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搬过一张凳子坐了上去,院子是刚刚收拾的,地上还有很多青色的苔藓,他打量一圈周围的环境,抽出兜里的纸条道:“这就是张庆的意思?告诉我一个死人的武器是什么?”
李见青搓了搓手,笑道:“哪儿能呢,您想,见过魔宗大掌教的基本都是死人。他的佩剑被带回清虚宗的武库,不要说长宽多少,就连那把剑的名字也没什么人知道。为了这张纸,张大人是费了心的。”
叶三没有抬头,上午的日光照在他脸上,将眉眼都照得清楚分明。过了会儿,他才笑道:“张庆在清虚宗的人手还不少。”
听了这话,李见青颇为夸张地笑了起来,道:“这话不敢乱说,张大人是朝廷命官,没道理去大山里修道的。”说着,他急匆匆走进内屋,捧了个木盒出来递给叶三,道:“您瞧瞧,您到上京怎么连这东西都忘了,得亏我去您屋子里转了转。”
叶三霍然起身,一把接过木盒。
盒子很轻,没有安锁,一直放在他的床上。
里面是叶三去上京以后通过各种途径赚取的银票。
叶三十分感动地点头,李见青也十分感动地拍腿。
两人都觉得对方十分顺眼。
云清在铺子里转转悠悠,然后跨出门槛,站在横街上。
上午的阳光很淡,因为到了深秋,风掀起衣襟的时候,带来一阵稀薄的凉意。
他在阳光里摊开手掌,握住一缕薄薄的日光。
魔宗大掌教,在二十四岁那年死在西北黑森林里。和他一起死去的,还有清虚宗的五位山主。
云清眯起眼睛想了想,时间确实过去太久了,他连自己的样子也不太记得了。
性格……也不太记得了。
至于名字……他看着手掌心,想到了千里冰原上,穿着皮袄的人们跪在雪中,俯首呼喝道:“蒙哥——”
蒙哥在胡语中是长生天的意思,那是所有胡人最为尊贵的天神,他照耀着草原与牛羊,带来了阳光与雨水。
有信奉主神的教众,有冰封的血瀚海,还有一头卷发的安多,她抱着一只小母羊坐在帐篷里,高高兴兴地问道:“哥哥,你要不要喝马奶酒?”
虽然是魔宗大掌教,命却一直不太好啊。云清想到这儿,就笑了起来。
很多名气很大的人慢慢死了。
无论是今年的上京,还是当年的黑森林。
随着他们的死亡和叶三的成长,很多血淋淋的往事也慢慢被掀开,然后铺陈在烈日下灼烧。
云清慢慢叹了口气,感觉呼吸之间,俱是飞灰和血腥的气味。
背后新开的南货铺子里,人来人往很热闹。
随着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云清转过身子,平静坦然地看向叶三。
少年有一种清扬又勃发的生命气息,比此时此刻吹过巷子的秋风更加清淡。
更加地,令人舒畅而愉悦。
云清看着叶三,慢慢地就笑起来,道:“忙完了?回山?”
第82章 且放白鹿青崖间(下)
当叶三捧着一盒银票回山的时候,才发现母羊再次不见了。
拴住她的绳子松脱在地上,叶三翻了半天,确定不是被咬断的,而是被挣脱了。
“成精了。”叶三低声骂了一句。
羊和鹿的爱情故事还没有到此为止,当第二天早上,那只俊美无双的大白鹿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叶三的心情再一次爆炸了。
无他,那只鹿叼着一篮土鸡蛋,大摇大摆放在他的房门口,然后大摇大摆带着母羊走进树林深处。临走前,还给了叶三一个充满蔑视的淡漠眼神。
叶三低下头认真看着土鸡蛋,又抬起头看着远去的鹿角,在清晨的雾气中,他无比坚定地确定了一件事。
“那只鹿在嫖我家羊!在嫖我家羊!”叶三大怒拍上云清的木桌,年久失修的木桌可怜地嘎吱几声,发出寿终就寝的哀叹。
云清担忧地看了看书桌,道:“你也不用这么生气吧……至少还给了你一篮鸡蛋……”
“这是鸡蛋的问题吗?”叶三手指颤抖地指着密林,道:“给了鸡蛋就能拐我家羊吗!你是没看见那只鹿的眼睛!”
虽然只是一只羊,叶三心里却翻滚着一种为人老父被拐走女儿的痛楚,尤其这鹿女婿还不甚看得上这位年轻泰山。
“她要嫁人,你拦不住。”云清翻了翻手中的书,道:“除非炖了。”
叶三闻言拂袖而去,终于在收到了第三篮土鸡蛋后,追上了白鹿的踪影。
随着一阵尘土飞扬人仰鹿翻之后,他们终于双双掉在了某个屋子的大门前。
白鹿满头尘土,身上沾染一堆杂草,在叶三晃出手里的长刀后,它飞起蹄子就冲到屋后的院子里,惊起无数只母鸡。
院子里一个男人疑惑道:“大清早,怎么跑这么急。这山里的野猪都打不过你,是被谁揍成这幅样子?”
叶三听到声音,准备冲进去的脚也收住了。
这座大山里人烟稀少,能够在山中拥有一个屋子的男人,必定是他的两位师兄之一。
院子里的男人仔细检查一下白鹿的蹄子,确定它没有踩碎几个鸡蛋,这才提着竹篮走出来查看情况。
叶三站在屋外,一根一根捡头顶的杂草,一个穿着普通短衫的男人走了出来,手里的竹篮还放着几个鸡蛋。
二三十岁的男人看着叶三,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道:“原来是小师弟上门了,进来喝杯茶。”
叶三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就囫囵喊了声“师兄。”
这是他进山以来,第一次看到未曾谋面的师兄。
师兄笑得更温柔,他朝带着叶三朝院子里走,边走边道:“你可以喊我大师兄,也可以喊我顾白露。”
叶三愣了愣,然后指着一边吹胡子瞪眼的白鹿,问道:“白鹿?”
“露水的露。”
大师兄叫白露,养了一头白鹿,和很多母鸡。
师兄坐在小凳子上,收拾了一篮子鸡蛋,笑道:“师弟来了是好事。我闭死关多年,不能出山,劳烦你下次去金山镇的时候,帮我带一瓶酒。”
小火炉在嘟嘟地煮茶,白色的热气飘到叶三脸上,有些热。一大群母鸡绕着脚跑来跑去,不时扇动翅膀,扬起一大片灰尘。
地上的杂草里,夹着一些小野花,小野花盛开在石头的桌子脚下,还有一些在院墙上的青藤边盛开,有一种非常清新而古拙的可爱。
一朵小小的野花被母鸡啄走,整架青藤都晃了晃,大师兄揭开壶盖,拎起茶壶,在陶碗里倒了很多水。
上京的茶水总是很精细的,用很精细的小茶杯倒上七分满,里面漂一撮雨前的新茶,然后漂漂亮亮摆在客人面前。
大师兄倒的茶水就是白开水,还生怕他喝不饱,倒了整整一海碗。
叶三面对着这十分实诚的茶水,当然不能说不喝,他用毛巾捧住陶碗,小心翼翼吹了口气。
大师兄站起身来,走进草堆里,开始一个一个捡鸡蛋。
叶三喝水的当口,总觉得有一双幽怨的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他扭过头,发现白鹿一动不动站在角落里,身上满是刚刚打架粘上的灰。
叶三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指了指白鹿,道:“师兄……他……”
大师兄很快地捡了一篮子土鸡蛋回来,他将竹篮递给叶三道:“小师弟第一次来见我,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这两天院子的鸡蛋一直在变少,只能凑一篮给你。”
看着眼前的竹篮,叶三兀地想到门口的三篮土鸡蛋。他猛地扭过头看向始作俑者,白鹿慌里慌张摇起头来,然后甩开蹄子夺门而出。
大师兄微微侧过头,有些无奈道:“最近这性子是越来越野,天天跑得没影。”
叶三自然不好和大师兄说,你家的鹿天天盯着我家那只羊,一羊一鹿在小树林里吵得野兔子乱窜。
大师兄感受到了沉默的气氛,于是很认真地问道:“你认识我那头鹿?”
叶三心道自然不是我认识,是我那只羊认识。然而师兄看起来是个很温厚的人,于是叶三那些提刀揍鹿的故事也只好烂在肚子里。
最后说出嘴的故事,只剩下了门口三篮的土鸡蛋。
大师兄了然地点了点头,笑道:“这并不是小师弟的错。”
这当然算不上是叶三的错,叶三甚至觉得自己受到无妄之灾,好好养大的一只羊,被大师兄家的鹿给啃了。
大师兄给自己倒了一海碗的白开水,他的手指在碗边弹了弹,原本还飘着热气滚烫的水,很快地凉了下来。
“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叶三看着大师兄那身很普通的农人打扮,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
大师兄笑了笑,也站起身来,带着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大师兄的院子很大,院子中间长着一颗很老的大树,很多母鸡在大树下啄虫子。
老树的枝叶都压得很低,几乎垂到地面上来。
他跟着大师兄散步,散步的时候适合聊天与谈心。
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停在树边,枝叶在叶三头顶上荡来荡去,那些叶片的影子就落在他的脸上,像上京小胡同巷边的那棵树。
但是上京的每块墙砖与树叶后面,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那些来自道院的、魔宗的眼睛,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然后在某个瞬间提着刀,向他冲出来。
这里与上京是不同的,青城山是个很简单的地方,也是个人很少的地方。叶三在走进这座大山之前,并不知道青城山的弟子稀少成这样,不然,在南门大街的那场暴雨里,他就会考虑更多的问题。
比如杀了道院的大学官和十几个修士,会不会给青城山带来很多麻烦,而来自清虚宗的怒火,这区区几个弟子的青城山,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
在叶三搬进山里后,其实他是担心过的,那些隐隐的担心一直徘徊在心里,挥之不去。
叶三是个很怕麻烦的人,相对的,他也很怕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
这些东西他没有和别人说过,哪怕是云清,他觉得自己也没有表现在脸上,然而坐在石凳上喝茶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师兄可以看出来,并且告诉他,“你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我很抱歉,师兄。”不知过了多久,叶三轻声开口道:“无论如何,青城山与清虚宗之间的关系,是被我砍断的。”
“这并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道歉呢?”顾白露很温柔地笑起来,道:“错的并不是你。”
叶三心里动了一动,努力做出很无所谓的样子,道:“小孩子才看对错,我又不是小孩子。”
风轻轻吹过大师兄的大院子,母鸡们咯咯地走来走去,有几只跳到石头凳子上,然后扑腾着滑翔很远。
大师兄微笑着说道:“对与错当然是很重要的东西。道院的人不在乎,清虚宗的人不在乎,我还是在乎的。”
他慢慢坐下来,然后拍了拍身边的草地,示意叶三也坐下来,“对和错不重要吗?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清虚宗做错了,无论杀害教谕大人的是谁,他们都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前来捉人,只不过啊,他们站得太高,又站得太久了。”
“他们习惯这样的姿态太久了,以为自己掌握的就是道理,但是这件事,从头到尾,小师弟并没有错。”
“如果真的要说抱歉,作为门内的师兄,不能保护自己的小师弟,难道错的不是我吗?”
叶三的手微微一僵,在上京的很多个雨夜里,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力量决定了对和错。
道院的人不会理会他的辩白,清虚宗的大人们不会在乎他的冤屈,所以他只能提起手里的长刀,去捍卫自己的声音。
然而无论如何,在他心底的那个小小角落,一直有个声音在努力争辩道: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杀的教谕大人。
不仅这一次,还有发疯冲上来的白见尘,还有荒山里被动了手脚的阵法,还有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
叶三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很在乎的,他很在意的。
当他走进这座小院子,终于听到有人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他等了太久,从上京等到了青城山,从春日的雨夜里,等到了深秋的青空下。
叶三慢慢吸进一口微凉的空气,然后握住了双手,缓缓道:“师兄……”
大师兄笑道:“没有关系的,你既然是青城山的小师弟,哪怕犯错也该由师兄教导,哪里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他站起来,拍了拍叶三的肩膀,说道:“这数百年的盟约,早就形同虚设,就算日后真有什么意外,我们也还是挡得住的。”
叶三点了点头,他坐在地上揉了揉头发,久违地感受到被人努力保护的感觉。
在这座山里,他不用提刀砍人,不会被人追着杀,他还可以辩白对和错。
叶三坐在地上,微微仰起头,院墙之外,是一整个绵延的青山。
在这一刻,叶三想,无论他的力量有多大,他一定要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保护它。
他站起身来,轻声道:“大师兄……”
顾白露蹲在地上捡了个鸡蛋,听到这句话,点评道:“这句大师兄才是真心的。”
叶三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无声地笑了起来。
大师兄递过刚刚的竹篮,道:“劳驾,既然你已经有三蓝鸡蛋,麻烦帮我把这一篮带给明姑姑。”
叶三小心接过,应了声好。
大师兄欣慰地看着他,道:“我不能出山,日后下山买油盐酱醋茶的活计就交给小师弟了。”
“近日炼了一些丹药,回头也劳烦小师弟,下山帮我分发一下。”
“鸡蛋每天可以捡一两篮新的,有空也帮我带去镇子上卖了。”
叶三愕然抬头,一点点感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指了指山脚方向,道:“那……我……没来的日子呢?”
大师兄扼腕道:“所以你看,我这儿连半点茶叶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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