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还有一事。肉神像结构与树根巨像相同,而那树根巨像的结构,与你的‘真身’一致。它们完全是照着你做的,是你的……”时敬之说不下去了。
尹辞一只手按在肉神像上,凝视着肉泥中泪眼婆娑的眼。他不知道这些眼睛背后还有没有意识,也不清楚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传出去。
长叹之后,尹辞终究说出了那句他们谁都不想出口的话。
“它们是我的‘仿品’。”
说出这句话时,尹辞的心脏几乎停跳。
当初发觉肉神像不死不灭,他就有过猜测。只是在他的猜测里,他该是它们的一员,或许是格外成功的“成品”。
结果他是第一个,他才是最初的“肉神像”。
此事绝非是一蹴而就。有人晓得他的“真身”,以此制造树根巨像,让人照着仿制外壳。也有人钻研蜜岚术法,利用秘典的路子,用他的尸身做“核”。更有人为了获取肉泥与劳力,养了“源仙村”这种村落。
这些都不是片刻之功、一人之力能完成的,至少要百年积累才能做到。国师们耗费如此苦工,绝不是仅仅为了猎奇。把这些拙劣仿品摆得举国都是,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他知道是为了什么。
尹辞走近时敬之,双手捧住他的面颊,定住此人的脑袋。
时敬之脸上还沾着汗,尹辞甚至能感受到此人冒出的腾腾热气。无需言语,时敬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的惶恐逐渐变为悲戚。
然而尹辞还是开了口。
“秘典为了保持活动,能够源源不断地汲取精气。北地荒凉,它依靠捕食些许妖物,仍能延续百年。”
肉神像算半个活物,形式比它更完善,能力只会更强。
“阿辞……”
“肉神像不需要作战,不需要动弹。它们被安置在最繁华的城市,前来祭拜者络绎不绝。它们汲取的精气明显过剩,而过剩的部分定然会有去处。”
体内精气多者为妖材,偶尔现于天地。源仙村的妖材不算出色,数量却多到不同寻常。如果刻意增加精气,能人为制造妖材……
集举国之精气,又能做出什么?
“子逐,别说了。”时敬之有意后退,脑袋却被尹辞捧得稳稳的。
“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我见过许栎唯一的孩子,那小子绝非欲子。前几代的欲子压根不优秀,以至于二百年前的蜜岚女王第一个史上留名。直到神祠满地都是,欲子们才渐渐翻起水花——说来有趣,我还亲手杀过其中一个。”
说什么“圣人以身祭天,上天才赐下如此福分”。到了最后,那位国师也没有对蜜岚女王说出真相。
尹辞的声音越来越轻。
“想来也是,人怎么能凭空生出千般欲望。不过是众生神前祭拜,精气本就满载欲求。尔等被这样的精气灌注而生,自然也会是这般模样。”
“……”时敬之不吭声了,他定定看着尹辞,琥珀色的眸子有些湿润。
两人站在神像背后。此处空间狭窄,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人。鼻端是带有庄严之息的熏香,身边是不住蠕动的丑陋肉泥,周遭恍如梦境。
此情此景真的是梦,那该多好。
时敬之挖空心肺、搜肠刮肚,只想找几句话来反驳尹辞,否定这个恐怖的猜想。可惜尹辞的术法理论强得很,他找不到其中的破绽。
尹辞的推论九成九是对的。
他流着此人仇人的血,是长于此人尸骨的花。
饶是大将军尹子逐,也总该有怨恨的极限。时敬之谈不上心虚,心脏还是撞得胸口发痛。浓重的怜惜中,他来不及琢磨这场阴谋,一颗心摇摆不定——这会儿是恳求“别迁怒我”比较好,还是索性让尹辞发泄一通比较好?
时敬之得不出答案。他索性乖乖闭上眼,做出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谁知他没等到尹辞的愤怒,甚至连压抑的怒喘都没有。四下安静了片刻,有什么温暖柔软的物事印上他的嘴唇,微热的舌尖撬开他的牙齿。
那是一个吻,热切却短暂。片刻亲密后,尹辞终于放开了时掌门的脑袋。
“我赢了。”他轻声宣布。
时敬之:“……?”
“回莲山上的赌约。要是我先解开你的病因,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啊?”过了一遭冰火两重天,时掌门还有点恍惚。
尹辞脸上没有一星半点怨恨,依旧是惯常的蔫坏模样:“啊什么?凡事过犹不及,欲子好歹也是凡人之子,被这样多的精气灌注,怎可能长寿?你那经脉,八成是被过量的精气撑裂的。”
“……行了我赢了,要求先赊着。”说完,此人甚至又强调了一遍。
时敬之摸上胸口,人还没回过神:“你不膈应我?”
这一刻,他甚至把自己的病因抛在了脑后。
考虑到花惊春还在神祠中,尹辞忍着没笑出声:“什么蠢话,要是因为一点因果就耿耿于怀,允朝皇室早就被我屠干净了。能遇见你,我高兴还来不及。”
不然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得知真相。
“引仙会积累百年的‘成果’是我的,许、孙两家最有出息的后嗣是我的,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听到这熟悉的反问,时敬之怔愣了很久。尹辞含笑看着他,一如知晓真相前的模样。
时掌门清醒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个不怎么扭曲的笑。他伸出双手,想要拥抱面前的尹辞。真好,时敬之心想。他追寻多年的病因已现,虽说还有无数谜团未解,他却从未如此安……
等等,不对劲。
尹辞眼看着时敬之拥抱的姿势慢慢变形,转而抱住脑袋,缓缓蹲下。
“先不管他们制造欲子做什么,也不说视肉究竟怎么回事。”时敬之抱头道,“若病因真是那样,我想继续活命,岂不要把举国上下的肉神像全毁掉?”
……神祠上千,哪怕他与尹辞分头行动,一天毁一个都来不及。
他这不是死定了吗?!
神祠外。
苏肆与闫清穿着破烂的流民衣裳,两人躲在暗巷之中,百无聊赖地守着几袋火油。闫清时不时确认时间,苏肆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睡着。
“时间快到了。”闫清体贴地提醒道。
苏肆抹了把脸,目光有些散:“三个时辰啊,我腰都僵了……三子,之前放过火没?你真没问题?”
“没放过。”闫清坦然道,“但你我要演‘对赤勾怀恨在心,蓄意报复’的流民,熟练了岂不是惹人生疑?”
“你的想法有时候真挺可怕的。”苏肆拍拍脸,仅剩的睡意也没了。“你说那两人也是奇怪,这次潜入得天衣无缝,带的东西够全。行事小心点不就结了,完了还要特地放把火,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闫清握紧火油袋子,罕见地发了会儿呆:“掌门也许有其他考虑。”
“想什么呢?没见你干活走神过。”
“想你的事。”闫清一脸严肃,“赤勾那边想让你接任少教主,你打算留下么?”
苏肆愣了愣,他沉默片刻,转而嬉皮笑脸道:“三子想不想我留下?我要留在这,你一个人岂不是很辛苦?”
谁想,闫清压根不吃这套:“我晓得你,你不像犹豫不决的模样,昨天时掌门还专门找你谈事。要是你有了想法,告诉我也……”
“没想法。”苏肆扬眉,“你不是说过吗,我这种人走也不会打招呼。哦对,你还说过,说是我若开口,你就信我。”
闫清被自己的话完美地噎了回去,他无奈地瞧了会儿苏肆,只好拎起火油,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放起火来。
火折子触上火油,烈焰猛地窜了八尺。沙阜干旱少水,没过半炷香,神祠已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次日,阅水阁的消息便传遍大江南北——
赤勾少教主恶行滔天,影响颇大。吴怀身死,民众怒火不息。赤勾众人携吴怀头颅拜神除厄,被亡命之徒纵火袭击。赤勾教徒未见折损,沙阜神祠因火势失控,毁于一旦。
据围观者传言,有幼童途经神像焚毁之处,听闻众多解脱叹息之音。灾祸在前,谈何解脱喟叹?恐是坊间猎奇谣传,诸君切勿轻信。
第129章 一瞥
枯山派消失了。
赤勾之乱已然过了半个月,人们没再见过那杆药到病除旗。这个四处兴风作浪的小门派销声匿迹,如同凭空蒸发,就连阅水阁最好的探子也探不到风声。
有人说时敬之当众拿了“起死回生”的法宝,露了富,被赤勾教杀人夺宝。也有人说他们只是蛰伏起来,隐藏在其他门派中,就等着武林大会抢视肉。
枯山派到底是个掀不起风浪的小门派,人们聊了几日,便把它抛诸脑后。
没了枯山派的人世,照旧像先前那般热闹。
时值春末,晚风亦暖,弈都满是蓬勃绿意。人们都愿意出门遛遛弯,但凡是个像样的茶馆酒肆,个个声如鼎沸。
四名脚夫叫了壶好酒,唤小二拿水兑成四壶。一行人只佐了碟盐煮花生,喝得不尽兴,又叫上几道小菜,这才得了小二好眼色。
脚夫们走南闯北,大字不识几个,胜在见多识广。凑做一桌,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那罗鸠那边不太行,都别费心往那跑了。”其中一个鞋拔子脸忧心忡忡,“往年还有人做做生意,咱还能挣几个大钱。现在不一样喽,他们那个新王,神姜……神降圣还是啥玩意,厉害得很。”
“多厉害?说说,说说。”
“说是眼睛铜铃大,一双手会喷火。那罗鸠人本来就个个壮如牛,可怜咱这边肉体凡胎,娃娃们一波波冲,倒得和割麦子似的。前些日子还能拿人命扛住,如今嘛……啧啧。”
鞋拔子脸抹了把饱经风霜的面皮,幽幽叹了口气。
“弈都这不还好着么,东边不行,咱就往西去。不是说大禁制那边天天有集,少不了活干。”
“得嘞,咱老表就被这话糊弄过去了。那头儿天天刮沙子,头发都给人刮掉咯。别说没活,旱得和个鬼似的。”
“都说帝屋神君护佑,咱大允没灾没祸,咋就越来越不对头?”
“我老叔会算命,说是当今圣上失德……”
这话一出,其余三人顿时换了颜色。鞋拔子脸当即扯开嗓门,大声道:“东西不行,就走南北呗。北地没啥人,南边不是要弄个武林大会吗?人少不了,哥几个一起去。”
刚才宣扬“老叔”的脚夫反应过来,登时咋了几下舌头——忘了这是天子脚下,险些祸从口出。
他连忙接话茬:“去得去得。咱几个都去,也好有个照应。那群江湖人都会点把式,万一遇到个赖账的,咱说都没地说。”
鞋拔子脸有滋有味地抿了口酒,得意道:“好说,等咱把手上活结了,晚上就走。弈都马厩贵得很,住不起,住不起唉。”
“你还捏着活啊?”
“可不?”
喝饱了酒,鞋拔子脸置办了些新鲜肉蔬,挑着去了城郊山头。此处山明水秀,富贵人家喜欢在这建别苑,他常常顺手接些送菜活计。
此回稍有不同。
来接应他的不是伙夫或小厮,而是个头戴傩面的青年人。那人一身朴素长衫,长发如上好香炭,皮肤白得晃眼。看那身段气度,怎么瞧都不像下人。
相比之下,那木头傩面粗糙丑陋,透出几分不祥之意。
坏了,鞋拔子脸大惊失色,这是撞了仙儿!
他的送货牌牌是菜市拿的,这年头,连妖怪都会去菜市约人送菜了……要么订菜是假,订人做菜是真……
方才的水酒全成了热汗,鞋拔子脸想也不想地放下担子,当即磕了个头:“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咱筋骨老骨头脆,吃不得!”
那妖怪似是被鞋拔子脸逗乐了,把钱串递给他时,那妖怪话语里还有笑意:“拿着。”
这是什么妖怪他不知道,但这沉甸甸的钱串货真价实。别说,这妖怪声音还怪好听的,像金玉店的寒玉铃。
鞋拔子脸僵了半天,这才缓过气来:“这位爷……爷,你可吓死我了。你要的菜肉都在这,咱先走了哈……”
“慢着。”那人悠然道,“我这还有活计,你若没安排,可随我们前去栖州之北。”
“爷要去武林大会?好说好说,咱还能多喊几个人来。”原来还真是个活人,脚夫喉咙口的心可算落了肚。
“很好。今日酉时,你再来此处。”
那人轻松提起菜肉筐,身形很快消失在草木之中。
鞋拔子脸擦擦满头的汗,忍不住腹诽——这群江湖怪人,见天就知道一惊一乍。这儿没外人,带个瘆人面具给谁看呢。
尹辞没在意脚夫,他迅速回到某处山涧,停在一间茅草房前。
山涧旁停着辆四轮木椅。椅上人长发披散,塌肩弓背,一副颓唐样貌。苏肆笨手笨脚地拿小泥炉煎药,白爷在一边打着瞌睡,化成一团肥软白色。
“苏肆,你身子没好透,去歇会儿吧。”尹辞放下菜肉筐,轻描淡写道。“待会儿我来喂药。”
时敬之虚弱地坐在椅上,似是转头的气力都没了。明明已是春末,他身上还盖着兽皮,黯淡长发遮住他的脸,叫人看不清表情。
“阿辞。”他气息奄奄道,“为师死前,还想吃一次……豆腐鲜鱼汤,多加些落葵……配白米饭……”
尹辞面无表情走近,轻轻敲了下此人脑袋:“要死了还这么多话?装着好玩吗?”
118/152 首页 上一页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