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开发的荒山并没有多余的山路,秦无念撑着火把,一个人站在山沟里。他望着不远处的悬崖山谷,缓缓伸出了手。
宽大的衣袖在寒风里怒扬,微弱的光线自手掌心溢出,旋即照亮了周围方圆数米的地方。
整个清虚宗里,能够用得上这道传讯阵法,且灵力支撑得起这道阵法的人,至少要达到几位山主的境界。
秦无念看着眼前的水光,恭敬开口道:“师尊。”
清虚宗山门里,这时候漆黑一片。藏经阁里的白发老人站在案边,他看了看自己新写下的字,摇头道:“无事勿扰。”
笼罩在夜色里的藏经阁,显得空荡荡,桌上的烛灯被风吹过,猛地摇晃起来。
微黄的宣纸上,写着一个力透纸背的“道”字。
老人看着字,捻须沉吟道:“罢了,这字今日是写不成了。先回来吧,这么多人在别人家搜山,成什么体统。”
秦无念蹙眉道:“师尊,我想进山搜人。”
老人俯身看了看大字,叹了口气,道:“放他一马,我留着有用。”
秦无念低头,看着脚下碎乱的积雪,沉默片刻后道:“谨遵掌门示令。”
喊老人掌门,意味着他并不认同这个决定。秦无念沉默看着山上起伏的林海,夜晚的雪花飘落在他的黑发上,很快化成了水。
老人的脸在灯光下越发显得瘦削,可一双眼睛却凝定深沉,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
他看着宣纸上的字,那个字刚写下没多久,还泛着水光。
一旁的烛火慢慢抖动起来,细小火焰中,光明大盛。老人静静地看着宣纸,直到墨字缓缓消失在白色的纸张上。
一边的侍从跪倒在冰凉底板上,叩首道:“掌门大人……”
老人缓缓推开木桌,从桌后走了出来。随着他行走的脚步,周围灯火被依次点亮,越发照得他双眼深沉如海,威严不可逼视。
看着行走如常的老人,中年的侍从几乎流下两行热泪。自掌门大人枯守藏经阁开始,他侍奉了老人整整二十五年,这么多年里,他看着老人在空荡荡藏经阁里修炼、收徒、教育弟子又或者是写墨字。
谁能想到,声名显赫的清虚宗掌门,在二十五年前被教谕夺权之后,一直枯坐在藏经阁内写墨字?
老人不紧不慢地行走在藏经阁内,巨大的拱形天花板下,许多灰白的画像挂在石墙两边。
他慢慢伸出满是皱纹的手,依次从画像上划过,最终落在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上。
“师兄啊……”老人微笑看着画像中的人,温和道:“当年将我看押在藏经阁,却没有想过,你会死得比我更早吗?”
“师兄除魔、卫道,可除魔之后呢?”老人枯瘦的眼窝里,威严之意更盛,“任何一条路,都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师兄,你看得太浅了。”
伴随着他的声音,藏经阁内的灰尘幽幽起舞,木桌上的洁白宣纸猛地震荡起来,几乎被撕扯成碎片。
他困守在这座藏经阁,二十五年以来一直在写一个字。
现在,那些失去的权力他慢慢拿回来了,而他的“道”字,也快写完了。
……
所有人都很平静,痛苦的只有叶三。
他坐在山脚下,冬天的夜晚很冷,湖边枯黄的芦苇结着一层冰霜。惨弱的月光下,他的脸色被照得发白。
叶三回过一趟屋子,屋子里有叠好的被子,灶台下还有两颗萝卜。他走进屋子的时候,独孤和痛苦像潮水一样席卷了他,一时之间,就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于是他提着刀往山下走,路过山腰的时候,他看见了云清的屋子,屋檐下还有一盏红色的灯笼。
在很多个夜晚,他们将屋檐下的灯笼点亮,两两相望。
叶三脑子嗡的一声,他什么也不能想,他沉默地走下山道,然后坐在了湖边的角落里。
他发现教谕被杀的真相时,以为被欺骗是最痛苦的;他劈下那一刀的时候,以为做决断是最痛苦的,然而他一个人经过屋子,坐在湖边的时候,才发现,寂寞是一种可以把人耗干的痛苦。
曾经,叶三以为,这世上任何事情,只要他觉得自己没有错,那么就可以毫无挂碍地走下去。
然而今天,谁都不会说他做错了。那些清虚宗的修士们,那些除魔卫道的道士们,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对魔宗大掌教砍下一刀是错的。
他做对了,但是痛苦并没有丝毫减少。
石桥村的人死了,教谕也死了,可是那个和自己走出黑森林,走出石桥村,走出上京的云清,也死了。
大师兄说他应该还活着,可是叶三真真切切知道,雪崖上的魔宗掌教出来了,那个煮很难吃的咸菜汤的云清,没有了。
他抱着腿,在湖边坐了很久。寒夜里的风很大,雪气也重。簌簌的雪粒落在他的鬓发上,像是年少华发一般。
过了很久,他才站起身来,无声地朝大青山朝揖一礼。
大师兄站在悬崖边,遥遥看着山底林海,微笑说道:“去吧,叶小师弟。”
他看着黑沉天际,感慨道:“去好好看一看这人间,好好地……修行。”
黑夜如潮水,负刀的年轻人行走在夜色里,几乎变成了黑夜的一部分。
这件事对于少数几个知情人来说,是一场险而又险的博弈,可对这世上大部分修士来说,是魔宗掌教身份败露,于是青城山叶小先生提刀除魔。
对于山下镇子上的百姓来说,每天早晨一起买早饭的两位先生,忽然出山了。而他们消失的那一天,镇子上的南货铺子也悄然关门。
青城山的雪下完了,一个月以后,悬崖下的那道禁令也彻底解封。茫茫青山里没有任何痕迹,当年的魔宗大掌教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人间。
虽然魔宗掌教对任何修士来说,都是一个要斩杀的存在,但是当年力斩李长空与清虚宗四位山主的魔宗大掌教,神秘地在青城山里潜逃出去,似乎也并不是一个令人特别意外的结果。
清虚宗的人马在边关搜寻一圈,唯独放过了黑森林,黑森林外的结界会截杀任何一个魅灵,他不会跑回去送死。
当云清彻底消失在大翊国境内后,整个修行界都有些阴郁。
一个杀了李长空和教谕的魔宗掌教,一定会回来。
遥远的草原上,一点星光倏忽隐没。
而此时的黄土官道上,一匹黑马正载着带斗笠的年轻人,无比悠闲地向北而去。
李见青骑着灰马,加快速度跟上他。叶三的目光越过绵延山脊,向朝日初升的北面投去一瞥。
那是他要去的北方。
也是他要去的边关。
他来践行与张庆的约定,那片黄沙与绿草覆盖的土地,终将变成他下一个战场。
第107章 城南韦氏,去天尺五
一路向北,一路风沙渐起。绵延山坡高低起伏,耸立在无边的黄土大地上。此时虽是初春,可曾在石桥村生活了十多年的叶三,深刻明白“春脖子短”的道理,因此并不意外看到满地风沙与尘土。
秦岭山脉将整个大翊一分为二,南北分明,著名的黄色大河咆哮着从山脉边穿过,往南汇入丰沃平原。
相比繁华的上京与秀致的青城山,越往北,雄阔之意越浓厚,就连风中刚绽芽的柳枝,也多了些潇洒的姿态。
黑马继续前行,停在了官道边的一座茅草屋边。叶三翻身下马,他摘掉竹斗笠抖了抖,一层灰像雨一样扑了出来。
黑马摇头晃脑,在地上寻找野草。正逢草木生发的季节,刚出芽的草叶都十分鲜嫩,一嚼满嘴的汁,毛色油光水滑的大黑马吃得十分欢唱,不时用蹄子扬起一片尘土。
叶三顺手用斗笠拍了拍它的脑袋,示意黑马安分一些。他站在地上向北望,官道两边绿树葱茏,大片良田被切割得方方正正,一直向天际蔓延。
许多茅屋与木屋点缀在田边,高低不平的山坡下,隐约可见一道灰色城墙。
那便是秦岭之下最为繁华的衡山郡了。
衡山郡因背靠衡山而得名,因为临近平原与官道,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又兼黄河之水千百年来滋养,渐渐蕴化出一点人杰地灵的意思。
相比其他州郡最为特别的一点,衡山郡边聚集了数十个小宗门,这些小宗门把控与垄断了整个衡山郡所有资源,时间一长,这帝王治下的衡山郡,渐渐成了修士聚集的地方。
大翊立国之初,恰逢清虚宗开山立派,小宗门为避清虚宗与青城山的锋芒,又见秦川山势起伏如龙,因此纷纷来衡山建造山门。
大翊立国后的几十年时间内,由于大量修士聚集,衡山郡始终保持着一个繁荣稳定又飘然于王权之外的姿态。直到高祖皇帝发兵三万,以擒拿叛乱的罪名将琅琊王氏尽数羁押回京,衡山郡的大小宗门才勉为其难对上京低下了脑袋。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衡山郡的修士越聚越多,这世上会修炼的人不多,然而修士天然的力量在于把控资源与人心,丰厚的财力、良田与大量读过书的人,足够让衡山郡变成一个繁荣鼎盛的地方。
时间久了,衡山郡里的门阀生来便信奉道宗,孩子出生便请来山间的大人们赐名洗礼,有根骨的就尽早送上山修炼,没有修炼根骨的,才上学堂开蒙应试。
算起来,清虚宗如今的十几位山主里,足足有五位来自衡山郡。
门阀与宗门混杂,使得衡山郡的大小事务都不交由赴任官员打理。每一位皇帝陛下都曾派出心腹官员前往衡山郡,然而宗族力量太过强盛,使得任何一位赴任官员都难以施展开手脚。甚至有那么零星几位,在赴任途中死在了山匪手里。
在上京的那座巨大宫殿里,流传着一个并不新鲜的说法,“皇命不下衡山郡”。
叶三拿起斗笠挥去身边的飞尘,他指了指前方的城墙道:“老李,你绕了一大圈路将我带到衡山郡,总得给我个说法。”
李见青正打开水囊准备喝一口,听到这话猛地呛住,他僵硬笑道:“叶先生哪里的话,秦川乃是南北分界线,您要去北边,衡山郡绕不开的……”
话音未落,一股寒气猛地从他背上窜起,从战场上训练出来的强烈求生欲让他直接丢掉水囊,扑腾一声跪在地上。
千年的时光让这片大陆上的普通人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无论他们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在修士面前,永远只是如同蚂蚁的存在。
一个劈碎三山的修士,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解决掉他。
李见青还没有忘记上次差点死在叶三手里的滋味,他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恐惧一点。
他跪在地上,诚心诚意道:“在下……想……”
叶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不耐烦道:“上次没杀你,不代表你可以接二连三设计我,我想听听你的理由,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李见青松了口气,说道:“在下想让您帮个忙。”
叶三轻笑一声,道:“让我帮忙,总得付点代价的。”
李见青表情骤然一紧,风沙里传来透骨寒意。他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身子慢慢颤抖起来。
……
相比官道边的小小争执,今天衡山郡的几大宗门里,气氛也有些压抑。
山门里几个代管俗务的大人们,此刻正在一间幽深大宅里喝茶聊天。屋外不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几大门阀的管家急匆匆走过来,然后恭敬地候在门外。
站在最前列的两个管家,一个来自韦氏,一个来自赵氏。
衡山郡乃是韦杜二姓族居之地。这两姓自前朝以来就是极称富贵的,如今衡山郡一带,更是香火鼎盛,沾染了不少仙家之气,两姓与衡山郡背靠的大小宗门关系极为密切,而能够出动山里几位大人和两家大管家的,不是别人,恰好是张庆。
张庆要来衡山郡了。
在上一位郡守回京辞官以后,皇帝陛下终于坐不住,派出了第二个人。
张庆提议陛下颁布道田税,几个月以来,纳税最多的几个地方里,一定有衡山郡的名字。可即便这样,衡山郡交上来的税额尚不满十之二三。
阳光从半透明的窗户纸里漏进来,照在几位大人的头发上。他们模样温和而普通,就连桌椅上摆着的软垫也是旧的,最多是手里捧着的瓷杯精贵些,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任何人都可以来,但为什么偏偏是张庆?”头发灰白的老人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围的人。
花厅外的院子里,老树正在发芽,新的一年到了,衡山郡的新鲜事也来了。
“张庆又如何?天下都知道他是陛下的一条狗,可惜,这条狗咬不动衡山郡。”
几位大人们无声地笑了起来,他们想到外界对于张庆的一些评价,那些传言里,皇帝陛下就算是扔出一根肉骨头,他也会爬着替陛下捡回来。
“想我衡山郡数百年来,治下无强娶,无豪夺,无一饥民,无一冤案,莫说一个张庆,就是皇帝陛下亲来,怕也是要赞叹一声清明昌盛。”
“可惜,这条狗会说话,而且会给陛下出一些馊主意。”某个老人放下茶杯,轻声笑道:“陛下以仁厚治世,二十年来轻徭役减赋税,可道田税一出,百姓何辜?天下清誉,陛下威望,不能毁在一个张庆身上。”
老人们的目光慢慢聚集到一起,然后无声地点了点头。他们慢慢走出花厅,候在一旁的高大马车无声驶来,很快将他们平稳地送到山间小路里。
两位大姓管家恭敬站立在一边,最后一位离开的老人看了看他们,笑着道:“请替我向两位家主问好。”
两位管家这才行了一礼,微笑着目送几位大人离开。等最后一个老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空荡宅子里,他们才对视一眼,轻松而舒缓地笑了出来。
替两位家主问好,那么两位家主就可以平安康乐地继续好下去。
韦姓的大管家迈出高高门槛,笑道:“听说赵家的八爷刚进了清虚宗内门,需得恭喜一声。”
赵姓的管家摇头笑道:“比不得韦家那位清谈会名列第八的先生。”
“不知这张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在下只看到衡山郡的粮钱不断流向上京,张大人的一纸奏折,上得好啊。”
统治最为温和而有力的手段之一,就是赋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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