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经之艰难晦涩,实在难懂。前朝有修士一生困于书阁直至白头,仍不能勘破其中奥妙,故有白首太玄经一说。而依我所看,哪有这样麻烦。”
叶三眨眨眼,疑惑道:“依你所看?”
云清摊摊手,道:“我不是修士,哪里能懂,跟着读而已。”他把书翻过来,将里面的字展示给叶三看。
书页挺大,每一页的大字很少,可每一句经文旁边,都有很多排小字注释。第一排就是“太玄经之艰难晦涩……”
难怪云清像是在念书的语气,果然是一字一顿在读书。
叶三看过镇子上一些书,但头一次看到注释写得这样随心所欲,毫无顾忌。
一眼看下去,又瞥见了“毫无章法”,“一窍不通”,“我觉得不行”。
他忍不住腹诽道:李长空究竟靠不靠谱。原以为经书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没想到越往后写得越是龙飞凤舞,墨点涂涂抹抹,行文也是随心所欲。
云清翻了翻另外两本,皱眉道:“我觉得还是这本能读得懂,至少不是满篇之乎者也。”
叶三哦了一声,道:“……修道就是这么修的吗。”
云清迟疑道:“只是读注释的话,好像不是很难。”
他捧着经书,坐在树枝上,撑着头继续念道:“……若要修行,先练灵气,灵气游走于天地之间,修士以肉身与天地沟通,炼化灵气,返归自身,使得气海充盈,神存丹田,于是身存年永,有益寿之效。”
少年的声音很干净清澈,随着晚风飘散到叶三耳边,他在刺骨的寒风中听到一个个经文或者是注释,慢慢觉得身体变得温暖起来。
那些字在在声音里游动,似乎有了实体,变得斗大,在叶三眼前飘动、浮游。
“气海,受气之根本。人从天地间吸收灵气,灵气存纳于气海,可供修行使用。灵气炼化之后,变作灵力,沉积于丹田……”
叶三迷迷糊糊地听课,似乎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念书的声音在耳边平淡地飘过,而随着那些黑色的字,天地里熟悉的风再一次回来了。
风吹着他的身体,他似乎漂浮在空中,那些风挤进他的毛孔,无数的水滴在风里汇聚,走进他的身体,顺着经脉和血管在流动。
“气海与肾相连,水归于海,故名气海。”
很多水滴流淌到腹部,流淌到一片黑漆漆的天地里,汇聚成一片小小水洼、池塘……大海。
那片淡蓝色的海,漂浮在天上。他脚踩着大地,头顶一片海洋。
一滴水从海里掉下来,滴在他的手掌心,泛着莹莹的光。
然后无数滴水从蓝海的中央不断滴落,像在下一场幽蓝色的暴雨。雨水汇聚在脚下的大地里,一座高山拔地而起。
一颗雨滴变成了一座山,无数滴雨变作无数的山。
大地之上,群山耸立。
那些山越长越高,几乎耸立到海水里。血管里的风不断往海水里汇聚,可在某一刻,溪流干涸断流,四肢百骸的风静止消失,尖锐的疼痛从胸腔最深处蔓延上来。
叶三眼前一黑,猛地惊醒过来,心脏扑腾直跳,喉咙口隐隐有点血腥味。
而耳畔的声音还在平静无波地念书,“修行之路,有一海、一田、六座山。海为气海,田为丹田,山为修行六山。”
森林里光线昏暗,叶三努力睁开眼睛,把自己从刚才那有些玄妙的幻境里抽离。
他喃喃道:“好像不止六座啊……”
云清闻言,哗哗地翻了几页书,疑惑道:“应该是六没有看错,六座大山对应修行六个境界。”他借着微薄的光线,手指从书页上一排一排按过去。
“修行之初,灵气汇聚到气海,气海提炼出灵力,在丹田中堆积成一座山。等山足够高以后,修士用自己内部的灵力打碎这座高山,才能跨入下一个阶段。每一个境界都有一座山,而境界越高,山也越难以打碎。”
“第一个境界是敛气,这个阶段,修士可以感知到外界的灵气并吸纳到自己体内,跨出修行的第一步。”
“第二个阶段是玄景,到达这一阶段,从修行者的眼里看去,万事万物皆为灵气包裹,天地之中有灵气流动,能够以肉身凡胎得见天地种种玄妙之景,因而被称为玄景。”
“第三个阶段是知微,天地万象数不胜数,而能识巨者众,能知微者少。到达知微一境,则天地之中,万事万物,凡有灵气包裹的地方,皆能被探查知悉。”
“第四个阶段是物虚,所谓物虚,就是修士修身立心,不以外物悲喜,所见万物似实而虚,尽可用天地灵气做引,化归己用。”
“这四境是当今修士最可能跨过的四座山,而除此之外,天下修士之中,又有数人可跨至窥天一境,若再能跨过窥天,据说可达神测之境。”
窥天、神测。仅听这两个词,跨越天地一日千里、探闻天地神妙大道的种种景象铺面而来,叶三睁着眼睛朝天上看,良久才道:“那……神测之后呢?”
云清闻言默然,书页的声音在沉默中变得很响,“千年以来,一脚踏入神测之境的,只有历代圣人。听闻八百年前,随大翊祖皇帝从东方拔剑的那位清虚宗老祖,便是神测之境。”
“你如果问我神测之后是什么,我实在不知道,书中也没有写。”云清啪啪翻了翻书,很诚实地告诉叶三。
天上隐隐有星光流转,那些星飘摇在天幕上,像梦里那场蓝色的雨。
叶三看着天,就想到了那片蓝色的海洋下,群山拔地而起。
他有些不死心的扭了扭头,看着云清道:“如果真的不止六座山呢。很多山不行吗?”
云清坐在地上,看着叶三,半天才道:“你刚刚是不是睡着了。”
叶三喃喃道:“应该……没有吧。”
云清看着他道:“既然没有睡着,就不要做梦了。”
第9章 灵气遍地都是
这话说得很直白,叶三梗了一下,默然闭眼。
云清盘腿坐在他身边,道:“修行很忌讳眼高手低。”
叶三如果这时候能动弹,一定会站起来表达一下内心的不满。因为站起来的时候才能身高齐平。
他现在躺在地上,没法动弹,实在是没有底气喊什么壮志出少年的。
叶三闭着眼睛,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草叶声响,睁眼一看,云清铺完了金色的草垫子,仰头躺在上面,枕着自己的双手,也不知在想什么。
叶三努力瞟了他一眼,同时注意不扭到自己脖子,然后问:“你对修行懂得还挺多。”
云清嗯了一声,悠悠道:“是啊,我当然是很想修行的。可这黑森林里,不要说修炼的经书,就连修士也很难见到。你带来了三本书,还带来了一些新的消息,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叶三听着他的话,不由就想到自己在石桥村的日子,想要修炼,天天在山头蹦跶,却修行的法门都走不进去。
云清看着天,天上的云飞来又飞去,光很暗地投射在林子里。
“几年前,也有修士从这里经过,我从他那儿了解一些修行的最基本的东西。可修行的大门一旦敞开,再往下走就是千难万难。我等了很久,才等到天上掉下来三本书。”
叶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说修行忌讳眼高手低,可老实说,你自己一定也想过那些东西吧。”
修士,魔宗,大道。这道大门一旦踏进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展现在眼前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抑制住心头那点期望,不去仰望上天,而盯着脚下的泥地呢。
云清毫无尴尬,神色淡定,“是啊,我当然也是想过的,万里江山来去自如,瀚海之上乘风翱翔,真正能够超脱凡人的极限,不知又是什么景象了。”
“在天上飞啊,听起来挺难的。”叶三附和道:“不过你努力一把,应该还是有希望的。毕竟你才……嗯……十五六嘛。”
云清扭过头,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复又躺了回去,道:“窥天之境,方能引气御风,而行动也不过数百米,至于在天上飞……”
“万一不难呢。”叶三难得心情舒畅,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筋骨俱断的处境,道:“你想修行,我也想,你知道路很难走,我也知道,这还不够吗?”
筋骨断裂的少年望着黑漆漆的天,感慨一下天老爷丢给自己的运气不太好,复又笑道,“嘿,修行界啊,我们来了。”
苍茫无尽的黑色夜空上,似乎在极远的深处,悄然震动了一下。
有光破开层叠的云,落在黑森林深处。
地上的金桔花,似乎也因此而震落了几片花瓣。
麻衣相师站在金桔花边,道:“好巧。”
苏蕴冷淡道:“不算多巧。”
他们站在森林深处的高地上,两边陡峭的山崖上开满了成片的金桔花。山崖下,一个棉布袍子的中年人在洼地里疾步走过,所行之处,树叶微动。
像是感应到什么,中年人猛地抬起头,朝黑漆漆的高空看去。旋即,他抛了抛手中罗盘,指向森林的更深处。
相师笑道:“被发现了。”
苏蕴甩了甩长剑,剑锋下,无数花瓣随风而起,打着旋儿落到洼地里,在中年人身后铺开一道笔直的线。
森林深处很黑,中年人随意拨弄几下罗盘,自语道:“这不太合规矩,按辈分,我岂不是得唤您一声师祖爷?”
声音不大,说得也轻巧,落在风中,稳稳地传到崖边两人的耳里。
苏蕴抬起剑,擦了擦剑刃,道:“规矩?清虚宗的规矩吗?”
中年人只好笑了一声,道:“我知道您来的原因。只是这里实在不方便动手,如果您一定要在黑森林里动用灵力,我又挡不住的话,会有一点丢脸。如果我丢脸的话,清虚宗也会有一点丢脸。”
苏蕴站在山崖上,看着山崖下小石子一样大的中年人,摇头道:“清虚宗的传道人,到今天一共有三百八十一个。让清虚宗丢脸,你的脸面还没有这么大,性命也还没有这么值钱。罗致南。”
姓罗的中年人笑得更加恭敬而谦虚,道:“自然,清虚宗传道人遍布帝国,我不过其中一个不起眼的人。只是青城山上的几位大人,居然为了区区小事让您下山,倒是让在下……措手不及了。”
他拿起罗盘,衣角在夜晚微微晃动,手腕也在无人发觉的角落里微微晃动。
他的身后,那条花瓣组成的笔直的长线,在漆黑苍穹下散发着凌厉锋锐的剑意,几乎将他钉死在洼地的尽头。
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忍声道:“苏先生,我敬你是青城山上掌剑人,可你也要知道,这是我清虚宗门内的事,就算青城山要插手,难道就不讲因果因缘吗?”
话音刚落,笔直的花带冲天而起,随即散落成碎片,漫无章法在风中飘散。
中年人眼前一迷,再向上空看去,那股凌厉的压迫力已经不见踪影。
只有苏蕴的声音,顺着风传到了山崖下,“若要算因果,不如从当年开始算。”
中年人愣了一下,不由苦笑一声,手里罗盘的指针疯狂旋转,终于在花瓣散尽以后,恢复了正常。
等到晨光从东方亮起的时候,叶三瞪着黑眼圈,道:“我觉得不太行。”
云清唔了一声,道:“书里说,所谓修行,当先修心。”
叶三叹气道:“这也不是你一夜不睡,还给我念一晚经的原因。”
他长叹一声,终于在清晨的时候,听到了念书以外的鸟鸣。
“你饿不饿?我很饿,还很困。”叶三很老实地说,“你知道一个人刚摔成残废,又没有觉睡是什么感觉吗?”
云清顿了一下,从草垫子上爬起来,顺手拿起叶三的长刀,道:“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野鸡。”
他走出三米,停下脚步,道:“路又变了。”云清皱了皱眉,“以往最快也要一天一夜,最近的道路变化太频繁了。”
以前他能趁着空隙,去外面找点东西,但是最近几天,林子里道路情况变得太过诡异,他有些不方便走出去。
叶三嗅嗅早上的空气,森林里的晨风带着很好闻的草木清香,从他的耳畔眉间拂过,让他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无数的风从他的身体里穿过,那些风是浅淡的蓝色,浩浩荡荡铺展在天下、地上,从石头上、树木里穿梭而过。
风的尽头,指引着正确的方向。
他睁开眼睛,说:“朝东边走三十米,再往左拐走一百米,之后往右直走。这条路这一天里都不会变。”
云清扭头看看他,大概是觉得有些惊讶,重新走回来盯着叶三瞅瞅。
叶三笑道,“看什么看啊,独家秘方,概不外传的。”
云清摇了摇头,道:“既然那是你的秘密,我不打算问你是怎么找到路的。但是有一点我很好奇,当你在找路的时候,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话问得有些郑重,叶三一愣,也回答得有些认真。
“路当然就是路,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风。”
“什么风?”
“从路上刮过来的风。”
“怎么认出路的方向和持续时间。”
“风的方向就是路的方向,风的颜色就是时间长短。”
云清问问题的语速越来越快,叶三也不由自主地,越答越快,到最后,几乎不从脑子里经过直接脱口而出。
……
“风是什么颜色?”
“蓝色。”
云清问完沉默了,叶三回答完也沉默了。
这个答案看起来挺傻的。叶三想。
他强行解释道:“因为是闭着眼睛,你闭着眼睛的时候,想象中的一切东西都是黑漆漆的吧,但是又会不由自主加上一点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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