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山腰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青灰色衣裙的女人。
云清道:“明姑姑。”
司南明是先掌门未过门的妻子,大约也可以算是他这辈子的师娘。
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眼角微有细纹,却仍有一种娴静典雅的气质。
她静静地看着云清,一双点漆搬的眼睛似乎能隔绝所有光亮,在那么一眼里,周围的光线慢慢消失,所有外界的响动都被隔绝在外。浓厚的暗色扑面而来,所有的景物都被遮蔽,云清甚至看不清自己伸出的双手。
在这样绝对的幽暗里,他们两人身上极细的银色亮线突兀地显现出来。
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命线。
每个人头顶都有一根命线,命线牢牢掌握在上苍手里,没有人可以改变未来的轨迹。
过了片刻,黑暗渐渐消失,明姑姑朝他微微点头,道:“你的命线,比我想象得更古怪。”
“我并不信命。”云清看着她,摇头说道。
“可命线是存在的,既然存在,又何从违抗?”明姑姑叹了口气,说道:“当年我替他测算七星卦,卦象说他死时尸骨无存,那时候我也是不信的。堂堂青城山的掌门,就算遇上当年的你,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如何就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云清想了想,说道:“抱歉,然而我想试一试。”
“你从山下来,自然听说过那条白蛇的故事。兜兜转转到头来,又哪里会有什么好结果。”
云清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山下走,“可我终究不是白蛇。”
明姑姑看着周围起伏的树叶,沉默片刻后才道:“爱欲之人,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云清头也不回地离开,风夹着雪吹落下来,他的声音湮没在细碎的雪花里,比冰更凉。
“我曾受万刃加身、烈火焚心之痛,又何惧区区烧手之患?”
第97章 白鹿送酒
绝大多数时间,火锅到最后都会变成一锅杂烩汤。哪怕是青城山的铜锅,也没有摆脱这条定律。
当大师兄尝试着打一个土鸡蛋进去的时候,苏蕴终于忍不住道:“是觉得锅里还不够糊吗?”
二师兄凑上去看了看锅,夹走最后一块五花肉片,又看了看锅里的萝卜片道:“土豆已经煮化了。”
苏蕴看了看大师兄,又看了看二师兄,最后只好对着小师弟喝道:“能不能快点捞完?”
叶三看了看自己满满登登的碗,又看了看满满登登的锅,深觉一口大锅又扣到自己头上,只好将头埋得更低一点。
苏蕴看了看尝试着将鸡蛋洗干净扔进铜锅的大师兄,又看了看准备将丸子豆腐扔进锅的二师兄,怒而拍案道:“喝酒。”
苏师兄酿的小酒,下雪的时候才从树根边挖出来,叶三提了两壶小酒偷偷溜出去,并且小心将门掩好。
屋内传来一阵轻微的碗筷相交声,然后只剩了汤水煮沸的声响。
苏蕴若有所思地看着开合又关上的木门,道:“云清呢?”
大师兄想了想要不要将门关紧些,听到这句话回答道:“聊了会儿,他应该回屋了。”
二师兄往后靠在椅背上,嚷道:“要我说,就算不是人,那也是青城山的好孩子,你何必把他吓走?”
大师兄迅速反思了一下自己谈话的内容,顺道反思了一下云清的身份,觉得实在谈不上“吓走”一词,就放下筷子道:“他年纪不小了。”
二师兄吹胡子瞪眼道:“年纪能大到哪里去?我入门的时候都二十多岁了。”
大师兄沉默地舀起煮熟的鸡蛋,沉默地闭上了嘴。
苏蕴看了看大师兄,又看了看二师兄,无奈摇头道:“喝酒,喝酒。”
叶三提着小酒,在积雪里走了很远,走到了山顶的断崖边。
从这个角度向绵延青山看去,雪光如银,青山寂寂,与以往的风景相比,多了一点其他的意趣。
叶三晃了晃手里的小酒壶,拔开瓶塞喝一口。晚风伴着雪光,更添寒意,他坐在茫茫的青山里,在荒凉的山顶上往下看。
镇子上灯火通明,再过一段时间,新春就要真正来临。
人间的新春,是他很熟悉的景象。但是节日真正来临之前,他看着山下欢腾的人间,隐隐有一种心悸的感觉。
想到石桥村里的白菜和磨坊,驼背的杂货铺老板和凶悍的村长,他晃了晃双腿,孤零零坐在悬崖边的石头上。
在他离开石桥村以后,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叶三以为,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慢慢过去的。
可当他坐在苍天之下,青山之上,将尘土掩埋的一些往事挖出来,才发现里面掩藏的血腥味半点没有减少,那些血气日日夜夜钻进他的骨头里,像是受伤的骨头,到了雨天就开始隐隐发疼。
村头的老人曾经告诉他,人不过就是天下地上的一些蚂蚁。可当蚂蚁有了喜怒哀乐后,无论如何,性命也该变得重要一点吧?
至少不该是被高高在上的修士们,随意地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叶三喝一口酒,酒水冲进胃里,热气渐渐翻涌上来。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像是被酒水杀过一般的炽烈,几乎能透过眼前风雪照亮黑夜长路。
不是所有的血迹都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的。
但是旧的血迹可以被新的血迹覆盖。
叶三笑了笑,随手将空了的酒瓶扔下山崖。酒瓶在风里急速下落,很久才发出微不可闻的落地声响。
第二个小酒瓶放在石头旁边的雪地里,被冻得很凉。叶三拿起酒瓶晃了晃,然后改变了主意。
他站起身来,走到大师兄的院子里,拍了拍大白鹿的脑袋道:“商量个事儿呗。”
啃菜叶的大白鹿一怒抬头,两支长角直接甩到叶三脸上来,叶三揉了揉脸,毫不客气按下它的脑袋道:“听话。”
大白鹿惨叫出声,两只后蹄作势就要扬起来。惨叫声顺着窗户传到屋内,刚刚夹起一片萝卜的大师兄无奈道:“听话。”
大白鹿的后蹄啪嗒放了回去,三分愤怒五分委屈地盯着叶三,叶三揉了揉它的耳朵,捡了几根干草编了编,从小酒壶耳朵里穿过,然后挂在了白鹿脖子上。
白鹿很快地消失在深山里。
云清将窗户关得更紧一些,然后捡了几块干布,塞在了墙壁和屋顶的缝隙里。
屋外传来一阵很急的声响,并不像是人类的脚步声。
他好奇地打开了木门,猛烈的风雪铺面而来,迷得他双眼一时睁不开。
等适应了屋外的寒气后,云清看见了一抹比雪更白的颜色。
漂亮的白色雄鹿站在他面前,高高扬着华丽双角。美丽的胸脯上,挂着一个小小酒壶。干草编织成的简单绳结挂在它的脖颈上,瓶口堆积了很薄的一层雪。
云清笑了笑,对大白鹿点头道:“多谢。”
大白鹿听不懂人话,对于自己忽如其来的苦差十分不满地哼哼两声。云清小心将酒壶从它脖子上摘下来放回屋内,然后捡了几根水萝卜放在布兜里,挂在鹿脖子上。
不知道为什么,白鹿并没有急着离开,它好奇地嗅了嗅云清,发现并没有闻到类似人类的气息,就站在门口拱了拱他。
云清耐心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又放了几颗蜜饯和一袋花生进去。大白鹿带着一兜吃的,再一次消失在深山里。
云清提起小小的酒壶,在空中晃了晃,然后打开酒瓶走出门外。
门外的雪下得正猛,很快在他头发上落了一层白色。
他举起酒壶,朝山顶的方向扬了扬,笑道:“多谢。”
风雪吹着他的长发,虽然有些凌乱,却有一种透骨的灵气。
他喝一口酒,朝山顶的方向再次晃了晃,再次道:“多谢。”
云清缓缓抬起手,在空中轻轻一勾,身边的风雪忽然变得温柔起来,迷蒙的雪夜里,他一个人在门外,喝两个人的酒。
叶三坐在山顶的悬崖边,提起从屋外翻出的新酒。
他不朝山下看,也不准备下山。他喝一口酒,朝山道的方向晃了晃,道:“喝酒。”
他们距离很远,这样的夜里,他们看不见对方,也听不到对方说的话。
但是他们都在喝酒,他们的身边都在下雪。
白鹿急急忙忙从深山里跑回来,站在叶三身边。
叶三拎了拎它脖子上的布兜,顺手拿起里面的水萝卜扔地上。大白鹿低头啃萝卜,叶三拿出布兜里的蜜饯和花生放在石头上。
叶三咬了一颗蜜饯,觉得太甜,就用手指捏碎花生,丢一颗放进嘴里。
他喝一口酒,剥一颗花生。
无论谁看见他们,都会觉得这是两个很独孤的年轻人。
无论是什么年级的人,在这样寒冷的雪夜里,一个人喝点小酒,都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情。
况且他们两个人都在想一些过去的故事。
叶三在想他的石桥村,云清在想他的黑森林以及……更远的十多年前。
然而有谁能够想到,他们并不是两个特别孤独的人,他们甚至像是在谈情说爱。
又或者说,有些人谈情说爱的方式,本身就很特别。
这样的夜晚,上京也在下雪。
京兆府的张大人急急忙忙走回家,喝一碗灶台上温着的汤。他喝得太急,有些汤水就粘到胡子上,家里的女人早已退了下去,他推开窗子,一个男人猛地窜进来,一把撤掉脸上的□□。
“草原上可能要有大动静。”他找了个凳子坐下,看了看张庆身前的汤盆道:“还有喝的吗?外面太冷,给我来一碗。”
张庆放下筷子道:“先说正事。”
“昭武蛮王隐有反心。”他干净利落地丢下几个字,用力搓了搓手道:“旧王刚死,新王上位,草原上出了这么一位雄心壮志的新首领,不是好事。”
张庆拿起汤勺,手顿在半空中,或许因为震惊,白瓷的勺子被捏得四分五裂。
他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开始喝汤。屋外的侍女敲了敲门,端进来一份新鲜的鸡汤。
椅子上的男人单手接过,顾不上烫先喝几口,等整座府邸恢复安静以后,他才继续开口道:“我从草原上回来的时候,听说昭武已经吞并了周围五个小部族。这些部族太小,距离大翊又太远,消息一时半会儿传不回来。”
张庆喝完汤盆里最后一口汤水,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和胡子,将碗筷推到一边,拿起纸笔开始写字。
男人往后退了几步,确保自己的距离和角度看不清字迹后,才开口道:“今年对草原来说是个好年头,夏秋下了不少雨,草足够茂盛,牛羊喂养得很肥,只怕战马也已经喂饱了。”
张庆摇了摇头,道:“这事来得不是时候,年后我要去衡山郡赴任了。”
男人回头瞅了瞅他,疑惑道:“好端端的,您被下放了?衡山郡啊,那可是小宗门最多的地方,您刚刚让陛下出台道田税,就被下放到衡山郡送死?”
张庆摇头道:“一个个的,口里没遮拦。好话不说,先咒我死。”
男人就笑笑,道:“怨不得我,您自己清楚这条税目惹了多少道士,可别到时候死在衡山郡,让我们几个千里迢迢跑过去给您收尸。”
张庆不再说话,他下笔很快,纸上很快写满字。
屋外的雪也下得很大,很快盖住了院子里的梅花。
第98章 愿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长夜漫漫,风雪冰寒,是个很适合睡觉的季节。
叶三回屋以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有一个黑发青年,他提着刀,笔直地站在黑森林里。
那些树都是熟悉的树,路也是熟悉的路。
所有的画面都非常清晰,除了脸。
然后他眼睁睁看到剑刃从青年人的胸口穿过,血色瞬间蔓延了整片衣襟,无数落叶从天空跌落,道路两边的溪水沸腾铺卷,冲碎了沿途的石头,朝下游笔直地冲了出去。
叶三从梦里醒过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黑暗的屋子里,他的长刀在桌上嗡嗡震动。
他顺手拿过刀,随手弹了弹刀刃道:“今天怎么这么不安分。”
过了很久,长刀才慢慢安静下来。
他再一次看见了当年的李长空,时间过了很多年,但是过去的事情真的就这么过去了吗?
很多人都在等他想起来。清虚宗的道士们等他想起清字大阵的传承,上京的教谕在世时,等他变成当年的小徒弟,所有人都透过他的脸,有意无意地回想当年清虚宗的三山主。
叶三披起衣服,打开窗户。站在窗前可以看见白亮亮的雪光,他看着那些雪,上京的很多故事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得到了很多东西,也失去了很多东西。在上京呆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已经觉得和人类打交道是件很累的事情。
为什么要说人类?叶三愣了愣,然后想到了一个不是人的人。
他的身边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希望云清可以好好活着。
他被很多人当成了李长空,所以他希望,至少有那么一个人,从头到尾,不认识李长空。
就像云清在上京的昏暗巷子里,拿着白狸猫面具说,“叶乘风,我不认识李长空,对我来说,你就是你。”
这应该是一个很简单的心愿。
雪落在上的时候,云清也在做一个很浅的梦。
他梦见了一地的血水,他看见自己的肉身一点点被搅碎,无数的灵气在战斗中爆炸,他碎了又拼合起来,他死了又重新活过来,他枯守在黑森林里十六年,直到一个人将他背了出去。
他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雪落在窗外的梅花上,沙沙有声。
云清披起衣服,站在窗前。雪确实下得很大,梅花已经全部开放。
梦里有一个人,梦外有雪和梅花。
他看着晶莹雪粒下的白色花瓣,很柔软安静地笑了笑。
他梦见他的时候,屋外的花在开放。他看见花的时候,再一次想起了他。
云清伸出手,摘下一枝带雪的梅枝。有些碎雪落在他的手背上,很快化成了水。
云清喜欢叶三,他想,在看见这朵梅花的时候,他也很喜欢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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