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平静地看着他,手里空无一物,黑色的长发被劲气吹荡着,在空中狂舞。
他慢慢朝叶三踏出一步,脚下的积雪应声碎裂,看着叶三的那双黑色眼睛,幽深如崖底寒潭。
叶三第一次感受到了云清的怒火。看着他一张隐隐发白的脸,想到上京五次三番在生死间逃回来的场景,轻声说道:“你放心。”
云清在雪地上往前走,看着眼前苍茫青山,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叶三能够体会到云清忽如其来的怒火,就像他回想起清谈会的那些血泊,内心除了愤怒,还有不安。
叶三看着云清的侧脸,认真重复道:“你放心,死是很容易的,但我一定会努力活着的。”
他走上前去,带着点安抚意味搬拍了拍云清的肩,轻声道:“再不济,总有你帮我,是不是?”
他顺手揉了揉云清有些乱的长发,云清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发尾在腰部不断晃荡,像是一截黑色的云。
云清低下头,过了会儿,他沿着草径往回走。
叶三抱着双臂站在后面,笑着问道:“真生气了?”
云清有些闷地回答道:“没有。不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
“那你要去哪?”叶三看着他晃来晃去的长发,问道。
云清加快脚步往回走,“拿锄头和斧头,你不是要清理这块地方吗?”
“行……”叶三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你记得再带一把伞过来,好好的一把伞,回头又要买把新的。”
云清的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青山里在下雪的时候,血瀚海的风雪变得更加猛而烈。
风一吹,雪直接在半空冻成冰,往脸上招呼的时候,生疼。
穿着白色小羊皮靴的姑娘急匆匆冲出帐篷,她背着一个足有一人高的长弓,一路疾跑出百多米,才滑停在了血色的冰原上。
断臂的男人看见她,极为恭敬地将左手持于胸前,道:“伊格。”
安多一把摘下帽子,脸颊因为跑太快而有些发红,她看着眼前的男人,颇有些恼怒道:“仓木决!我告诉过你,不要擅自派人追杀他!哥哥的仇自然有我替他报,你私自派人寻仇,圣教子民的性命不是用来这样糟蹋的!”
她满头卷发在后背被吹得不停起伏,像是黑色的浪花,看着男人断掉的右臂,她指了指东方道:“苏蕴为了他的小师弟,千里迢迢赶往血瀚海砍你一条手臂,你接二连三派出杀手,是想死在他的手里吗!”
男人弯腰低头,恭恭敬敬道:“伊格,苏蕴不会再来了。他从不会插手圣教复仇一事,只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他上次是为八十三个平民要个说法。”
安多绿色的眼睛眨了眨,她一把拔起后背长弓砸在雪地上,“不要派人去了,我亲自去。”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道:“你说得没错,冤有头债有主,我圣教子民的性命,不该用来替哥哥复仇。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让他们为了哥哥的私仇送死。”
男人往后退了几步,单膝跪在雪地上,恭声道:“伊格,您此去青城山,除了他,谁都不能动。”他仰起头来,看着眼前碧眼的姑娘,柔声道:“青城山虽属道宗,却是唯一一个不会追杀圣教的山门,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当初才一定要将这条手臂断给苏蕴。”
“你闭嘴,仓木决。”安多扶着长弓,看着无垠雪原,寒声道:“哥哥走前将圣教托付给我,我身体里流淌着圣教的血脉,即便是死,我也不可能丢下他们私自逃跑。”
她微微眯起眼睛,绿色的眼珠里,寒光一闪而过。
巨大的长弓猛地被横举至半空,她一脚飞踹在银白弓弦上,寒风呼呼从指缝间刮过,一瞬间就凝结成三根散发着白光的利箭。
风吹过雪原,大片的飞雪团成一团,在地上滚动飞腾。长风鼓噪地吹过弓弦,像是拉响某种乐器,发出了低沉的响声。
呼一声巨响,三根利箭脱弦而出,血瀚海上的念力一瞬间绞紧,狂暴肆虐地朝箭上席卷过来。
感受到从地底袭来的强大念力,三根利箭飞刺出去,与空气摩擦出一声齐整的清啸。
长箭撞击在血色冰原的边缘,空中骤现一道巨大光幕。箭尖与光幕疯狂摩擦,汹涌寒意从光幕上不断倾泻下来。
下一刻,个子小小的姑娘猛地冲了出去,她提着长弓,蹬飞了无数积雪。黑色的卷发在身后狂舞,冲到光幕前的时候,三根利箭齐刷刷爆炸,光幕在爆炸冲击力的间隙漏出一道裂缝。
她高高地跳跃至半空,从裂缝里跳了出去,小小的白羊皮靴踩在积雪上,溅起三尺多高的雪雾。
直到安多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雪原深处,断臂的男人才站起身来。穿着皮袄的下属急匆匆从帐篷里跑出来,低声道:“大人,伊格一个人去青城山,当真不会出问题吗?”
仓木决摇了摇头,一把抽出腰间的弯刀,“我们走不出结界,只能让伊格一个人去。最近昭武蛮王隐有反心,先让伊格去中原避一避风头,等此间事了,我传讯让她回来”
下属应了一声,旋即问道:“大人,我并不明白,昭武胡人素来信奉圣教,不至于做出叛教的举动,大人或许是多虑了。”
仓木决没说话,他扫了一眼雪原,安多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风雪里。看着脚下隐有血色的大地,他大步往帐篷里走,道:“先提防着吧。”
第96章 死去的李长空,活着的叶乘风
时间在不停地推进,断崖飞泉之后的战场也在不断地成型。
当杂草与碍事的枯树都收拾干净后,青城山终于迎来了大雪封山的日子。
叶三站在飞瀑下观看自己的战场,二师兄提着一篮萝卜和大头菜从旁边刻意地经过,一边看一边摇头道:“地方是不是有些小?再扩大一圈会比较好,我回头用火雷给你轰一轰,比你这么收拾快。”
叶三往后退了几步,连连摇手道:“不敢劳烦二师兄,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想到苏蕴和云清被炸飞的两个屋顶,他的双手摇晃得更加坚决。
二师兄连连摇头,提着一篮子蔬菜走回山。
三师兄提着一篮子的腊肉豆腐和咸鱼,也从断崖下刻意地经过。苏蕴一边看一边摇头道:“还是不太规整,需要我替你劈一剑吗?”
叶三继续摇手道:“不敢劳烦三师兄,我一个人就可以。除除草,静静心,挺好的。”想到苏蕴上次一剑将自己劈下山道的场景,他的手有点僵硬。
三师兄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都是修行啊。”
他提着一篮子菜,也顺着山道走回了山。
山道上的积雪很厚,前一天晚上雪下得厚,叶三拎着锄头慢慢往回走,云清提着一把铁锹自上而下铲山道上的雪。
看见叶三,他喊了一声道:“你的二师兄和三师兄让你去大师兄的屋子里吃晚饭。”
叶三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云清铲了一锹雪,重复道:“去顾白露家吃晚饭。”
顾白露的老母鸡们被赶进鸡窝,栅栏里铺上了很柔软的干草,母鸡们在地上走来走去,不时扭头看一眼登门的两个小客人。
大白鹿昂着头,在院子外雄赳赳气昂昂地巡视,尾巴后面跟着一只母羊。
桌上的大铜锅嘟嘟冒着热气,云清再一次看见了苏蕴,第一次看见了二师兄。但是大师兄很久都没有回来。
他想了想,站起身来道:“我去喊他。”
大师兄不会离开青城山,但是大青山地域范围很广,云清漫无目的找了一会儿,在山尖尖的悬崖边看见了穿棉衣的顾白露。
大师兄是青城山上知道秘密最多的男人,但有时候,知道的秘密多,并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当顾白露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云清的时候,很佩服自己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师弟。
除了小师弟,又有谁能大摇大摆在他身边吆五喝六?
一开始明姑姑告诉他,叶三的命数很奇怪,明明是一个人的命线,却两相交错驳杂,应该是有一道很强大的神魂彻底影响和改变了他的命数。
大师兄开始有很多种猜想,比如云清是不是那几位死在黑森林里的清虚宗山主。如果是李长空当年的师兄弟,他并不奇怪云清为什么一直留在叶三的身边。
年纪对的上,行事目的也能对的上。
直到明姑姑钓命线的鱼竿彻底断裂,最不可能的猜想才浮现在他们面前。
可是,如果云清是当年魔宗大掌教,他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叶三身边,还和他一道去了上京,一起来了青城山?
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尽管很多修士容不下一个魅,但是从来没有人想过,当年的魔宗大掌教会留在上辈子的死敌身边。
这是一种很好的保护和伪装,他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然后再回到血瀚海。
这个事实太过令人震惊,大师兄用了很长时间才扭转自己对于云清的映像。他曾经在山顶上看过云清的剑法,也从苏蕴口里听说过上京和黑森林的故事,如果排除掉他的身份,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云清都是一个沉稳和善,有些孤僻的少年。
顾白露在悬崖边坐了下来,认真打量着眼前的云清,然后拍了拍身边的石头道:“坐。”
云清站在他身边,并没有选择坐下去。他看着悬崖下的苍茫白雪,冬日的风吹过树叶,起伏的叶片翻卷着雪浪,仿佛变成了一片白色海洋。
“你找我来,有什么想问吗?”云清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悬崖,说道:“只要不是很难的问题,我会尽量回答的。”
大师兄笑了笑,神色很温柔地道:“我确实有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然而我仔细想一想,这到底是你的私事,你的决定我无从置喙,所以我只想确认一个问题。”
“我不会杀他,关于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为什么?”
云清背着双手,沉默地看着两人身边的老松树,松树的枝叶沙沙晃动,抖落了很多碎雪下来。他扭头看了看大师兄,问了另一个问题,“令我好奇的是,为什么你会选择留我一命?以我现在这具身体,你想杀我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当年的魔宗大掌教,死了总比活着更令人安心。”
大师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交叉着十指看着远方,像是在怀念什么似的,“杀一个魔宗大掌教,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魔宗大掌教。师父一辈子都想解决魔道两派之间的纷争,作为徒弟,自然要好好揣摩师父的想法。”
“青城山先掌门?”云清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只知道青城山很久不参与道宗除魔的事务,却不知先掌门有这样的想法。”
“这对道宗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死得太早,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大师兄笑道,“可惜师父也死得太早,不然你能见见他。”
说着,大师兄指了指悬崖下无数起伏的老树,道:“你不愿意喊我一声大师兄,那么就看看师父吧。”
云清沉默地看着脚下的山崖,雪浪起伏间,偶尔有寒雀自枝丫里飞出来。
“师父在最后一次去草原传道的时候,死在了阔滦海子边的疫病里,和染病的牛羊一起被当地牧民烧成了灰,最后洒在了那片湖水里。”
冬日稀薄的阳光洒在青城山的无数老树上,大师兄站起来环顾一圈,微笑道:“那片悬崖是师父的衣冠冢,也是他老人家设置的禁地。有时候我想念他老人家,就会过来看看这些树,树叶摇晃起来的时候,就像师父回来了。”
说话间,无数树叶沙沙摇晃起来,发出温柔微哑的声响。
悬崖下的白色雪浪,也如潮水一般起伏晃动。
云清看着眼前飘落的雪花,轻声道:“抱歉。”
“不用抱歉,师父一生豁达,不会在乎这种事情的。”大师兄神色不变,声音里带着些怀念,“师父一向是个很任性的人,他曾经告诉我,如果真想谋求魔宗和道宗之间的平衡,找到正确的那个人,比杀无数个魔宗修士都有用。”
云清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我未必是个好人,你留我一命,是养虎为患、放虎归山,也未可知。”
“可你这一年多以来,并没有杀小师弟,不是吗?”大师兄微笑看着他,目光很轻柔和善,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温柔力量。
云清仰起头,头顶上的白云飞来又散去,悠悠不停,和十多年前的云一模一样。
白云聚散,时光流转,这十多年的时间啊,足够让黑森林的小树长大,也足够让当年的青年,变成另一个陌生模样。
物是人非,大抵就是这样子。我还在这人间辗转,你却早已经忘记了一切。
他轻轻地握住手,就像握住那些抓不住的时光。
“因为我确实很喜欢他。”云清慢慢地笑了起来,简单而粗暴地回答道。
他一向是个很简单的人,就像他杀人的手段一样简单。
所以他回答得也很直接,全然没有想过这句话落在大师兄耳里,会是多么震撼的平地一声雷。
大师兄确实很震撼,他震撼得很久没有说出话,一时不知该纠结性别,还是该纠结身份,还是该纠结当年同归于尽的死仇。
他很意外地看着云清,努力保持自己的淡定和从容,并且十分认真告诫自己这是别人的私事。
然而这股震撼冲击着他,让大师兄忍不住问道:“当初,你死在他的手里。”
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改口道:“当初,他死在你的手里。”
云清很安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很干净,他很从容地回答道:“李长空已经死了。”
“死的是李长空,和我喜欢叶乘风有关系吗?”
“可是……”大师兄皱了皱眉,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不会在乎当年发生了什么,但石桥村的八十三条人命,却是他的一生之痛?”
云清没有再说话。
他慢慢走下山。
狭长的山道上又落了很多的雪,道路两边的老树在日光下缓缓起伏,像是看不到头的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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