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半靠在轮椅上,静静看着面前的雨帘,仿佛要将雨幕看出一个洞。他有些感慨道:“想杀我的人一直很多,我也确实活不了多久了,然而我并没有想到,掌门的棋子会是一个魅。”
云清有些沉默,他抬眼看了看老人,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他的人。”
老人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我手上的血很多,死在别人手下也是注定的结局,然而……你究竟是谁?”
云清转头看向屋檐下的盆栽,说道:“对于花草尚且有一分怜悯,当年黑森林里的人命,教谕在乎过吗?草原上年年死去的魔宗修士,教谕正眼看过吗?”
老人的手猛地攥紧,瘦削的脸上青筋暴露,他猛地喘了口气,又重重往后倒了下去。
云清在雨幕下,向前走了几步。他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叹然道:“我回来了。”
“我本该死在黑森林里,却又回来了。”
老人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本应该愤怒至极的眼睛,却渐渐变得温和而凝定。他看着云清湿透的衣服,轻轻拍了拍轮椅的扶手,摇头道:“除魔,卫道,我并不后悔。而你……如何判断你的对错?”
“我……不在乎对错。”云清垂下眼睛,像是在想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除魔卫道,可魔和道之间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这个问题我没有想明白,所以,我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报仇。”
他看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老人,认真道:“我回来了,来报仇。”
伴随着一道白色光气,整个画幕抖了抖,然后消失在半空中。
叶三抱着双臂,这是一个人们常常在不安时摆出的防备性姿势。他觉得嘴里很干,背后很凉,无数根神经被绷紧,一种极度紧张和焦虑的情绪瞬间笼罩了他。
在看见光幕里熟悉的少年时,他已经觉得很不安,他像等待某种奇迹一样,等待故事的意外。然而故事直到结局,都严格按照一个荒唐又离谱的剧情在进行。
叶三有些焦躁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他的手背上,一根一根青紫色的血管清晰浮现在皮肤上。他的指甲几乎透过厚重的冬衣,生生掐到自己的血肉里。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眼神有震惊,有无奈,有……带了一些怜悯的。
叶三的太阳穴在狂跳,他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世界在眼前被打碎,无数的汗水从毛孔里不断冒出来,短短的功夫就打湿了冬天的衣物。在狂躁的情绪之下,就连体内的那座高山,也在疯狂震动。
他很想说话,他很想大声说话,他应该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一样,疯狂地跳起来然后呐喊一声,“放屁,不是他。”
但是他僵立在地上,浆糊般的脑子里偏偏保持了一丝该死的冷静。叶三勉强张开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轮打磨过,他看向司天玄,咬牙问道:“司家的水镜,有没有出错的可能??”
司天玄沉默地摇了摇头,大师兄的目光透过他,看向窗外遥远的青山,叹息道:“小师弟,我以信誉担保,司家的明华水镜,从来不会出错。”
“好。”叶三往后退了几步,他弯下腰猛地喘了几口气,努力问道:“以他的修为,怎么杀得了教谕大人?”
“教谕大人丹田已碎,这种情况下,恐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杀得了他。”大师兄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道:“小师弟……”
叶三往后直退,他一步一步退到门边,看了看几位师兄的脸色,终于痛苦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他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想让疯狂弹跳的心脏安静一些,“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走出了门,看着屋外惨淡的风雪,狠狠吸了口气。
冰雪挂进他的鼻腔和肺管,像刀割一样。叶三一步一步走在厚厚的雪地里,越走越快,走到最后在雪地上一路狂奔。
他还记得上京的南门大街,他对教谕大人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放过他。
那时候的教谕大人答应了,可是谁又来救教谕一次?
又有谁来救……石桥村的八十三个人?
叶三的脑海里,无数个人影走马灯一样闪过,每闪过一个人影,他的肩头就沉重一分,风雪带着血腥气吹在他的脸上,那些血不是他的,是来自西北边陲和上京的,每一个血沫子里都从他的心口里穿过,留下无数个孔洞。
走到最后,他终于被肩膀上人命的重量压倒在地上。叶三坐在雪地里,将头埋在腿间,然后一拳头砸在了地上。
血水从他的手背上流下来,很快浸润了一小块积雪。
他从西北恨到了青城山的魔宗,终于在他最近的地方,张开了森森獠牙。
叶三张开嘴,发出一声很轻地叹息声,心脏却在一呼一吸之间,被切割成无数碎片。
他低着头,看见了脚下的积雪。在一年前的冬天,他在西北边陲救下了一个魅。就那么一伸手,演变成上京的无数纠缠,也演变成现在的满目荒唐。
一团火焰在心中燃烧,时而冰冷,时而滚烫,情绪在胸膛里挤压,叶三猛然挥手,撑起长刀跪在雪地上。
他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口一片血腥,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倒是石桥村的血气自记忆深处蔓延上来,充斥在鼻腔里,教谕大人的笑声在耳畔回响,扯得他头痛欲裂。
他眨了眨眼睛,跪了很久,才慢慢清醒过来,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从灵魂深处撕扯蔓延,他眯起眼睛,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撑着刀蹲在雪地上。
叶三看着雪地,抓了一把积雪,在手里狠狠地攥成了沫。
他一把一把握着冰雪,像握着很多人的人命。
他背着那些死去的人,从石桥村走到了上京,又从上京走到了青城山。如今他所做的,不过是再一次将这些人命背负起来。
一股戾气从心口里缓缓升腾起来,叶三很慢地站了起来,过了很久,才踏出了稳稳的一步。
背负着那么多鲜血的人,脚步自然沉重又沉稳。
他提着刀,在漫天风雪里沿着山道走了下去。
大师兄看着叶三消失的背影,推开门走到了悬崖边。
他平静而淡漠地看着山崖下起伏的雪浪,叹了一口气。
山下的无数只眼睛阴寒如霜,树下、草丛、山边的修士走了出来,朝山顶轻轻一礼。
他们不是为了白见尘或者那把剑来青城山,自司天玄走出司南天开始,一道密信悄然送到了银杏树下。
无数黑衣的修士,笔直地站立在大青山里,黑色的衣袍在狂风中怒展,雪云积聚的天空,一时万象俱生。
一日之内,重兵临门。
魔宗掌教,今日现世。
第103章 今朝他立地成魔
山崖上的风雪很大,大师兄有些睁不开眼睛。
山下黑袍的修士们朝他行礼,是告知这座大青山的主人,他们要进山,并且开始动手。而大师兄在这件事上,于情于理都不会拒绝。
大师兄挥了挥手,像是要挥散眼前的雪气,他扭头看了看苏蕴,道:“我并没有猜到是他杀了教谕。”
苏蕴的声音毫无起伏,“我需要一个解释,师兄。”
“当初放他一马,是因为没有杀他的理由。”
苏蕴摇了摇头,道:“师兄妄信,师兄错了。”
师兄说道:“妄信他人,是我错了。”
“那么,师兄为何将我拦在此地?”苏蕴的脚稳稳踩在地上,却无法踏出半步,细小的光丝盘绕着他的双腿,将他紧紧焊死在悬崖边。
“我若放你走,你待如何?”大师兄问道。
“提剑,杀人,除魔。”苏蕴漠然道:“当初将他从黑森林里放出来,是我的过错。”
说到这儿,苏蕴看了看大师兄道:“师兄,你究竟在犹豫什么?于情于理,你都没有放走他的理由。”
大师兄叹了口气,他看看山下的雪浪,又看了看山腰的方向,那个山腰里住着小师弟的师弟,也住着十七年后再现人间的魔宗大掌教。
“我妄信,又怎敢妄断?”大师兄叹息道:“自我闭死关以来,这个问题就再也没有想明白。所谓魔与道,正与邪之间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苏蕴闻言摇头,道:“师兄,如果他杀的不是教谕而是我,你待如何?”
大师兄沉默了一会儿,道:“出关,离山,平血瀚海。”
“既然如此,师兄已经错了。”苏蕴看着他,认真说道:“师兄的心意不再公平,我不知道师兄为何想要放他一马,但我年少曾在道院受学,教谕算是我半个老师。”
山里刮来一阵冷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大师兄想了很久,点头道:“是我错了,我无法判定其中的对与错。”
“如果无法判断对错,那就顺从心意。”苏蕴淡淡道:“这世上很多事,不能完全用对错来评判。更何况,他杀我道宗的人,在我眼里已经是不可饶恕的过错。”
大师兄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
苏蕴道:“那么,师兄请让我下山。我放他走出黑森林,这件事理当让我来结束。”
大师兄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目光透过风雪,落在苍茫天空之下。
“这对我青城山来说,是小师弟的私仇。”大师兄缓声道:“比起你,小师弟有更多的理由去报仇。”
听懂了大师兄的意思,苏蕴有些沉默,沉默过后,又有些愤怒,他指着山下道:“大师兄为何如此荒唐!小师弟今天十七,踏入修行未满两年,他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师兄自己无法做出决定,就要把做决定的重担丢给小师弟吗!”
他冷冷看着大师兄,声音溅落在积雪上,几乎砸出无数个深坑,“不论小师弟能不能做出决定,他刚刚经历大痛苦,师兄就要将这样艰难的决定丢给他,小师弟何其无辜?”
大师兄的目光落在苏蕴身上,过了片刻,竟隐隐有些痛苦,“我闭死关开始,就已经没有心意。既然要顺心意,那我青城山就顺小师弟的心意。”
苏蕴似乎有些听不懂,他愣愣地看着大师兄,心里却骤然一紧。
大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修行山字诀至今,肉身与心意早已化归大青山。小师弟是个很好的孩子,如果青城山一定需要作出决定,就让他代替青城山去吧。”
苏蕴嘴里有些发苦,他看了看大师兄,忍不住撇开头。大师兄宽慰道:“我此生已经不能踏出青山半步,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小师弟和你会出去替我看看的。”
苏蕴沉默了很久,才问道:“小师弟的心意……如果他要杀云清呢?”
大师兄扫了一眼青山脚下,微笑道:“我听说魅灵死后会散落成烟尘,类似于人类修士的羽化。他如果死了,青山脚下,可以有他一座衣冠冢。”
“那……”苏蕴定定地看着他,问道:“如果小师弟想放走他呢?”
大师兄回首望向他,无奈笑道:“小师弟……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是啊……”苏蕴有些怅然,他看着山下缓缓行走的许多黑点,道:“可太懂事的孩子,往往也是苦孩子。”
一时风雪俱寂,两人对视一眼,往两个方向走下山。
二师兄站在门前,看了看八百年才吵一次架的大师兄和三师弟,暴怒道:“这都什么事,都什么事啊!”
……
叶三提着长刀,一步一步走下了山。
他走到了熟悉的山腰,山腰边的积雪很乱,是两个人走出来的脚印。他看了看地面,然后踩着那些脚印往前走。
叶三的脚步很平稳,或许是短短两年的时间内,他遭逢了太多生死与别离,就连敲门的手腕也平静得和往日一模一样。
冬天的风相当冷,吹得他手指有点红,指骨敲击在木门上的时候,也有些疼。
伴随着嘎吱一声响动,云清打开门,他看了看叶三的神色,皱眉道:“怎么了?”
叶三表现得相当平静,然而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平静已经将他与往日的叶三,彻底撕裂开。
叶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很努力地想从他脸上扯下一点别的东西。过了很久,他转过身往雪地里走,道:“出去走走吧。”
云清沉默片刻,开口道:“好。”
或许因为预感到什么,他没有撑伞,而是选择了抱剑。他将剑抱在怀里,看起来像是某位大人身边的童子与侍从。
绕过院子,往山后的密林里走,两双脚印在雪地里非常明显。
风疏雪密,笼罩着苍苍青山。他们两个站在风雪里,像站在云雾里,反而不像在人间。
叶三转过身来,他面对着云清,淡淡道:“名字。”
云清忽然抬头,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叶三,然后慢慢摇了摇头,道:“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叶三沉默片刻后道:“为什么?”
云清摇头道:“多问了。”
叶三看着云清,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熟悉的眼睛,却觉得有些陌生,有些悲伤。
叶三很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才看向远方,道:“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云清摇了摇头,道:“不如问我一些别的问题。”
看着叶三毫无波澜的一双眼睛,他轻笑一声道:“你不如问我,从黑森林开始,我为何临阵偷袭罗致南,以免你踏进清虚宗。当年刻骨锥心之痛,我怎么敢忘。”
说完这句话,他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飞雪遮蔽了整片天空,风将积雪吹得有些乱。两个很年轻的人站在密林前,雪化在衣服上,有点湿意。
沉寂代表着压抑。
压抑需要一些声响来打破。
于是树林里传来无数衣衫拂动与金属交击的声响。密林里的积雪在迅速融化,老树上的叶子也在飞速下坠,很多双眼睛露了出来,很多站在树下的人,也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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