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里的云清眉毛微跳,然后向空中伸出了手。血水顺着手指在半空中狂飙。长剑铮鸣一声,笔直地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呜咽。
雪花很快地从天空中掉落下来,两个人温热的血液与雪水混合在一起,往泥土的深处渗透。
有飞泉,有积雪,有蓑草。
对很多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青山深处的眼睛们沉默着,这件事结束了,还有另一件事在等着他们。
所以他们不再说话,很多目光看向了树下的秦无念,等待他下一个指令。
黑衣的男人站起来,抱着双臂摇摇头,然后迈开步子朝山道上走。
在很多人没有发现的官道上,一个娇娇的卷发姑娘扛着巨大的包裹,努力往镇子上跑。
第101章 赠君三尺手中剑
叶三仰起头,有些艰难地往后退了半步。他想起初到上京的那一天,清虚宗那些傲气的弟子们看见了两个穷酸少年,挡在路上的马车与一场小小纷争被一个很俊气的青年随手化解。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白见尘,站在上京宽敞的大路上。很多修士朝他恭敬行礼,喊一声小师叔。
笑容温和的青年,态度很从容地说,“我清虚宗的武道,是用来和普通人比试的吗?每个人回去抄三遍清净经。”
叶三松开手,坐在血水里,按了按太阳穴。
“其实在那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叶三轻声说道,“我那时候最高的目标,就是变成你那样子的人。”
“辈分高,天分高,随手一挥就让那么多人退避,而且很……很讲道理,和其他道士完全不同。”
“可惜你现在听不见。”他撑着刀,看着苍茫的白色大山,努力笑道:“再有下辈子的话,我们还是不要认识了吧。”
“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好好做你的天才,我好好做我的叶三。”
云清走到他身边,朝他伸出一只手。
叶三看也没有看,一把抓住他的手,借着力量站起来。
太阳跳至高空,石壁的影子笼罩着他们两个人,和一地的血水。
云清看见了叶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安静又沉静,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冷静和成熟。
如果只看那双眼睛,云清很难不回想起当年黑森林里的那个人。
今日的叶三能够一刀退敌,凭借的除了无双利器,更多的是绝对的自信与强大的道心。他的道心在生死间发芽,从石桥村边的血战开始发芽,历经无数次战斗被打磨得越发坚定。
更何况,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云清。
从黑森林里死而复生的人,对于修行和生死自有见地,他站在叶三的身边,递给了他破境前的一杯水,护住了他一路前行的安危,更带给了叶三从容而平和的的生活态度。
死过一次的人,心态自然平和。
要论道心,同辈之中,有谁比短短数月历经生死、遭逢巨变而又永远能够站起来的叶三?
要论平和,年轻一辈里,又有谁能比得上一身修为彻底被废,困于黑森林十六年不得出,历经绝望后站起来的云清?
剑与刀都是很锋利的武器,而锋利的兵器遇到一起,则会磨砺出更为明亮的锋芒。
云清看着叶三,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年轻的修士彻底拥有了面对一切敌人的强大自信。
叶三是白见尘的心魔,而白见尘,又何尝不是叶三心路上的一道坎?死亡如影随形,危险一触即发,敌人千里迢迢,一定要扼杀自己的存在。
但今天之后,云销雨霁。自上京一直追索在叶三身后的那道阴影,终于被他一刀砍碎。
叶三看了看脚底下的剑,将它抽了出来。剑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安安静静躺在他的手掌心,表现得无比乖顺。
叶三随手晃了晃它,然后用这把剑开始掘土刨坑。
长剑碰到烂泥,微弱地震动咆哮起来。云清站在一边看了看,说道:“需要我去拿个铁锹吗?”
叶三没有回答,直接说道:“差点把我头砍下来,用来刨坑也是便宜它。”
长剑抖了抖,继而发出一声呜咽,听起来十分委屈。
土坑很快地成形,来自清虚宗的弟子埋骨在大青山脚下,身边有一眼飞泉。
叶三看了看沾满泥土的长剑,感觉用得十分顺手。
云清看了看沾满泥土的长剑,心情有些复杂。
然后他叹了口气,看着那把剑,说道:“事到如今,这把剑……”
他说了半句话,然后就顿住了。他该说什么,是让叶三将战利品交给他,还是让叶三把十七年前魔宗大掌教的佩剑交给他?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太说得过去。
云清沉思地看着那把剑,仔细地想了想,再度开口道:“这把剑……”
叶三看着他盯紧长剑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喜欢?”
他观察了云清有一会儿,发现他一直盯着这把剑。
从黑森林里出来开始,一直没有一把顺手的武器,他很能理解云清喜欢上这把武器。
更何况,这把剑的确是很漂亮的。
他在的注视下,云清很认真地说道:“喜欢是喜欢的……”
他说喜欢两个字的时候,很清淡的语气里就带了一点点滑音,变得有些软。
叶三微笑着看着他,然后将剑直接扔了过去。
云清一把接过长剑,透明的剑光照亮他的双手,看起来很冷。
出生自血瀚海的剑,当然是冷的。
但是云清却有一种被烫伤般的感觉,石壁上的飞泉飞速流动,带来欢快水声。
在迷蒙的水声里,云清看着叶三,慢慢开口问道:“这把剑……在十七年前杀过人。”
“刚刚……你甚至也很有可能死在这把剑下。”
长剑在他怀里不安分地跳动,发出不满的铮鸣。
叶三看着被云清紧紧抱在怀里的剑,笑了笑,问道:“这把剑在十七年前杀过谁?杀过我吗?”
“十七年前死在这把剑下,现在我也要死在这把剑下吗?”
云清却有一种彻底被火烧着的感觉,他将怀里的剑抱紧,看着叶三的胸膛。那片胸膛下有一颗跳动的,滚烫的心脏,隔着空气,几乎将云清烧起来。
青山上的大白鹿一闪而过,它站在树林里叫唤几声,叶三抬头看了看,道:“大师兄喊我过去。”
云清道:“好。可能是清虚宗来人了,这把剑,他们应该是想要拿回去的。”
叶三想了想,说道:“你先在这儿呆一会儿,我去一趟。打回来的东西,没有交出去的道理。”
猎人打回来的猎物,没有放回山的先例。叶三在某些事情上,秉持了这个世界最原始的规则,我拿到的,就是我的。我的东西,别人不可以抢。
叶三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以后,云清看了看手中的剑,蹲下来用雪水把它擦干净。
长剑很安分地呆在他的怀里,因为被刚才的战斗磨光所有力量,它这会儿非常安静。
云清抱着剑走出草径,沿着山底的长湖,往山道边走。
他走得很稳,也很快,直到看见明姑姑。
明姑姑穿着青蓝色的衣服,坐在湖边钓鱼。她手里握着一根崭新的鱼竿,鱼竿上面有一块小小的镜子。
听见云清的脚步声,她并不回头,只笑问道:“要走了吗?”
云清朝她点了点头,道:“要回去了,我去屋子里收拾点东西。”
明姑姑温和地笑了笑,收起鱼竿放在一边,她掸了掸衣服站起来,裙摆扫过一片积雪。
“我的明华镜,看样子快要炼好了。”
云清眉毛跳了跳,像是想到什么,他神色一肃,道:“我听闻司家的明华镜,皆需以神魂为引,明姑姑既然没有祭炼的命魂……”
明姑姑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收回目光,她拿起旁边一个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水,道:“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找他的命线。”
“就算死了,也要给我留点念想吧?我这么想,就日日夜夜追他的命线,却从未找到一丝一毫的踪迹。”
“都说司家的手段可以通天,可到底也离不开缘分两个字。直到今天,我在这面镜子里也没有看到他,才不得不承认,原来我和他这辈子的缘分,在他离开青城山的那一天就已经结束了。”
她弯下腰,拿起鱼竿。鱼竿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镜子。
她轻轻地叩击着鱼竿,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缓缓道:“跨越生死轮回,能够再度相逢,这本就是天大的机缘啊,两位先生。”
“世上那么多爱别离,那么多死后不相逢,我司家世世代代揣测天机,可天机这种东西……有时候也比不上冥冥之中的定数。”
说着,她抱起鱼竿,轻轻朝云清欠了欠身。
云清不着痕迹地往后避了避,道:“道宗与魔宗相看两厌,明姑姑何必对我行礼。”
明姑姑很温柔地看着云清,道:“我能看见的,比你想象得更多一些。虽然明华镜尚未完全炼化,但我偷偷查看了你的命数,希望你不要怪罪。”
云清摇了摇头,道:“不敢。”
明姑姑眼角的细纹皆笑得舒展开,缓缓道:“那么,感谢先生,让我看到了一个很好的故事。他死前心心念念想要化解魔道两者之间的血仇,在这片镜子里,我虽然没有找到他,却看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和平草原,想来他的骨灰散落在阔滦海子里,也能够得到安乐了。”
“是吗。”云清抬起头,向遥远的西边看了看,微笑道:“一个祥和而安乐的草原吗?”
“是啊,那里有成群的牛羊,碧绿的草地,还有大片白色的云。”明姑姑单手提起裙摆,很认真地朝云清弯了弯腰,柔声道:“请。”
云清放下剑,认真回了一礼,然后抱着剑踩上山道。
他走在树下,无数落叶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明姑姑遥遥站在湖边,看着云清渐渐远去的背影,微笑道:“关山多风雨,先生……请珍重。”
第102章 《现形》
雪天的光线,往往会更亮一些。
但是青城山大师兄的屋子里,有些暗。
或许是因为窗户没有完全打开,阴影遮住了屋子里所有人的脸。在这种光线下,每个人的情绪看起来都有些阴郁。
站在屋子里的,除了三位师兄,还有一个相师。作为和苏蕴最亲近的人,他出现在青城山并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是司天玄今天来的时候,带着额头上一个不小的伤疤。
看着苏蕴有些疑惑的眼神,司天玄艰难地笑了笑,朝青城山的几位主人拱了拱手,道:“说起来有些上不了台面,这是在下的十三叔用墨砚砸出来的。”
司天玄在司南天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他出生那年,司家的老太爷看中他一身根骨,动用七星命盘测算他的命线,命线可探,但是命线的终点向来难以捉摸,老太爷折寿近十年,才看到了最难以接受的一个结果。
司天玄命线的终点断在了三十岁那年。
于是只好任由他天高海阔自逍遥,这样一个在大宅子里从小备受宠爱的晚辈,忽然被十三叔在脑袋上开了一个大洞,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大师兄的屋子里很素净,舀米的漏勺还摆在桌子上,但是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有些清冷,很难照亮每个角落。
司天玄往后退了半步,静静地扭过头,看向窗外。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几乎能够听见雪花落在屋檐上的声响。
“或许是由于姚学政的执念过深,又或许是因为十三叔境界精进了,总之……他祭炼的明华水镜提前开启了。”
想到那一天,他沿着深深的长廊,走进十三叔的法室,无数盏油灯照亮了巨大的祭盘,十三叔的整个人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他站在十三叔面前,一个墨砚扑面砸来,他躲也没躲,直接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恭敬问道:“敢问十三叔……”
十三叔将小小的水镜交给他,漠然道:“送去青城山,等回来以后,去静室呆一个月。”
司南天极讲究上下尊卑,他什么也没有问,双手接过小小的圆镜,等他退到门边时,又听十三叔道:“你年纪不小了,既然当初敢留下他,就要做好承受结果的准备。”
想到这儿,司天玄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看了一眼苏蕴,叹气道:“教谕大人死前的画面,十三叔找到了。”
叶三推门走进屋子的时候,刚好看见了苏蕴极为冰冷的神色。
“不可能是小师弟。”苏蕴声音不大,却没有半点犹豫。
叶三看了看屋内有些沉重的气氛,忽然觉得今天有些冷。屋檐上的冰棱在往下滴水,清冷的声响盘旋在耳畔,清晰而凝重。
小小的水镜在屋内投射出半人高的影像,非常明亮。
暴雨的上京,人迹稀少的同仁坊,教谕大人种满了绿植和盆景的大院子。
因为雨很大,很多盆栽的叶子都被打得有些塌,教谕的轮椅慢慢向前驶动,他艰难地弯下腰,将一盆受损最严重的花放在了屋檐下。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手指、头发和皮肤里,不断渗出明亮的气息。丹田气海碎裂的老人,很快就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老人做完搬运的工作,脸色有些苍白,他往椅背上躺了躺,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墙壁上的人影一闪而过,然后很平稳地站在地上。因为一场大雨,他浑身上下的衣服已经透湿,雨水从干干净净的脸上浇灌下来,有些看不清情绪。
很熟悉的一张脸。
熟悉到完全无法认错的脸。
叶三忽然觉得自己身体很冷。屋外的风雪吹不进来,他却觉得无数的冰雪穿心而过,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他的手指僵在半空中,然后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柔软的潮湿的黑发,柔软的安静的眼睛,模样很清秀的少年从墙下走到屋檐下,轻轻扣了扣身边的柱子,开口道:“我来了。”
74/148 首页 上一页 72 73 74 75 76 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