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行事不再说话,他用两只手抓住包子,狠狠往嘴里塞,因为恐惧,整个背都夸张地弓了起来,然后软倒在地上。
老宗主看着他,叹息摇头道:“都说张庆今天在官道上爬的样子像条狗,可兄长现在的样子,比他更像一条狗啊……”
他背着双手,慢慢走出了书房,然后将门轻轻关上。今天夜里的星光很好,他在石阶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似乎就看见了当年两个小小的孩子。
那时候他被师父关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思过,周围又黑又安静,他怕得想哭,后来一只手抓着肉包子,艰难地从窗户缝里挤进来,手背上全是被划出的血痕。
那个肉包子啊,还冒着热气呢。
第二天日上三竿,叶三才从酒气里醒了过来。他将床铺齐整将被子叠好,准备出去吃点儿早饭。
张庆的屋子里又在煮药,还没靠近就熏得他一个跟头。叶三一边挥着手一边推开门,张庆两条腿绑着厚厚的白布坐在轮椅上,看见叶三笑着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腿怕是要几个月才能下地。”
叶三想了想,说道:“你吃什么,我去给你带点儿。你也别上街了,这轮椅用起来也不方便。”
张庆笑着朝他拱拱手,道:“有劳叶先生,那在下就在屋内等着了。”
叶三听到熟人说出叶先生两个字,还是有些不习惯。他抄着口袋慢慢往街上走,才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了一串沉闷的钟声。
最热闹的长街尽头,一面巨大皮鼓已经蒙上了白布。
周围不时有百姓经过,朝那面白布拜一拜,又朝着山间某个方向拜一拜,酒水和香烛摆放了一地,气氛看起来格外严肃沉寂。
叶三心中一警,随手抓过一个道士问了几句。道士见他眼生,气息又是个会修炼的,以为是隔壁哪个宗门的先生,就急急忙忙道:“北固山的老行事昨夜去了,先生没收到消息吗?这会儿几座山头的宗主怕是已经去吊唁了。”
叶三怔在原地,旋即扔下那道士,疾步往驿馆里走。
走回驿馆以后,他在湖边站了很久。张庆转动轮椅来到他身边,随口问道:“出事了?”
叶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轻轻抓着身边一根竹子,皱眉道:“就算教谕下令击杀当年的魔宗掌教,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老行事一定要死?”
张庆点头道:“很古怪,而且杀了老行事后,你一定会有所怀疑。”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池塘上,轻声说道:“只能说明,这个秘密比你我想象得更重要,因此宁可冒着让你怀疑的风险,也一定要烂死在老行事的肚子里。”
叶三慢慢闭上眼睛,一种被戏弄与操控的无力感深深笼罩了他。他咬了咬牙,手里的细竹瞬间四分五裂。
碎竹片落在池塘里,漂浮着往出水口汇去,叶三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池塘。
过了会儿,他背着双手,径直往屋内走。
第111章 往西北去
叶三沉默地收拾包裹,顺手铺好了床,这才背着刀提着东西走到了门边。
准备出门的时候,张庆的轮椅拐进了屋子。
“叶先生要往边关去吗?”他微笑着问道。
叶三点了点头道:“是时候走了。”
张庆倚靠在轮椅上,耐心摸了摸双腿,笑道:“你这么着急去西北,是急于履行和我的约定,还是想去找找当年的答案?”
叶三的手顿了顿,他短暂地出神片刻,然后坦然回答道:“其实不论答案是什么,他和我之间死的人已经太多,但我依旧想去问一问。”
张庆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叶三安静地回望过去,回答道:“因为我想知道答案,我并不喜欢一直被人蒙在鼓里。”
他的声音也很坦然平静,似乎前往西北血瀚海仅仅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他想活下去,就踏进修行一道;他不喜欢被冤枉,就在上京提起了刀,而现在的他不喜欢被蒙在鼓里,所以当机立断决定往西北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一直是个顺从心意,认真生活的少年。
万事顺心而为,这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张庆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旋即他就释然地笑了起来,他在叶三的身上看到了太多意外,也看到了那种从来没有改变过的旺盛生长力。
从悬崖峭壁里长出来的野草,生长得困难,却用尽浑身力气在扎根发芽。
“叶先生一直是个少年心气的人,有些时候,我很羡慕您。”他轻轻抚掌,感慨道:“边关苦寒,先生保重。”
门很快地开合又关闭,屋外的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张庆轻轻拍了拍衣摆,若有所思地看着门缝里的微光。
无论他怎么看,这个叫做叶乘风的年轻修士,已经变得和上京很不同了。
他身上那种戏谑而跳脱的部分在一点点褪去,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一种更为强韧而自我的性格,在慢慢生长出来。
这算是一种成长,又或许是成长的代价。
叶三背着刀,从长街一直走到了城门口,衡山郡背靠绵延山脉,空气中反而多了几分西北没有的潮湿润泽,
他静静看着自己的影子,若有若无的气息从城外山脊之中逼射出来。叶三随意踢飞几粒石子,抄着口袋走出了城门。
走出那道窄小的木制侧门后,他仰起头往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伸出了一根中指,朝大山打了个非常不礼貌的招呼。
山中的气息陡然森寒,叶三笑了笑,随口说道:“一年以后,我再回来看看张庆。”
他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身边也并没有人跟随。然而在叶三说完这句话后,馄饨铺上的道士、小巷子里的信使与街上神色匆匆的修士们,不约而同地顿了顿。
不用半天的功夫,他的这句话就能传遍整个秦岭所有宗门。
城外的风沙依旧很大,似乎是城门上有一些微弱的结界或者符文,使得烟尘都被阻拦在并不厚实的城墙之外。
叶三伸出手,随意抓住了一缕风。背后若有深意的目光仍然攀爬在他的背部,像是一条不急于咬人的蛇。
感应到城墙下年轻人的气息,北固山老宗主淡淡抬起眼,随手点了点手中的拐杖。
叶三迈开脚步往城外走,在某个瞬间,城墙下沿街的春柳忽地抖动起来,枝叶如震动的海波一般,自极远处朝叶三奔袭而去。
叶三猛地转过身,一把握住了刀柄。无鞘的长刀在身后低啸一声,陡然迸发出一股凌锐寒光。
拄着拐杖站在山林中的老宗主,手中拐杖登时粉碎。他僵了一瞬,缓缓后退一步,墙边的柳条渐渐恢复平静,在春风里拂来荡去。
老人的眼里并没有什么恐惧或者意外的神色,以这个年轻人现在的身份,他本就应该是个很强的人。
老人低头看看粉碎成木屑的拐杖,背着手在林间小路里往宗门走,今天的衡山郡来了几个客人,秦岭中的几位宗主都要亲自去见一见。
黑色的马车穿过衡山郡的沿湖小路,在夹道的绿色常青树下缓缓驶向山脚,山脚树林幽密繁茂,挡住了外界所有风沙。
马车停稳以后,穿道袍的中年人走下车,在接引人的带领下,向着山中一处静室走去。
无论是几个宗门的代理人还是衡山郡门阀的大管家,他们统统没有出现在今天的山道上,因为今天来的客人是清虚宗的信使,所以他们没有资格出现在静室附近。
黑瓦白墙的静室看起来很普通,最多是周围的环境更为清幽些。中年人站在一丛竹子旁边,颇为耐心地朝室内拱手一礼,这才笑道:“想不到秦岭上下,还有一位将破五山的老先生。”
说完这句话,他后背的汗才滚落下来,衡山郡千年底蕴,自然不会只养了一群坐吃山空的废物。这样一座聚集了十多个宗门背靠整个秦岭的州郡,供养这样一位老先生,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可老先生今日出面的用意,就有些耐人寻味。清虚宗试探过青城山的底气,自然也会来看一看衡山郡的手段。
衡山郡将压箱的手段展示人前,是威逼,还是示好?
他谦卑地低着头,面临着巨大的死亡威压,却仍旧保持着一份平静道:“在下不过门中区区信使,不敢劳动先生大驾,只不过带一份口信来给您。”
他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慢慢说道:“掌门快要出关了。”
清虚宗的掌门快要出关了,这事本来和衡山郡没有什么关系。可门内的气息缓了一缓,一道苍老而沉肃的声音扑面而来。
“衡山郡脚踩的,仍是大翊国土。”
中年人微微一僵,身前猛烈的气息几乎让他倒退几步,他勉强稳住身形道:“老先生说笑了,这千百年来,衡山郡何曾把自己当做大翊一州郡?清虚宗未曾抗拒过大翊法度,反而是您秦岭诸派,第一个坏了人间帝王的规矩。”
山中气息一时凝结,中年人有一种被扼住喉咙喘不过气的感觉,却依旧在微笑。
他一个区区信使,自然是怕死的,可他今天来代表的是掌门的意思,就不会死。
所以他很放心而大胆地说道:“既然规矩已破,掌门让我带给秦岭八个字。”
他持着双手,恭敬而从容地道:“破而后立,晓喻新生。”
……
北固山的老宗主在山道里站了很久后,终于看到了折返的客人。
清虚宗的客人脸色有些苍白,然而神情是愉悦而欣然的,看到他的表情,老宗主心里顿了一顿,勉强朝他点头致意。
中年人并不以为意,他微笑着回礼道:“先生应该感到高兴,掌门出关后,秦岭诸派将与清虚宗共同见证这份荣光。”
“荣光?”老宗主沉默片刻,自嘲般笑道,“江河滚滚,举世萍浮。”
“江海谦顺,百川归之。”中年人不以为忤,微笑着走下了山道。
中年人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山道中的时候,老人忽地凝神开口道:“清虚宗对那位叶先生,究竟是什么态度?”
中年人的背影顿了顿,从容回答道:“掌门并没有传达过关于此事的意见,可在下揣测,教谕已经死了,至于清字大阵的传承,亦不过区区涟滴之流。”
“那么,清虚宗对青城山,又是什么态度?”
中年人摇了摇头,拂袖离去。
如果史书能够记录下这一天,人们就会发现,这一天发生了很多足够影响世界的事情。
从这一天开始,许多宗门的修士往同一个地方奔去。他们跨过秦岭,走过西北大地,最终汇入了那片绿色的草原。
草原上的春天,有刚发芽的绿草和融化的冰河,风尘仆仆的修士们骑着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在漠北大地策马奔驰。
魔宗大掌教将要回到血瀚海,为了魔宗与道宗千年不变的那份血仇,他们在这个春天,开始进行一场猎魔的行动。
同样是在这一天,青城山的叶乘风离开了衡山郡,他背着自己那把无鞘的长刀,经由秦岭赶往漠北。
就像十七年前李长空提着刀,经由衡山郡赶往漠北。
过往与现在在某个瞬间重合,天命的指针慢慢拨动,他沿着十七年前李长空的路线,为了同一个除魔卫道的目的,奔赴同一个终点。
可无论是史书还是修士的道书里都没有留下这一天,西北的人稀地广,大片土地属未开发状态,黄土、森林、河岸种种景致交替排布,背着长刀的年轻人孤独在这片土地上骑马前行。
只有高而瘦的李见青,骑着马一路狂奔道:“叶先生等等,等等我——”
于是黄土大地的野林子旁边,又传来一个年轻人颇为愠恼的声音,“你怎么和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
第112章 瀚海之上的第一缕风
大翊正元十四年的初春,一道来自银杏叶下的谕令席卷了草原每个角落。在草原胡人并不遮掩的朝拜活动中,魔宗掌教顺利回到了他的漠北。
一路向北,经过烟尘仆仆的黄土大地,再经过水明鱼肥草绿天青的梭子湖,再往北经过齐腰高的无边草原,渐渐就能看到裸露草皮、短促枝干和渐渐飘落的雪花。
八百里雪岭冰川之上,封印着一片红色的血瀚海。
狭窄的冰路笔直向北而去,像一条冰箭剖开雪山,横亘在雪白荒原上。或许因为太过寒冷,脚底下的寒冰隐隐透着一些蓝意,冰封的大地上,不时被狂风吹卷过半人高的雪团与冰块。
有人行走在寒冷的冰路上,一个是卷发的姑娘,一个是长发的年轻人。
安多从小生活在血瀚海,然而刚从温暖的中原地带折返回来,也有一些不习惯。她将毛茸茸帽子戴到头上,从细密的白色绒毛里露出小半张脸,风吹得她不停眨眼,刚一开口一大团雪就冲进了嘴里。
“哥哥,再走三十多里就能到家了。”话音刚落,一块齐腰的巨大冰块猛地从山上冲落下来,瞬间杂碎在她的脚前。
云清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或许因为体质的差异,他虽然能够感受到极度的寒冷,却并没有因此冻坏半块皮肤,透骨的寒气顺着厚实衣物穿透到身体里,只让他的手指骨节微微发红。
云清将手抄到口袋里,仰起头看了看四面冰山,高大的冰川与雪山夹道伫立,过于狭窄的道路显得无比压抑,阴灰色的雪云堆积在头顶,映得天地一片惨淡。
雪原上的夜晚,总是来得更早一些。当所有的云团都变成暗灰色的时候,日光就再也穿不透厚实云层。
云清拔出身畔长剑,随着一声轻铮,半透明的剑光照亮身边一两米的地方,狂暴的风雪不停吹打在剑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小小的光晕在巨大雪山下缓慢前行,微弱的光线折射在冰凌上,透出一点幽蓝的色泽。
常年生活在冰原上的姑娘,由于常年习武,腿部极有力量,加之对这条路很熟悉,她背着长弓迅速地潜没到风雪深处,云清看着她的背影,随手拿了一团坚硬的雪团子,揉了揉塞进嘴里。
冰雪透骨地凉,一入口冻得牙花子都发酸,他倒抽一口凉气,慢慢蹲下身子,过了片刻才缓了过来。
冰雪顺着喉管流入到肺里,冷得他脊背都有些发疼。云清在地上蹲了会儿,伸出手在嘴角擦了擦。
透明的剑光中,他的手指上一片湿润的红色,在漫天飞雪中无比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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