法长老,执天之道,行天之意。
他这一剑顺应的是天意,他心中所坚持的,也自然是天意。
那么他这一剑,劈出的是清虚正法,是天地大道。
天要灭魔,他就斩尽天下魔宗。
此即为,道法天。
叶三仰起头,两只脚一动不动。
他很认真在看眼前这一剑。
自他前往上京,叶三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剑法,有强硬如苏蕴的,有狠毒如魔宗弟子的,也有固执如白见尘的。在这些人的剑下,逃跑是没有用的。
那么在秦无念的剑下,逃跑也是没有用的。
他握着长刀,在无数沙石和碎叶里,慢慢向前走了一步。
剑光横绝在眼前,细小的沙子在空中急速飞动,眼前的力量从头顶背部挤压着他,让双脚都隐隐陷到泥地里。
在剑光即将破空而来的瞬间,叶三猛地握紧了长刀。
他想要挥出手里的刀,然而空气里的风与树叶有一瞬的静止,然后急速地坠落在地上。头顶猛地轰起一声巨大的响声,叶三被震得头眼一花,从耳朵到脑袋都在嗡嗡响动。
剑光飞速消散,与剑光一同消散的,还有头顶的结界与……青烟。
大青山里,随着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青烟从半空中冉冉升起,像一朵黑蘑菇停滞在天边。
整个大地都在震动,叶三晃了一会儿,勉强稳住身形。他抬起头向山上看去,头发花白的二师兄扛着铁桶,朝他大声嚷道:“小师弟,我就说这玩意儿好使,你下次自己试试。”
老人声如洪钟,无数只飞鸟腾空而起,留下满地飞羽。
再一次被老母鸡们扑上头的大师兄,很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然后走出了院子。
叶三仍然在想那一道剑,在那一瞬间,他很想试着去抗衡那道威严森然的剑意。
但是现在,那道剑光消散了。
被一个头发花白的没有修为的老人一炮打散了。
叶三以为自己会有一些失落,但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并没有到来,看着二师兄在山间费力扛着铁桶,他慢慢抬起头,呼出了一口浊气。
秦无念若有所思看着那只有些粗陋的铁桶,语气平静地问道:“我听说天钧火雷早已失传,原来是流落在青城山。然而火雷总有用尽的时候,我要带他走,你拦不住。”
二师兄摇了摇头,他抬了抬肩膀上的铁桶,说道:“这不是能不能拦的问题。这里是青城山,他是山里的小师弟,只要我们几个还活着,就不可能让他被外人揍。”
老人的声音很大,所以叶三听得非常清楚。
他再一次看向这个没有半点修为的普通老人,这个年纪的老人,如果在石桥村的话,是应该每天晚上下下棋,陪陪孙子,喝两杯小酒的。
然而在大青山里,他很努力托起沉重地火雷,很努力挡在自己面前,很努力保护自己的小师弟。
就像大师兄院子里那些护蛋的老母鸡一样,老人拍了拍肩膀上的铁桶,大喝道:“我站在这里,谁敢动小师弟一根手指头?”
叶三努力深吸了几口气,他的情绪很平静,但是他的心跳变得很快。他知道这里不是上京,不会有很多的明枪暗箭,但是他这一次才真正明白过来,原来在这片大青山里,自己才是被保护的那一个。
在这里,他不需要面对魔宗的阵法和暗杀,他不需要面对道院的敌意,他不需要面对很多雨夜里的血光。
似乎是为了确认他的想法,高傲的大白鹿扬着双角,在山林间悠然走到二师兄身边,然后拱了拱他的肩膀。
大师兄头顶还有没捡干净的鸡毛,他努力拍了拍头发,然后接过二师兄肩上的火雷,朝山下喊道:“小师弟先回来吧,带云清上山。”
叶三看着山上的两位师兄,终于笑了起来。
不论以后的日子怎么走,但是今天,他确实能够躲在师兄后面,体会一下被前辈保护的滋味。
他一向不是个矫揉造作的人,他也很珍惜这种难得的温情,所以他一把拽过云清,在陡峭的山道上往上走。
秦无念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笑了笑,说道:“这样的场景,我倒是好多年没见了。”
大师兄看着山下的湖水和密林,温和说道:“我听秦长老说,想在青城山种上一些银杏树。关于这个问题,当年师父已经给过答案。”
“繁花似锦,不好吗?”
听到这句话,秦无念很自然想到了师父讲过的故事。清虚宗盛名显赫,很多小宗门会在门内种下一两棵银杏树。
山里的人说,这是尊敬。而秦无念很清楚,这是臣服。
只不过包括清虚宗在内的所有宗门,都觉得这两个字俗气又不堪,可无论那两个字让修士如何不喜欢,那都是权力与话语权之下的臣服。
除了青城山的野草和杂树。
青城山不是很显赫,青城山的先掌门也并不是很强势。然而在清虚宗的修士们登门拜访的时候,他很柔和又不容抗拒地问道:“繁花似锦,不好吗?”
“大青山就要有大青山的样子,这儿以前没有银杏树,以后也不需要有。春天的时候,山里会开很多野花,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品种,但总是好看的。”
青城山的掌门已经死了有些年头,死人留下来的答案是不会被轻易改变的。秦无念抬起头,神色极为平静,“你那小师弟先杀道院大学官,又私藏魔宗功法,青城山的态度究竟是什么?”
大师兄有些疑惑似地扭过头,他看了看在山道上艰难行走的两个师弟,笑道:“青城山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
“小师弟喜欢玩的话,出去玩一玩也没关系,只要还记得回家就行。就算被外面的大人们欺负了,家里也还是有三个老家伙替他撑一撑腰的。”
秦无念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凭什么?你青城山如今人丁稀落到这种地步,究竟有什么倚仗不学乖一点?”
他这句话并不是嘲讽,而是诚心诚意地发问。哪怕是修士与宗门,其实也超脱不了世俗的一些东西。
倘若是另一个声名显赫如日中天的宗门,或许有自信说保住心爱的弟子,然而只有几个弟子的青城山,究竟哪里来任性的资本?
“或许因为……人比较少?”大师兄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人比较少,自然就比较好养活,一把米一把水就能活下来。只要青城山还有人活着,青城山就还在。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
秦无念摇头道:“想要顺顺利利活下去,有时候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至少比低头难。”
大师兄说道:“师父当年没有低头,做徒弟的也不好替他低头。可能只有等我死了,再去九泉下问问他老人家丢下的烂摊子。”
秦无念点了点头,看着大青山道:“逃兵的钧天火雷我已经见识过了,炼丹人的手段,不妨也让我看看吧。”
大师兄笑笑,道:“秦长老此来,不是为了抓小师弟,是为了试探我青城山的手段。”
秦无念也笑了笑,说道:“不能怪我,只能怪叶乘风给了我来青城山的借口。”
话音刚落,剑光瞬间蔓延开,他身后的湖水在剑光影响下,一刹那沸腾如潮。
第88章 万物当自在
湖水一浪接一浪,拍打在沿岸的白石和芦苇丛里,像是一锅煮沸了的开水。
无数道白色的光气从湖面上飞跃而起,像长湖里的水倒卷到天空中,然后带着无可抵御的力量,朝大青山里拍去。
狂风吹卷着湖水,无数细小的水珠在湖面上弹跳,又立刻在巨大的力量里被蒸发干净。
一道威严森然的气息,从黑衣里倒灌出来。
秦无念仍然站在山底,但来自身边的气息,盘旋着往山顶冲去。
一瞬之间,他的黑发尽数散落,在身后急速舞动,像是飞速生长而成的水草。
他用一种极为淡漠而平静的眼神打量山顶。
自他登上清虚宗执法长老这个位子开始,情绪就已经不是必要的东西。
观天地之大道,行清虚之正法,他挥出的每一剑,只需要秉持心意和天道,就一定不会有错。
只要他没有错,那么他的剑光就永远不会黯淡下去。
人法道,道法天。
他的剑法,是以意志行使天意。
无数道炫目的光气,拖着长长的尾羽,如纽带与飞鸟一般腾空而起。
那些光气迅速朝着山顶的大师兄汇集,然后化作一股森然气息,笼罩了整片青山。
与灼目的外表不同,那股气息的温度极低,在力量的影响下,就连青山里的草木都开始轻轻随着它的节奏晃动。
因为那一剑,代表的是最冷酷而不容抗拒的天道威严。
天道之下,万物顺行。
大青山静止了一瞬间。
青草在地上摇晃。树叶在头顶抖动。因为受到的压迫性力量太大,它们在长风下弯腰如拜,簌簌直抖。
在某个无法察觉的角落,一股平和而温柔的气息慢慢凝聚起来,随着微风拂过山岗。
那片风实在太柔和,几乎下一刻就能碎裂在刀锋般锋利的气息里。
大师兄拍了拍白鹿的脑袋,缓缓伸出了手。
然后风与气息触碰在了一起。
没有发生意料之中的摩擦或者爆炸,整个大青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在目所能及的地方,温柔的风自白鹿身边开始流淌,如同泉眼里流出的水一样,浇灌了整片青山。
在风流淌过的地方,青草愉悦地扬起纤细枝干,老树重新挺起了腰板,惊动的飞鸟拍了拍翅膀,安心停留在树枝上,院子里的老母鸡们抬起头,然后重新溜到草地里捉虫子。
只要风吹过大青山,大青山依旧是大青山。
黑衣猛地鼓动起来,山脚下的整片湖水都鼓噪起来,要往岸上扑腾。
然而,似乎是受到某种力量压制一般,那沸腾的湖水并没有往镇子上倒灌。
钓鱼的船老板看了看湖水,朝站在石桥上的苏蕴道:“苏先生修炼呢?我让孩子们离水远点儿。”
苏蕴笑了笑,朝他拱了拱手。
在他面前,一柄长剑笔直地悬停在湖面上,细碎的灵光如萤火一般飘动在四周,然后被风吹落在湖面上。
弹动的湖水遇到光点,咆哮着恢复了平静,然后慢慢退回到高水线以下。
他看了看大青山的方向,摇了摇头,想到了很久以前道院里的一些故事。
然而故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时间太容易改变一个人。
风缓缓地从山顶上吹下来。
大师兄理了理衣服,整个大青山安逸自在地欢唱起来。
在风与气息相交的地方,两人的力量结束了一场真正较量。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炸裂在山底。
秦无念撤手后退,炫目的光气如流星一般倒退收拢到长剑里。
脱离了威压影响的湖水,也慢慢开始归于寂静。秋风吹过湖面,粼粼的波光铺陈在天边,平静流淌。
秦无念慢慢抬起头,笑道:“天意之下,万物无可违拗。”
大师兄也笑了笑,说道:“但秦长老确实输了。”
秦无念背着手,随意打量了一圈四周,开口道:“天意威严,万物顺从,不好吗?”
“自然是很好的,”大师兄笑道:“可秦长老代表的,归根结底还是清虚宗的法度。我知道清虚宗威严不可违逆,但青城山的草和树,不过求个自由自在。”
大师兄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卷了卷递给大白鹿,说道:“你看这草木生发,虽然杂乱无章,看起来没那么齐整规矩,但也自有一分野趣,又何必逼着他们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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