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老人微不可闻叹息一声,声音似又沧桑了几分,“道宗数门同气连枝的光景,难道真要毁在一个白见尘身上?”
苏蕴摇头道:“此事错不在白见尘。杀人证道这种事我见得太多。清虚宗掌门想借此事铲除我那小师弟,好让清字大阵的传承回到清虚宗,若真要说错,心心念念想要收他做传人的您,难道不正这一切的起因吗?”
苏蕴一向是个逻辑很简单的人。
清虚宗里有两座高山,一个是掌门,一个是教谕。他们两人争夺清字大阵的时间已经很久了。
当年教谕大人获得了清字大阵的传承,如今掌门想让这份传承回到手中。而急不可耐想要找回传人的教谕,将叶三暴露在所有人眼睛前,让叶三不得不接受来自道院和清虚宗的敌意。
道院发现了教谕对叶三的重视,白见尘发现了教谕对叶三的重视,远在清虚宗的掌门,也在无数封信里知道了叶三。
对清虚宗的掌门来说,这份传承极有可能被教谕送给叶三,因此扰乱阵法取走叶三性命顺道斩除白见尘心魔,是个很完美的选择。
两座高山相斗,这本就是清虚宗内门的琐事,被两座高山碾死的罗致南与明静三学官,那也是清虚宗自己的人。
可因为教谕而被牵扯进来的叶三,差点儿被两座高山相斗的余震,碾成碎片。
苏蕴站在石阶下,毫不留情道:“小师弟的身份太过特殊,在他力量没有恢复之前,我从不想让他过早暴露人前。您也曾经答应过我,不会轻易去找小师弟。然而当您往小胡同巷找他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意识到,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或者说,”苏蕴猛地抬起头,眼光一瞬间锋利如剑,“您只是想要一个传人,又何曾在乎过他的安危?”
站在一旁的姚闻道,早已听得面色铁青,“苏蕴!冤有头债有主,教谕不过想找回当年的传人,真正下手的又哪里是老师!”
老人宁和的目光,终是产生了一些波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见过这世上太多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情绪的波动也越来越少。
可今日面对小辈无礼又放肆的质问,老人从来平静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平静了。
过了很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掀开自己腿上的白熊皮毛毯,露出空荡荡的道袍下摆。
“小苏,我的丹田气海已经开始碎裂了。”
这句话的口气很清淡,然而苏蕴听到这句话后,震惊得很久都没有说出话。
或许因为这个事实太过惊人,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老人是个很强的人,所有人都知道他很老了,但是所有人都觉得,他还能活很久。
教谕大人像一座高山,伫立在上京,当所有的修士习惯这座山以后,他却忽然要崩裂了。
“小苏,”老人神色温柔地看着他,说道:“我急着找那个孩子,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活到明年的夏天。”
“作为一个将死的老人,我私心想多看看他,让他遭受这一切,我很抱歉。”
过了不知多久,苏蕴摇了摇头,道:“老师,您……”
“你想去清虚宗,就去吧。”老人温和地说道,“只是万事多加小心,我老了,连自己的学生和传人都护不住了。”
苏蕴朝他拱手一礼,道:“在下送两位师弟回青城山后,会去清虚宗看看的。”他直起身子,看着教谕,轻声道:“教谕大人,青城山与清虚宗,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可惜一别不能两宽。
老人看着苏蕴的背影,这一次的苏蕴没有等老人先进屋,也没有认认真真执晚辈礼,就像他为了八十三个石桥村民冲向血瀚海,他也必然会提着那把剑,扣响清虚宗的大门。
姚闻道看着苏蕴的背影,叹了口气,道:“老师要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吗?刚刚叶小先生倒是解开了您的阵法。”
“如今出了这件事,他怕是不愿随我修道的。”老人的声音微微低落下去,过了很久才道:“罢了,到底是在我的阵法里出的事。苏蕴尚且不信我,我如何奢望那孩子对我毫无芥蒂?”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想起来什么,道:“快去,快去,柜子顶上还有一些药,先拿过去,去!”
姚闻道匆匆忙忙踩着凳子趴了所有的丹药出来,也不管有用没用,一起用布兜装着,这才匆匆忙忙往南门大街去了。
司天玄急急忙忙走回小胡同巷的时候,二层的小楼里,充盈着一股极精粹的风。
那股风息流淌过大堂、窗棂甚至是楼梯,密不透风地浸润屋子每个角落。
片刻之后,屋边的那棵树,叶子轻微的晃动起来。
司天玄停住了脚步,他走进大堂搬出一张凳子,然后坐在了屋檐下。
初夏的阳光浇灌在石砖上,散发出微烫的热气。
今天小楼的风很舒服,所以他不打算上楼问一些隐秘的东西,比如叶三修的究竟是什么功法。
他相信,苏蕴也不打算问。
所以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回到小胡同巷的苏蕴,道:“其实我还是很好奇,能够吸引天地里如此精纯的灵气,他的功法与任何人都不同。”
“你不是好奇,是担心。”苏蕴淡淡道:“但这种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司天玄看着他,摇头道:“你确定不会有意外吗?”
“再有意外,他也是我的师弟。”苏蕴走进大堂,也拿出了一张凳子,然后坐在屋檐下。
不知过了多久,司天玄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当真不在乎吗?”
苏蕴想了想,无声地笑了起来,道:“这两个孩子都很好,而功法这种东西,师父不在乎,大师兄不在乎,我又何必在乎?”
他并不打算上楼看个明白,有些事情该明白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
他觉得有些抱歉,作为青城山唯一一个在外行走的师兄,两个师弟在他眼皮子底下遭了很多罪。
然而对于云清,没有人能保证救活他。翻遍道宗所有的记录,都不会有关于一个魅灵的生老病死。
苏蕴交叉着双手,坐在大堂前的椅子上,慢慢说道:“如果他能醒过来,我想带他们回山,大师兄和二师兄会很高兴的。”
小楼的风缓慢而温柔,从白天一直吹到了晚上,又从晚上吹到了第二天清晨。
中间苏蕴去过一次南门大街,将姚闻道拦在了百米以外,然后拎着他带来的一兜药,慢悠悠地走回去。
清晨的时候,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苏蕴拍了拍司天玄的肩膀,他们一起走出了院子。
叶三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只看到屋檐下两个并排放的凳子,还有刚刚关上的院门。
他看着晃动的木门,走到井边提起水桶,从身上劈头盖脸浇了下去。
然后他脱掉了血迹斑驳的衣服,在井边冲了个凉,把身上所有的血痕都洗干净。
接着他走上楼,把带血的被子褥子和枕头全部扯下来,从二楼楼梯口一脚踹进大堂里。
厨房里还有很多劈好的柴,叶三点起柴火,把带血的衣服仔细烧了个干净。
等做完所有的事情以后,他坐在大堂里,开始翻桌上的一堆东西。
有教谕的丹药,有司天玄留下的信,还有一个画着奇怪痕迹的罗盘。
叶三想了很久,他将罗盘拿起来,然后又放了回去。
他把药拿起来看了看,然后也放了回去。
他不知道可以相信谁,所以他选择相信自己。
叶三拎起布袋子准备去买点东西,刚走到院子门前又冲回楼上。他站在床边看了看面色苍白仍然在沉睡中的云清,然后伸出手理了理他的头发,道:“我现在要一个人去买菜煮饭,然后一个人回来吃饭。”
他看着云清,抱着双臂道:“我也不是很确定你要睡多久,万一……我说万一……我只好先去习惯一下一个人的日子了。”
他拿了点儿铜板门外走,走到门边的时候,又道:“下次别买三百文一只的鸭了。”
叶三从早到晚做了很多事情,他一个人劈柴,一个人煮饭,然后一个人坐在大堂前啃甜瓜。劈柴的时候他擦了擦刀,然后想,自己这十六岁过得也挺磕磕绊绊的。
怎么看都挺惨的,他自言自语道:是吧,一直被人砍,好几次小命都没了。
他几刀下去将柴火劈了个干净,擦了擦手道:“你能不能早点醒过来,不然我这样看起来更惨惨,家里一个大病号。”
院子里的母羊适时叫唤一声,叶三没好气地朝她翻了个白眼,道:“啃你的菜叶子去。”
傍晚的时候,他一个人点亮了烛灯,坐在大堂下发呆了很久。等到蚊子咬了满腿包的时候他匆匆忙忙跳起来,将中午剩下的汤倒铁锅里热了一下,然后将冷饭盛出来,泡汤吃完了。
晚上的时候,他照旧上自己的床,只不过云清躺在边边上,他就坐起来,然后将云清捞到怀里,开始今天的修炼。
不知是不是因为苏蕴提剑去道院走了一圈,清虚宗再也没有人来过南门大街小胡同巷。
叶三很安心地开始今夜的修炼,天地里的灵气温柔而缱绻地飞过来,然后被他怀里的人吸了个干净。
第二天的日子也这么过,只不过餐桌上换了个煎豆腐。第三天换成番茄炒鸡蛋加个汤,叶三站在傍晚的凉风里,左思右想,还是摇头道:“我觉得不行。”
然后他几步冲上了楼,站在床边看着云清道:“真不行,你还是得起来,我不想洗碗。”
他不仅不想一个人洗碗,还不想一个人去买菜买米,不想一个人驾车去买甜瓜,不想要天天煮半瓢米,稍微放多了就吃不完。
还有甜瓜,每天晚上劈一整个下来,吃得十分胀肚子,夏天的饭菜水果又不能放太久,他吃得很辛苦。
“很辛苦的啊……”叶三喃喃自语道,他坐在窗户旁边,看着楼下那棵在晚风里晃动的树,忽然觉得,挺寂寞的。
第73章 青春啊青春
寂寞这种东西,有时候无论多少人都排解不了的。
叶三在南门大街的小胡同巷里,迎来了又一个很普通的清晨。
早晨的阳光斜斜地从树叶里漏下来,石砖巷子里传来平稳有力的脚步声。
叶三刚刚坐在院子里,准备啃个馒头,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请你开一开门。”张庆的心情听起来很愉快,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来得有点不是时候,“苏先生打飞了很多道院的修士,本来以为你这儿闭门谢客,没想到他倒放我过来了。”
叶三看了看手里的馒头,站起来打开门道:“打飞了?”
张庆看见他,悠然道:“是啊,这两天道院人仰马翻,不过既然没人报案,京兆府自然不会管的。”
张庆大多数时候,是和各种案子、线索、事故现场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人说话一般非常严谨又贴合实际,叶三了然地看他一眼,知道道院的一些人,是真的被打到飞起来了。
张庆踏出一只脚,探头看了看院子,这才走进来道:“你的师弟还没醒?”
叶三慢慢咬了一口馒头,盯着他看了一眼,张庆笑了笑道:“不要误会,我并没有监视你,只不过厨房桌子上的碗筷只有一副,所以才问问。”
清晨的阳光很柔软,叶三眯起眼睛看看他,然后去大堂里拿了一个小木板凳过来。
张庆坐在凳子上,平静道:“来和你谈一谈当初的交易。既然你已经赢得了清谈会的头名,想来不用多久就能获得教谕的传承,我们的交易也可以进行下去了。”
叶三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庆坐在小小的木板凳里,忽然开口道:“陛下并不喜欢清虚宗。”
叶三抬起一根手指,示意自己并不想听,“陛下的喜好,你记着就行,不用告诉我。”
张庆点点头,却继续道:“自大翊立国以来,天下道观林立,他们坐拥良田房产,却免征徭役赋税。如今天下修士日益繁多,凡我大翊子民皆信奉清虚二字,极北荒地的汉人不知道年号,却知道清虚宗的掌门传到了哪一代。如此聚结民心一呼百应,陛下自然很不高兴的。”
叶三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宛如被扯上贼船,“我并不是很想明白这些东西,能不能讲重点?”
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尤其是和那位陛下有关的事情。
才听了几句话,他就很想把张庆一脚踹出去,再洗一洗耳朵。
张庆看了看他,点头道:“你几次三番差点死在清虚宗手底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的交易应该会很愉快。”
叶三沉吟了一会儿,道:“虽然我几次差点死在清虚宗的手下,但这并不代表我想做陛下的狗。还是先谈一谈交易的内容吧,我想看看你的筹码和要求。”
张庆悠悠站起来,笑道:“近年昭武胡人屡屡叩关犯境,陛下希望你在获得教谕传承之后,随军前往西北,兼大翊铁骑之利与清虚阵法之威,永绝胡人南下之心。”
看着叶三忽然僵住的脸色,张庆咳嗽一声说道:“你要去西北血瀚海,陛下想要西北的太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我当初曾经答应过你,作为交易,会给你魔宗的一些情报……”
叶三忽然截口道:“不够。”
张庆似笑非笑地看着叶三,说道:“你可以帮陛下平定西北,杜小将军也可以帮你杀上血瀚海,这还不够吗?”
叶三神情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要关于魔宗所有的情报,所有的。包括他们的功法、习惯、血瀚海的地形。”
张庆微微挑眉,道:“这很难,你是在狮子大开口。魔宗情报事关军机,不可能全部交给你;至于魔宗功法,清虚宗千年除魔,那些功法早就在大翊绝迹了。”
叶三摇头道:“如果没记错,我将是第一个随军出征的修士。我有必须去血瀚海的理由,你们也需要足够的力量来威慑胡人与魔宗,既然是相互利用,就不要讨价还价了。”
张庆点了点头,在院子里背着手走了几圈,问道:“你知道答应这项交易意味着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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