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时掌门即刻答道。
说着时敬之抬起头,一双眼愉快至极。他动作太大,脸上掉了些香粉,其后的健康肤色露了出来。
“……不过下山就无趣了。等咱们下了山,我就得一直闷在木椅上装病。到时候只有清淡软粥可吃,要我怎么活。”
时敬之作势捂脸,抹着不存在的泪。
“我想吃白米饭配豆腐鲜鱼汤,再加个清炖肘子。菜肉饼子好吃,前日的叫花鸡也很不错,子逐——”
尹辞又好气又好笑,这人看来想在临行前撑吐一回。幸亏他们有四个大男人,耗得起这些菜肉。
“东西早买好了,我还不晓得你。”他无奈道,“鱼吃个新鲜,自己抓去。”
“好!说来叫花鸡我看会了,今儿我做给你吃。”
时敬之精神一震。他嗖地从四轮木椅上站起身,健步如飞,走前还不忘亲下尹辞的面颊。尹辞瞧着此人背影,喜忧参半。
……病因已现,时敬之的“病”却依然无法根除。
当时就这件事,枯山派内部讨论了整整一宿——
半个月前,深夜。枯山派四人窝在沙阜荒地,俱是满脸肃穆。
“等等,我理理。”
苏肆揉着脑袋。
“引仙会耗费数百年,在各地立了肉神像,吸取众生精气。他们把这些精气融到活人身上,强行制造一个天赋异禀的‘欲子’?你成天吐血,只是因为受不得这么多精气,即将被撑爆?”
“的确如此。”
时敬之省略了尹辞这个“原材料”,以及自个儿“皇子”的身份。
苏肆惊叹:“他们有毛病吗?手里攥着大把精气,干点啥不好?拿来烧火炼药都比养你,咳,养人划算!”
尹辞、时敬之:“……”这小子到现在也没点尊师重道的意思。
闫清显然察觉了挚友的欠揍发言,连忙转移话题:“我也觉得奇怪。外头这么乱,要是时掌门有个万一,他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想过此事,尚无解。”时敬之摸摸下巴。“而且苏肆说得不错。若引仙会有此奇术,除了养一个我,有太多事能做。”
可他们只做了个不知所谓的“欲子”,尹辞心想。就算得了自己这个不死不灭的先例,引仙会追求的并非仙途。
这百年大业,究竟为的是什么?欲子到底因何存在?要说时敬之取走精气,才导致“天厌”发生,那么大允人小病小伤更容易恢复,又说不通了。
要判断病伤之势,决定天厌与否,本身是个精细而繁杂的活计。引仙会能不能做到还两说,时敬之压根无法控制那些精气,难道还能把吃了的吐回去不成?
此事没那么简单。
要治好时敬之,须得止住精气。可引导精气的法阵在时敬之血液之中,他们总不能给时敬之来个大放血。让此人以精气化为真气,每日用干净内力,也只能将死期稍稍延后。
想到那漫山遍野的肉神像,尹辞突然有了点模糊的想法。
不过考虑到两人的关系,此事不可操之太急。还是率先拿下曲断云,多探些“百年大业”的内幕为好。
……
尹辞这厢还在回忆过往,险些迎面撞上两条肥鱼。
时掌门将收拾好的鱼拎在手里,在尹辞跟前摇来晃去,笑容里不见半点疯狂或恐惧。
“给,最肥的鱼。”时敬之哼哼道,“苏肆还想让我用剔肉刀刮鳞……‘宿执’这个身份,你要何时告诉他?我看那小子拿刀到处乱戳,心肝肺一起疼。”
“总会告诉他的。到时我定会揍他一顿,放心。”
白爷转过头,深沉地瞄着尹辞。结果它迅速被尹辞喂的菜叶收买,谴责的目光慢慢变了质。
然而时敬之继承它的精神,眯眼瞧了尹辞一会儿。他清清嗓子,语气别有深意:“我放心得很,子逐有大计划,怎么忍心瞒着未过门的师父。”
尹辞:“……”
“小计策无所谓,横竖为师还未过门呢。”
倒也不用特地强调两遍,尹辞叹了口气,塞过去一个菜肉饼子:“是是是,等我考虑好了,再与你好好商量一番。”
时敬之这才心满意足地叼住饼,坐回他那四轮木椅。尹辞摸摸胸口的挡灾符,一腔子复杂情绪无处言说。
无论时敬之怎样强装无事,他仍能听到那人半夜咳血。留给他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只愿武林大会的计划能平稳进行——无论是百年大计的真相,还是视肉的效用,他们都得从曲断云骨头里榨出来。
不远处的弈都,皇宫之内。
容王许璟明自从去了趟沙阜,性子大改。他不再到处乱跑,连自己的王府也不怎么待,得空便向皇宫里钻。
他与当今皇帝一母所出,关系比其他王爷密切些。许璟明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皇帝对他也没什么戒备,随他借住宫中。
皇帝喜好餐后用茶,此日政务不算重,许璟行特地叫上这个弟弟,要他讲些沙阜见闻。许璟明虽然化身惊弓之鸟,但从不会拂大哥的面子。
容王殿下特地挑了新衣装,强行振作精神,这才踏上去茶亭的长廊。春风温温热热,吹得许璟明格外心神不宁。
曲断云要真是引仙会的人,自己是不是注定与视肉无缘?
自从沙阜归来,许璟明闭紧了嘴巴。他手中并无证据,因而没有说出“曲断云谋害自己”的推论。旁人问,他就说枯山派在赤勾闹事,想要借武林大会之事抢夺视肉。
而自己只不过是刚好撞见乱子,被卷了进去。
反正他平日就是个不着调的,没多少人提出质疑。许璟明说着说着,自己都快信了。但他终究保持了清醒,没再去碰视肉——
许璟明如何大胆,也做不到视死如归。再向视肉出手,这条命能否保住还难说。
既然引仙会想要视肉,时敬之那个妖孽也想要视肉,不如就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哪怕自己当不得在后的黄雀,也不至于变成被殃及的池鱼。
说来大哥本不信鬼神之道,视肉未必入得了他的眼。就、就算皇兄近期身体不好,有御医精心照料,总糟不到哪里去。
要么还是搜罗些罕见药材,尽快送给皇兄。视肉又如何,他要能找到冰顶蛇莲那样的奇物,皇兄说不准更开心。
去他的“缓和皇帝国师之争”,他不干了。上代国师的确待自己不错,可这代的江友岳绝不是好东西。
许璟明越想越松快,终于喷出一口浊气,脚步轻快起来——
“殿下。”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许璟明头皮一炸。说曹操曹操到,容王缓缓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个笑意浅浅的江友岳。
如今许璟明看江友岳,那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模糊不清地唔了声,权当招呼。
江友岳并不在意许璟明的态度。他儒雅依旧,冲许璟明微微行了个礼,转而继续向前。端的是衣袂飘飘,一副神仙模样。两人本该如此擦肩而过,然而许璟明心里有刺,越过江友岳后,他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
江友岳也在看他。
那是极短的一瞥。许璟明若是当初的容王,许是不会往心里去。可这一回,他看了个真真切切。
他瞧见了轻蔑。
说到“轻蔑”,许璟明兴许比任何人都熟悉。容王殿下坚信人有尊卑、命有贵贱,他对待下仆从来都毫无慈悲。可许璟明再怎么轻贱下人,他也晓得他们是“人”。
江友岳看自己的目光,分明是在蔑视一只不知好歹的蝼蚁。
廊边鸟鸣清脆,四下绿树成荫。春风无比温暖,许璟明却遍体冰寒。
第130章 出战
许璟明一路踱到茶亭,也没走出江友岳那一瞥。
在视肉一事上当了冤大头不说,多年积攒的安全感也被击了个粉碎。看到身穿黄袍的许璟行,他那股委屈登时有了着落。许璟明急急忙忙跑到皇兄身边,连塞好几块茶点,才把满口的苦味盖下去。
容王殿下的行事太不规矩,太监卢福刚打算提醒,便被皇帝一只手止住了。
许璟行已过而立之年,对这个年轻的胞弟很是宽容。卢福即刻闭了嘴,恭恭敬敬退去一边,继续看一脸苦相的容王殿下。
宫内的茶点比容王府的好吃不少,只是点心甜归甜,许璟明总觉得吃着烧心。他灌了一杯上好茶水,这才腾出嘴来,打算跟皇兄好生聊聊——
结果他被许璟行的样貌吓了一跳。
比起上一回见面,皇帝又瘦削了不少。他眼周略显青黑,脸色算不得灰败,可不见半点红润,看着让人不太舒服。茶点做得清淡适口、香气扑鼻。皇帝却只咬了一小口,就皱着眉头叫人撤了。
许璟明连忙把要出口的闲话咽下肚子:“皇兄,你这脸色……”
“那罗鸠战事不平,朕睡不好。”皇帝摇了摇头,“战火久久不息,死伤的可都是我大允子民。朕本以为是小打小闹,结果这些时日过去,一点好消息也不见。”
“一群酒囊饭袋!那群武将拿着咱大允的俸禄,连没教化的蛮子都打不过!”许璟明连忙顺着皇兄的意思叱道。
谁想听了这话,皇帝脸上浮出一丝苦味。
“朕起初也这样想。璟明,朕最近细细研读了战报,这回的蛮子不一般。那‘神降圣’用兵如神,让朕想到……”
说到这里,许璟行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
许璟明当然晓得皇兄说的是谁:“要么就把时敬之抓回来,要他先解大允燃眉之急。为社稷而死,那也是死得其所。”
“算算日子,他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这会儿把他强行召回,他怎么可能乖乖为大允做事。”
他这胞弟不是一般的想当然,皇帝哭笑不得。他轻轻咳嗽了两声,随即以茶水压下干咳。
许璟明满脸惆怅:“我就说说。皇兄,你对时敬之太放纵了。换了我,要不是父皇的旨意——”
皇帝嘴角动了动:“原来你一直这样想……当初想要杀了他的,恰恰是父皇。”
“那是国师撺掇的?我亲耳听上任国师说了,时敬之是倾国之灾。”
“但他与父皇打赌,将他保了下来。三岁小儿丢进聚异谷一个月,理应必死无疑。然而天意真教那人活了下来,父皇只得愿赌服输。”
许璟明一个头两个大:“皇兄,你对国师一脉一向不客气。早年杀了他岂不是更好?”
“早杀了太过可惜。其一,那人有惊天之才,能为朕所用。其二……槿妃有喜,越来越显肚子了。”
许璟明一脸迷茫。他晓得皇兄子嗣稀少,可这和时敬之有什么关系?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允这么多代皇帝,每代都会生个聪颖短命的子女。朕本想给那时敬之一个机会,看他能不能搏出一条生路,让朕借鉴一二……这还是卢福点醒了朕。若是成了,朕的孩子说不定会有救。要是不成,让他最后出去走走,也算积点德行。”
“……”
确实如此。饶是时敬之背着“倾国之灾”的名头,他也要以活命为先。仅有大半年时间,时敬之撼不动偌大江山。
可那人毕竟几近妖孽,就这样简简单单放虎归山,实在是——
然而就在许璟明的沉默中,许璟行盯着自己略嫌枯瘦的双手,头也不抬地发问。
“璟明可觉得朕是妇人之仁?”
“皇兄……”
“朕厌烦战事,胸无大志。与其急着开拓疆土,朕只想国库充盈、民众安稳,将这繁华江山交予后人后世。如今战乱将近、灾祸又起,百姓只道朕德行有亏……或许朕该听从国师之言,率先出兵攻打那罗鸠。早一步灭了它,如今就没有这等祸事了。”
许璟明不晓得说什么好。
明明近百年来,大允与周遭诸国相处和睦。偏偏到了他这一辈,平息已久的战乱卷土重来。要说打仗,他肯定也不想打仗,可是……
“那罗鸠先前与大允来往甚密,关系颇好。无缘无故侵扰他国,实在不是仁义之举。”容王殿下憋了半天,真心实意道。“皇兄,不,大哥切勿太过自责,伤了身体。”
许璟行久久不言,半晌,他换了个话题:“这些事说了心烦,璟明,听说你在沙阜看了场大戏。来,讲给朕听——”
话还没说完,只见皇帝身子一晃,虚弱地软倒在茶桌上。桌上杯盏小碟被他的袖子一扫,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皇兄?!太医,快宣太医!”
“无事,莫慌。”皇帝似是恍惚了片刻,才逐渐找回神智。“朕只是……有点累。”
看着面容日渐憔悴的皇兄,许璟明呆在原地。不知为何,方才遇见江友岳时的冷意卷土重来。他离了风沙漫天的沙阜,与血肉横飞的边疆相距甚远。弈都春日温暖祥和,而自己身处再安全不过的皇宫之中。
然而他从未这样恐惧。
不,身为大允王爷,自己不该如此脆弱。如今又是半个月过去,时敬之余命堪忧,境况理应比他们更糟。也许等那“倾国之灾”自行死去,一切灾祸亦能就此随风。
许璟明这厢瑟瑟发抖,时敬之那厢面无人色。
……不过他是撑的。
时敬之下山前风卷残云似的连吃好几顿,誓要将喜爱的菜式全吃一遍。他做是做到了,代价也不小。现今时掌门不需要涂脂抹粉,一张脸就是煞白的。脚夫上山挑行李,他已然在木椅上虚弱地哼哼,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也行,尹辞麻木地想道。至少省去了演戏的工夫。
“这位公子病成这样,还去武林大会作甚?不如去求求太衡,让他们给你划拉块儿视肉。”鞋拔子脸给苏肆一来二去勾搭熟了,讲话不怎么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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