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打破了呢?”叶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很多问题并不该发问,倘若在清虚宗的银杏树下,这几个问题足够让他在黑屋里闭门思过三个月。
大师兄也沉默了一会儿,却并不是因为这些问题中透露的野望,而是他在努力回忆当年随师父修行的光景。那根短短的草叶在他手里被风吹着,很快刮到山下去了。
“我当年听师父说……曾有大能降下预示,如果人与天地之间的平衡被彻底打破,那么极北之地冰峰融化,人间界海水滔天,酷热与严寒交替而来,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那将是整个人间的浩劫。”
叶三下意识看向山底,那里有一大片长湖,想到万一传说中的画面真的到来,眼前的长湖彻底淹掉金山镇,自己怕是只等一辈子呆在山尖尖上。
想象到自己与大白鹿一辈子作伴的场景,叶三后背一阵发寒,他有些感慨道:“顺应天地就顺应天地,魔宗和道宗之间的破事又是哪儿来的?如果大家都好好在天底下过活,不应该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听到魔宗两个字,哪怕是大师兄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很喜欢这个小师弟,他也没有打算去抹除掉云清,但是魔宗两个字唤起了他某些很久远的记忆。
大师兄思考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语气温和而不失严肃地说道:“小师弟应该知道,哪怕天地之间有修士,也是没有神灵存在的。道宗敬畏天地,却并不信牛鬼蛇神之说。”
叶三点头道:“是,然而魔宗难道有神灵存在吗?”
“他们信奉长生天,长生天即是上天。”大师兄指了指头顶上的青色天空,说道:“但是,他们坚信长生天会将力量赐予首领,从而信奉他为神明。”
大师兄掸了掸衣服,站起身来道:“天地之间本没有神灵,他们以信仰和力量塑造出了所谓真神,并且试图用修士的力量去操控天地之间的灵气。”
叶三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来,却听大师兄说道:“他们试图控制天地,修士尚且有反抗的余地,黎黎百姓又何以自处?天地之间本来没有神灵,当他们以神灵自处,并且试图控制天地规则的时候,理念就与道宗相背而行了。”
叶三沉默地看着脚,他很难想象那些绿色的草叶,会因为人的力量变黄变红,天上的雨水会因为人的意志而降落,农田里的稻米会因为人的力量而生长。
“他们想要做天地之间,真正的神明。”认真想了很久的叶三,有些不太确定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大师兄笑了笑,道:“然也。”
叶三有些疑惑道:“可……阵法改变的,不也是天地间灵气流转的规律吗?”
大师兄摇头道:“阵法改变的不过是一个小天地,想要操控整个天地……终究不是人力能够做到的。”
叶三一瞬间想到了上京那座小院子里,被他改变的风。
那些风毫无阻拦地吹进小小院子里,每个晚上他修炼的时候,柔软的灵气积聚过来,充盈了整个小楼。
想到这儿,叶三无声地看了一眼脚下悬崖,如果被师兄认为自己在修炼魔宗功法,可能会被一掌拍下去,掉下去的话,直接就能变成一块肉饼。
想到这儿,他无声无息地往后又退了几步,小心问道:“师兄……如果当初我真的偷偷学了魔宗的二十八字诀的话……”
大师兄有些疑惑似的扭过头,想了会儿才慢慢道:“如果你真的学了,苏蕴可能……”
“可能一剑把我拍死?”
大师兄叹了口气,道:“可能会很伤心吧,你是他第一个师弟。”
叶三想了想,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笑了笑,然后说道:“好。”
因为大师兄的话,他的心情有些凝重,有些无措,又有些……感动。
感受到叶三的情绪,大师兄看向远处的天空,有些叹然道:“没关系的,小师弟。你能改变的,终究不过天地之间的些微灵气,又哪里能有操控天地改变规则的力量?”
叶三听懂了这句话,他慢慢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手指,一缕很温柔的风来到了身边,在两人身边打了个旋儿。
大师兄也伸出手,感受着那缕柔和的风,过了会儿,他笑着说道:“放心往前走吧,小师弟,没关系的。这个世界之所以有意思,就是因为它实在有太多种可能。你的功法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都不同,那么,你就好好去感受这个世界,好好的……玩一玩吧。”
当风吹过湖面的时候,带起了很多波纹。
云清站在湖畔,长风吹起他的长发和衣袖,他缓缓伸出手,柔软的风从湖面上吹来,穿过他的指尖和发丝。
“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万物之中,人为最灵,既然如此,则天下大道,自然在我之身。”
“道法施行于天地,而造化在我……那么,人人自然可做自己的神灵。”他轻轻拢起双手,眼神里微微有些困惑。
叶三在大青山的悬崖边问道于大师兄的时候,清虚宗内门的某个隐僻山道里,一个很俊气漂亮的年轻人慢悠悠走过满是落叶的石砖小路。
夹道俱是银杏树,从上京回山以后,他改变了很多以往的习惯,包括将惯常走的路改成了这条人迹最少最荒僻的路。
他现在很不想见到内门的一些人,那些人的眼睛里,大多数装着惋惜与困惑。
然而他并不是一个需要别人怜悯与惋惜的人。怜悯之所以是怜悯,在于大多数时候,这是上位者传递给下位者的情绪。
纵然他如今变成一个很普通的废人,心底倒也还有七八分骄傲在的。
白见尘站在金黄的银杏道上,仰起头,看向山间一座很高的塔楼。
那座楼是山内的剑阁,整个剑阁里只有一把剑。
历代魔宗大掌教的佩剑。
第92章 求魔于正邪之外
塔楼高而老旧,是由当初一座废弃的兵库改造而成的。楼前的空地外,有两排银杏树。沿着银杏树一直往前走,才能看见刻满经文的木门。
塔楼下的十八个小木门上,全部用篆文刻着道宗的经文符书。十八层飞檐上,挂满了加持过的铜铃铛,每当有风吹过,清脆的铃声就从飞檐上倾泻下来,声浪撞击着砖墙上的符文,化作无数柄无形的小剑。
剑阁里放着一把剑,或者说,镇压着一把来自血瀚海的剑。
这把剑上沾染过无数道宗的鲜血,当年黑森林一役后,它被清虚宗追回内门,镇压在十八层塔底。
白见尘站在夹道的银杏树下,沉静地看着眼前高塔。
他信奉天道,并且对自己的信仰从未产生过怀疑。过去二十多年,他一直为了让清虚宗站得更高一些而努力奋斗,一直到现在,他的目标仍然没有动摇过。
只不过,要让清虚宗站得更稳一点,他就要变得更强一点。
他要变得更强,就必须有勇气和能力解决自己遇到的一切障碍。
白墙,黑檐,金色的银杏树环抱,看着那座旧旧的塔楼,白见尘心里升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预感,他想要的一切力量,都藏在这座剑阁里。
他要得到它。白见尘这样想,他沿着窄窄的石砖路往前走,夹道的黄色银杏叶不时落在他的白衣上,被映衬得非常显眼又漂亮。
他信奉天道,自然也相信天道降下的天命。
从叶乘风提起那把刀的时候,他的命运已经被钉死在了魔宗与道宗之间的血路上。
那么,前世的他可以死在这把剑下,这辈子为什么不可以?
这辈子的叶乘风,只能死在这把剑下。
清脆的铃铛声从黑色屋檐上流淌下来,在符文里散落成无数碎片,冲击着他的耳膜。
白见尘坚定而缓慢地往前走,白色的衣服在灰色石砖上慢慢飘动,像一朵白色的浪花,冲碎了壁垒森严的剑阁石道。
他站在石道的尽头,看见了一堵木门。
木门上密密麻麻的符文,蕴含着极深的念力,只一眼,他潜藏在深处的神魂猛地震荡起来,大脑嗡嗡作响产生的恶心感让他脸色一瞬发白,无数小字盘旋着冲击着他的脑海,裹挟着雄浑的声响,像巨浪一样将他拍得几乎倒退。
然而他仍站在原地。
看着那堵小小的木门,白见尘内心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那股渴望灼烧着他的心肠,促使他顶着沉重压力,以一个普通人的力量,触碰到了那扇木门。
因为受到的冲击力太过巨大,鲜血从他的口鼻间不断滴落,很快将衣襟染得通红。
一个布衣老者坐在门边的木凳上,头也不抬道:“退下吧。”
老人的声音并不大,然而伴随着木门上的道符一起盘旋着传来,竟产生一股极为可怖的力量,将白见尘直接拍跪在石砖上。
白见尘的头压得很低,因为努力抗拒着这股力量,他清晰地听到脖子里传来的咔嚓声响,随着背后的力量不断加大,他的身子也越伏越低,在即将拜倒在地的瞬间,他用手肘支撑着地面,伸出手扼住喉咙,以免自己的头彻底低下来。
两种力量抗争之下,他的喉管被自己的右手死死扼住,气流勉强通过肺管,他的脸涨成血红色,鼻翼在不停翕动,似乎下一刻就要被自己掐死在当场。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颇为怜悯地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道:“回去吧,你心魔已成,当去六欲堂中静心思过。”
白见尘浑身一松,猛地软倒在地上。他喘息了半天,挣扎着站起来道:“我要进去。”
哪怕刚刚差点死在老人的手上,他的表情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的眼睛也依旧很冷静,他差点死在上京的清谈会上,既然没有死成,那么今天的他又怎么会惧怕死亡?
老人看着他半晌,忽地沉声喝道:“汝欲入阁取剑?”
白见尘平静道:“我欲取剑杀人,斩心魔。”
老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着,忽然冷笑道:“身为道宗之人,欲取魔宗之剑,你所求的,究竟是正是邪,是魔是道?”
他怜惜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太多人对他寄予了太多希望,而这些希望现在看来,可能只是一个笑话。
白见尘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指了指眼前的木门,说道:“我道宗之人,为何不能驭使魔宗剑器?区区一柄长剑,也敢引我入魔?”
话音刚落,无数铜铃铛在飞檐上迅速震荡起来,刺耳清脆的声响敲击着耳膜,让他忍不住颤栗起来。
老人看了一眼铜铃,缓缓坐正,说道:“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够驯服这把失主的剑。”
“我想去试试。”白见尘说道。
老人轻轻拍了拍手,像是夸赞或是嘲讽一般道:“你若失败了,只会被它引入魔道。等你踏出这道木门的时候,我只能杀你。”
白见尘笑道:“若我入魔,则请您斩下我项上七斤人头,用以告诫后来的弟子。”
老人轻噫一声,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他决定改变自己当初的决定,所以他再次拍了拍手掌,小小的木门应声开启。
森寒的气息猛地冲卷出来,夹道的银杏叶簌簌直落,小小的门框上凝结了很多冰冷的白霜。
木门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白见尘的心脏疯狂鼓噪起来,一股奇异的念头瞬间充盈了他整个脑海,带着危险信号的强烈吸引力呼唤着他,森然的剑意自木门里冲出来,卷上了半空,然后温柔地低伏在白见尘的手边。
像是恭顺而柔媚的妖精,对主人藏起了獠牙,然后娇昵地低下了头。
木凳上的老人霍然起身,他大喝一声道:“退!”
带着极深修为的声音冲破了剑意,白见尘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强大的力量攥紧他所有心神,致命而危险的吸引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闭着眼睛,跨进了木门。
剑意森森地徘徊一圈,像是簇拥着它的奴隶回到领地,小小的木门轰隆一声被关上,最后一点光亮彻底消失在木门的缝隙里。
老人长叹一声,他坐在椅子上,拿出了自己的剑。
他开始擦拭自己的剑刃。
白见尘在黑暗里往前走。冰冷的剑阁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屋子的正中央,闪烁着一点微亮的光芒。
一柄长剑静静躺在石台上。
那是一柄有些漂亮的剑,虽然传闻里是铁制的,可浑身上下竟然泛着一股近乎透明的光亮。
白见尘的手有些颤抖,因为激动,他试了很多次仍然没有拿起那把长剑。
他很兴奋,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切身感受到这柄剑代表的力量。哪怕只是站在它身边呼吸,他也能想象到提起这把剑大杀四方的场景。
他毁弃的丹田气海,在这一刻也隐隐散发出一股痒意。
可他也很害怕,毒蘑菇一般的诱惑力缠绕着他,稍有不慎,就要跌坠到眼前的深渊,粉身碎骨。
在复杂情绪的交织下,他的汗一滴一滴滚落在手背上,长剑猛地低吟一声,清脆嘹亮的声音在空旷室内不断回响,某种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走过来,拿起我,走过来,拿起我——”
“拿起你,则我成魔。”脑海里另一个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白见尘的手顿在半空中,一滴汗水顺着他的手指,落在剑柄上。
长剑忽地震荡起来,诡异的声音自脑海深处重冲撞出来,“何为魔?”
“拿起我,行使我和你的力量,你站在天地的顶端,成为世间真正的神明——”
“拿起我,感受成为神明的力量,天地在你脚底拜服,你的心魔不在是魔,你的清虚宗将会站在整个大陆的制高点,你将行使属于神明的力量,你的敌人将是整个天地的敌人——”
白见尘猛地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剑柄。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青紫色的血管从整个脖颈上凸显出来。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强横的气息自剑柄冲进他的经脉,瞬间蔓延进了被毁掉的丹田。
那么一瞬间,白见尘感受到了比死亡更为可怕的疼痛,他的血肉一片片被剥离撕扯,他的经脉被一剑一剑割开,他的丹田被一刀一刀凿烂,然而这片痛苦里,一种奇异的香甜气息蛊惑着他,让他生出一种飘飘欲醉的感觉。
67/148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