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风晃动,叶三身边的树梢,猛然如水波一样开始震荡。
眼看剑意从树叶上流淌下来往身上冲,叶三瞬间倒退几步,神色僵硬道:“苏师兄,火不是我点的,炮筒也不是我做的!”
苏蕴点了点头,剑尖笔直地垂落在地上,“你二师兄不修道,是个普通人,我不能对他出手。”
叶三闻言大惊失色,道:“苏师兄,冤有头债有主,你岂能这般……不讲道理!”
苏蕴半截烧焦的衣袖在晨风里微荡,他脸色平静地看着叶三,道:“二师兄生性好动,你这做师弟的不知勤学修炼也就罢了,怎能放纵二师兄纵火山林?”
叶三震惊到无以复加,心道面不改色说鬼话这本事简直比您的剑术还高妙,眼看着一口大锅砸到头上来,他颤抖手指指着山顶道:“师兄明鉴,山里哪来的火?”
随着他的声音,苏蕴半截烧焦的袖子轻响一声,落在草地上。
叶三看了看那黑色的半截衣物,又看了看苏蕴。
苏蕴看了看衣袖,提起剑道:“师弟,请。”
大清早的青城山,再次响起了一阵鸟雀惊飞的声响。
当云清提着第八桶水回去的时候,叶三连滚带爬从山道上摔了下来。
云清提着一桶水,桶边挂着块抹布。不远处的小屋子还在冒黑烟,破碎瓦砾铺了一地,整个屋顶被彻底掀翻,墙上的石灰被震落大半,看起来非常凄惨。
云清脸色依旧淡淡的,但是这一次笔直地看着叶三,气压非常之低。
叶三心里一个咯噔,尴尬笑道:“早。”
云清抿了抿嘴,轻声说道:“没有叶小先生的火雷早。”
他的声音还是很柔和,眉眼也还是很温顺,但是破天荒头一次喊出了叶小先生这个称呼,表明他真的有点生气。
叶三左看看他,又看看他,过了半天忍不住笑道:“你是不是不会发火?”
云清当然很会生气,只不过十多年前没什么人敢惹他生气。
当年他生气的时候,连表情都不需要,只要拔出武器就够了。
所以云清一时气结,然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只好认真解释道:“我在发火。”
看着云清这副样子,叶三忍住笑意拍了拍他的肩道:“要不你今晚先去我那儿凑合一下,回头再看看这屋顶怎么修。”
云清想了想,为表示自己仅存的气节,干净利落拒绝道:“不要。”
叶三看了看他,笑道:“真不要?”
云清放下木桶,思考了一会儿。
叶三想了想,说道:“不去也行,刚好我要去找一下李见青,你和我走一趟呗。”
云清闻言擦了擦手,道:“什么时候走?” 或许觉得自己仅存的节气已经保住,他这句话问得心安理得云淡风清。
所以他们两个人肩并肩,一起走下了狭窄陡峭的山道。
看着他们走下山顶的身影,大师兄拍了拍头发上的鸡毛道:“小师弟不错,挺有干劲的。”
修补屋顶的二师兄捡起一块砖头,道:“小师弟当然不错,眼光实打实的好。”
苏蕴看着自己碎成渣子的屋顶,沉默无言,过了很久才道:“虽然我们都知道小师弟很好,但是我的屋顶什么时候能修好?”
全场只有大白鹿发出了反对意见。它摇晃着华丽的双角,或许想到那些被叶三提刀冲杀棒打鸳鸯的日子,雪白的鹿头竟隐隐有一股青意。
第86章 来自银杏树下的黑衣
叶三沿着横街走到铺门外的时候,街上的大部分店铺已经敞开了大门。刚出炉的馒头冒着腾腾热气,油条在锅里炸得金黄。一路走过来都是热乎乎早饭的香气。
叶三坐在早饭谱子外的木桌上,喊了两碗豆浆和两笼包子。
青城山脉绵长,并不适合开荒居住,好在距离官道不算太遥远,因此不算太荒凉。如今到了深秋,金黄的落叶从枝头落下来,与黑瓦白墙相映衬,也挺令人赏心悦目。
叶三在秋风里拢了拢衣襟,随口道:“你别老是盯着我那把刀看啊,我这次又不是来打架的,别紧张。”
云清罕见地没有回话,他看着横街两边黄色的树叶,轻声道:“叶子都黄了啊。”
金山镇的叶子黄了,上京的叶子也黄了。
三百米南门大街上,很多户的大门依旧紧闭,长街尽头的胡同口,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落叶。
没有人来打扫过小胡同巷,自从道院的修士与黑甲士兵轮流走过一趟之后,哪怕胡同口没有贴上封条,这儿也没有人敢踏进半步。
距离夏天已经过去了很久,在大翊的这个夏天,上京发生了很多足以改变世界的故事。
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一桩事,是死在盛夏暴雨里的教谕大人、道院大学官和其余十六名修士。
他们在同一个雨天里死在了辉煌的上京,哪怕到了今天,南门大街沿街老树上,还挂着无数白色布条。
因为那场血腥的故事,那些贩卖油条、蛋饼与馒头的铺子搬去了更远的地方,而住在大街上的人们,或许为了避免回想那些不吉利的事情,已经习惯将大门紧紧关闭。
因为沿街的大门关得很严实,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灰白长须的老人走进了胡同里。
因为住在南门大街的都是平头小户人家,所以也没有人知道,走进胡同里的人是如今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的官职并不足以让上京人侧目,然而琅琊王氏足够代表很多东西。
老人穿一身半旧的丝绸衣衫,算不上太富贵,看起来像是个含饴弄孙的普通老人。
他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走进了普普通通的小胡同巷。巷子里那座二层楼的小院子,木门微微敞开,落叶堆积在门口。
他推开大门走进去,看向坐在大堂内的张庆,说道:“我不喜欢死过太多人的地方。”
张庆听见老人这句话,不由感慨道:“王大人主掌刑狱足有十年,什么时候也怕死人了。”
“那要看死的是谁。”他背着双手走进大堂,桌子和椅子上,堆积了一层很厚的灰。
“死一个教谕和大学官,对陛下来说是好事。”张庆舒坦地靠在椅背上,说道:“这天下的道观实在太多了,教谕在上京也呆得太久了。一个老而不死又实力强横的东西在上京住这么久,纵然陛下心怀宽厚,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总是看不过去的。”
“所以你很喜欢叶乘风?”
“不不,我只是喜欢做一些交易,倒是你,为何瞒着我将魔宗的二十八字诀交给李见青?他是和我说想要魔宗的功法,但对修士来说,你这一手实在太毒。”
老人没有交给李见青厚厚的书,也没有交给他晦涩难懂的经文。恰好是一张字条能写下的,冷不丁一眼就能看完的二十八字诀。
与清虚宗十六字真言相同,这样精炼而纯粹的真言口诀,对修士心神影响极大,吸引力也极大。
那份恶毒而甜美的吸引力,足够让一个修炼不久的修士彻底堕落至魔鬼身边。
老人摇头道:“我不是修士,魔宗功法早已绝迹,这自然是从陛下的藏书阁里翻出来的。”
“陛下的意思是,让他偷学魔宗功法,等整个道宗与他为敌以后,他自然只能站在陛下这一边?”
在这句话说完以后,小院子陷入一阵沉默,老人灰白的胡子在风中微荡,“张庆,他是杀了道院的很多人,但对陛下来说,这份筹码这还不够。你要记得他是李长空的转世。一旦他想起来当初的事情,谁都不能保证他回清虚宗做他的三山主。想让他死心塌地给陛下做事,只能让他和陛下有同一种敌人。”
张庆摸了摸脸上的胡茬,若有所思道:“所以你宁愿把他推向魔宗,宁愿与虎谋皮?”
“与虎谋皮总比养虎为患好,一旦他日后回到清虚宗,今天你提供的所有情报,足够让你抄家灭门一百次。”
张庆笑了笑,说道:“我就一个老婆两个儿子,死一百次也比不上琅琊王氏的人头啊。”
听到这句话的老人,脸色瞬间铁青。但想到开国之初一些很血腥的故事,他的怒气渐渐变成了心底隐隐的寒意。
他看着黄色的树梢,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更重要的是,陛下想看看青城山的态度。”
“态度?叶乘风杀了道院那么多人,他们总不可能凑上去与清虚宗重修旧好。”
老人摇摇头,说道:“且看看吧,二十八字诀已经交给李见青,消息也已经放了出去,清虚宗那些闻到腥味的狗,应该也快到青城山了。”
院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张庆长叹一声,说道:“王观礼,你真是脑子被驴踢了。这么老糊涂不如早点告老还乡。”
老人大怒回头,却见张庆慢慢坐直了身子,眼神里透着一股幽暗不明的光。
“王大人,我会去请见陛下,在这之前,我不希望你给陛下出任何一个馊主意。”
“王观礼,我等了很多年才等到这么一个人,你一张字条能让我和他的关系毁于一旦。一旦这场交易毁了,我并不介意让你尝尝后悔的滋味。”
看着张庆的目光,老人有一种被野狗盯上的感觉,他扭过脖子,强硬道:“就算他杀了十七个修士,也不过区区匹夫之勇,何堪大任!你总不会认为,他会为了陛下捣毁天下数万道观!”
张庆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淡然道:“燕骑十六卫可能要变成十五卫了,如果他一怒之下杀了李见青,谁都拦不住。那份血瀚海的地形图我已经让老八送过去,只希望他能看在情报的面子上,好好完成这份交易。”
血瀚海的地形图极难得,历年以来,不要说普通人,就连踏进那片冰原的修士也很少。
当年的李长空没有画过地形图,去过血瀚海的苏蕴也没有画过地形图。
草原上的胡人依旧在给血瀚海运送祭品,沉重的牦牛车队里,一个精瘦的男人扯了扯脸皮,随口骂了一句鬼天气。
…
金山镇横街上的南货铺子,破天荒没有开门。
叶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带着云清从后墙翻了进去。
李见青的早饭一般分为两种,大葱煎饼与葱油拌面。
今天店里的饭桌上,还有半个没啃完的馒头。一串红色的血迹从馒头旁边滴落到墙角。
叶三看了看血迹,想了想道:“回山吧。”
云清点了点头,两个人大步往门边走。
男人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有些不可思议道:“就这么走了?也不试着救一下?”
叶三的手放在门栓上,头也不回道:“我本来就是讨要说法的,你帮我杀了他的话,记得把地面擦干净,不然吓着镇子上的人,不好。”
身后的男人明显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句话,沉默了很久才道:“你的性格果然和情报里……差不多。”
叶三一把推开大门,大声道:“告辞——”
门边的灵气猛地震动,长风倒灌到院子里,眼前的景象一瞬间扭曲。
木门、砖墙、石板路,一瞬间如血肉块块剥落,变作了荒山里的树叶、溪流与土坡。
叶三的手还保持着开门的姿势,只不过手中的木门已经变成了树枝。
树下的黑衣人朝他们笑笑,脚底踩着满脸淌血的李见青,说道:“我姓秦,叫秦无念,是三山主李长空的师侄,这传送阵法我用得不好,只能传个几百米,让两位见笑了。”
叶三扭头确认一下云清还在,这才开口道:“老实说,我不是很想再见到任何一个清虚宗的人。”
秦无念感同身受,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来苏蕴的地盘。在上京我被他捅了三个窟窿,伤刚好就要来青城山。然而这人既然拿着魔宗的功法并且交给你,我只好把你带回执法堂问问了。”
“你和我苏师兄有仇?”叶三也不问李见青的死活,也不想替自己解释,反而很感兴趣地抓住了苏蕴两个字。
秦无念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仇,有一点情谊。有仇好办,反而是情谊两个字,最难消磨啊。”
这时候的叶三还不太能理解这句话,他从云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站在树下剥了起来,“李见青不是我的人,杀了他我没意见。但是张庆可能有点意见。”
“张大人怕是不会有意见了。”秦无念微微笑了起来,说道:“今年幽州大旱民怨沸腾,清虚宗的祭祀一早前往幽州祈福求雨安抚民心,陛下已经下令好好修缮道院的院墙和屋顶。这种时候死一个李见青,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死一个青城山小师弟……陛下可能也不会生气。”
“更何况……”秦无念微微挑眉,平静双目里闪过一丝凌冽寒意,“青城山小师弟,为何要私藏魔宗功法?”
叶三看着他,神色慢慢变得很平静。
“当初是白见尘追着我,现在换成你追着我,你们真的很没意思。”
“不要把我和白见尘那个废物相提并论。我不想杀你,只想带你回去,好好搜一搜你的魂。”黑衣的男人一脚踢开李见青,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李见青顺着山道直接滚到山洼里。
“我乃清虚宗执法长老,自当承天意,斩魔宗。”说着,秦无念慢慢合起双手,道:“愿苍天之下,无尘无垢。”
秋风渐起,黄色的落叶在头顶轻轻晃动。
“黄色的叶子啊。”秦无念有些怀念道:“清虚宗山门里,每到秋天就会有很多黄色的银杏叶,这大青山里,总有一天,也可以种上银杏树吧。”
第87章 繁花似锦不好吗
一点寒意,在深秋的大山里蔓延开来。
看着山中的树与草,叶三摇了摇头,说道:“全是银杏树还是有些单调吧,大青山就要有大青山的样子。”
随着他的声音,寒意瞬间从黑袍里席卷出来,秦无念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道:“我改主意了,既然你无法变回当年的三山主,倒不如随我回山,把他的传承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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