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清摸摸小女孩的头,退了回来:“我从没听过源仙村,附近要有村庄,阿四不可能不知道。”
当着女孩的面,他没敢把话说开。好在师徒两人脑子够快,都听出了弦外音。
“源仙村”要真是个好地方,阿四不会留血书。
小女孩也不急,就在原地耐心地等。时敬之作势要带人走,狗妖突然中气十足地狂吠起来。好在经过鬼墓一行,时掌门淡定不少,只是小小地趔趄了下。
尹辞顺势扶住师父,俯身耳语:“师尊,远处还有人。”
刚才时敬之注意力在狗妖身上,没注意另外几道气息。除了红衣女孩,还有六道气息停留在附近。尹辞用余光看去,看清了最近的那个——
那人穿了臃肿的白袍,袍子上捆满白绳,打着繁复的绳结。他脸覆白面具,头上戴着极高的白色装饰帽,整个人造型古怪,与雪地完美地融为一体。
另外六人将他们团团包围,慢慢逼近,一言不发。
时敬之舌头有点打结:“小妹妹,我们还有急事,就先不去了。”
“那我就只能放阿火咬你们了。”小女孩一脸苦恼。“源仙村是好地方,只有坏人才会不想去。阿火,对不对?”
狗妖很给面子地吠了几声。
下一瞬,一个白袍人抬起手,猛地劈向时敬之。
他的攻击没有半分杀意,力道不大,就是轨迹扭曲,活像骨头和关节生错了地方。时敬之差点没躲过去,被打飞了傩面。
闫清和小姑娘同时吸了口气。
下鬼墓那段时间,时敬之基本一直戴着傩面,只有睡觉时才会摘下。闫清通常睡得比较早,真没见过时掌门真容。
时狐狸露出一张脸,小女孩看着更开心了:“这个哥哥也有仙缘!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快跟我走嘛。”
时敬之眼睛瞥着狗妖,问得直截了当:“你们那边的仙缘,就是看脸吗?”
小女孩抖了抖手里的狗绳,狗妖老老实实蹲坐原地,嘴边滴下一大串哈喇子。
“是呀,仙缘越厚,人就越漂亮,还更厉害!哥哥你一定特别厉害。”
时敬之:“……”区区不才,最近刚被一条鱼痛打过。
尹辞则迅速挑出重点,他戳戳闫清:“那丫头不像说谎。如果苏家老四真是‘杜鹃劫’,凭他那张脸,他很可能还活着。”
闫清精神一震。
时敬之也慢慢冷静下来,他看了眼徒弟和仆役:“源仙村,仙缘……你们村里有仙人?”
“当然有,我们世世代代侍奉仙人。”
小姑娘噘起嘴,活像时敬之问了“人是不是要吃饭”之类的蠢话。
“来村里的客人,没一个想走的。外面又臭又荒,还冷,讨厌死了……喂,你们准备好没?村子有仙人护佑,没有领路人,没人找得到源仙村。”
尹辞本来就对仙人传说格外敏感。听到这话,他的兴趣彻底上来了,就算时敬之不愿去,他也得把师父打包带走。
他清清嗓子:“小妹妹,我师尊身体不好,你们那有没有灵药?”
小姑娘活像没听见他说话,连个眼神都欠奉。
……鬼皮衣上的假脸果然够平凡,起码不到“有仙缘”的档次。
时敬之挪动几步,将徒弟护在身后。随即他挂上最灿烂的笑容:“你们那有治百病的灵药么?”
小女孩笑得很甜:“有的呀。”
时敬之愈发笑容可掬:“走,我们去源仙村探探,说不定能见着闫清的朋友。”
尹辞和闫清正等着这句话,哪还会反对。
三人于日出时动身。灿烂的朝阳下,息庄仍静静地横在雪中,宛若一只被碾碎的蝉蜕。
六个笨重的白袍人排成一列,跟在三人身后,留下两行整齐的脚印。最后一个白袍人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格外摇晃。
他的脚印渗满脓血,仿佛走过的不是活物,而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第27章 苏肆
小姑娘带三人进了山,在林中绕来绕去,不知在同一处走了多少次。枯山派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跟着,积雪很厚,走起来颇耗体力,那丫头却轻飘飘踩着雪壳,如履平地。
她走累了,又跳上狗妖的背,骑起狗来。
“我叫引灯。”小女孩快乐地哼着小调,“这次带了两个好客人,阿爸阿妈一定会夸我。”
闫清向前几步:“最近除了息庄人,你还见过别的‘客人’么?”
引灯扭过身,歪头想了会儿:“没,引路的不止我一个。哥哥想找熟人?等到村子,我帮你问问阿妈。”
尹辞不受引灯待见,走在队伍最末。他凝神观察四周,胸口升起淡淡的憋闷。
附近布了术法,他没见过的陌生术法。术法气息极淡,压迫感却一点不弱。寻常人走到这里,大概会莫名觉得不适或恐惧,自发远离。
术法规模大得吓人,尹辞试着感知,却没能找到边界。
他忍不住多看了时敬之几眼。虽然这师父是随手捡来的,还挺旺他——相识不到一个月,尹辞就见了许多从没见过的新鲜东西。
好得很。
时敬之内功深厚,不会被法阵影响。闫清就没那么好运了。在术中待了太久,他走得头晕目眩,接连干呕数次,但没有抱怨半句。
尹辞把他当成“普通人”的标杆,闫清呕三次,他就呕两次。时敬之一脸看破红尘的空洞,在两人此起彼伏的哕声中前进。
三人从日出转到日落。
没人再质疑小姑娘的话——就这鬼见愁的路线,别说人类,哪怕是住在山里的猴子,组队狂奔百八十年也蹚不出来。
他们最终停在一片密林正中,林间立着一座神祠。
神祠不大,样式古旧,打扫得很干净,与周遭山林格格不入。活像从城中整个铲起,硬挪到这里来的。
它没挂牌匾,大门紧闭。
引灯跳下狗背,吃力地踮起脚,门环撞了三下门。
时敬之不知何时到了队伍最末,他冲双手哈了几下热气,悄悄斜过眼——一只肥麻雀停在树枝上,把树枝压得弯了弯。
他冲麻雀轻轻摇摇头,比了个手势。麻雀歪着脑袋瞧瞧他,又艰难地飞走了。
就在此刻,大门缓缓朝里打开。
室内一片破败景象,没有香烛供奉,甚至连神像都没有。神台空落落的,垂着翻了毛边的布帘。
一行人刚进神祠,神祠的门又自己关上了。
引灯三两下跳上神台,往神台后的墙面走去。时敬之揉揉眼——方才那还封着神台的红木板,再看时却多了条通道。
通道不长,暖风从另一面涌来,吹得人心旷神怡。越过通道,视野猛然开阔起来,枯山派三人停住脚步。
引灯转过身,挥舞两条短短的胳膊,表情得意:“看,漂亮吧?”
不,尹辞心想。闫清他不知道,时敬之八成是被吓僵的。
外面还是数九寒天,此处却如同暖春。天蓝得晶莹剔透,不见乌云飞雪。绚丽的野花遍地都是,风中荡着清雅的香气。田里庄稼青翠欲滴,田舍整洁大气。田间道路以山石铺整,一切水洗似的干净。
往来男女称不上美若天仙,也个个面色红润、容颜姣好。
回头看,他们背后哪还有隧道,只剩一座架在旱地上的小石桥。刚走过的长长隧道,眨眼间化作短短的桥洞。桥的对侧,遍地春色,一望无垠。
没有神祠,更不见山林。
若是春夏来访,这里确实像仙境。可冒着严寒进来,此地反倒更像幻境。
时敬之才领教过鬼墓的“梦幻泡影”,吃足了苦头,生怕再来一次。他谨慎地绷住脸,表情里没有半点赞叹。
引灯见他们不给面子,嘴噘得更高了。她扭过头,扑去背后女子的怀里:“阿妈阿妈,我带了两个好客人来!”
女人有副好相貌,生得丰腴圆润。她抬起头,冲时敬之笑道:“郎君换件衣服吧,一会儿该热了。”
她又摸摸引灯的头:“去找你阿爹,让他挑两件衣服拿来。”
引灯欢呼一声,牵上狗妖,头也不回地小跑离开。
“棉姐,这三……两位是我朋友,我来接应吧。我家就我一个光棍,照顾起来方便。”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
三人猛地回过身。
一个年轻人坐在石桥边沿,脸上带着无辜的笑。
那人生了双柳叶眼,右眼下长了颗黑色小痣。他的五官秀气灵动,没有枯山派师徒那般超脱常人,让人看着就想亲近。
“阿四!”闫清少见地大叫。
阿四冲他客气地行了个礼,没回应什么,继续看着那女人:“棉姐,我先把人带走了。”
棉姐笑道:“也好。要是客人穿不上你的衣服,跟我说,我帮你改。”
“哎。”
阿四转身为三人引路。他路上虽笑着,态度却不冷不热,问什么都不答。闫清眼看要到爆炸边缘,阿四的住所终于到了。
房间宽敞干净,足够住下四人。屋内家具样式古朴简单,木面被磨得锃亮。只是床铺散乱,衣服被丢得到处都是,桌子上还斜插了一把剔肉刀。
阿四进了屋,把门一挡,警惕地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他一把揪住闫清的衣领,把闫清一个八尺男儿拎得双脚离地。
“我不是让你跑吗?”他脸上的温文一扫而空,只剩恨铁不成钢。“你这叫跑?往贼窝里跑?啊?”
“我担心你……”闫清恍惚道。
“混账!我比你能打,我都跑不了,你来给我陪葬?这下可好,你还……”
阿四扫了眼枯山派师徒两人,客气地笑了笑,脸庞一转,继续横眉竖目。
“你还拐了两个人跟你一起倒霉?人家是无辜的!”
时敬之连忙解释:“小兄弟,外面天寒,我们在屋里过夜,这才走晚了,并非闫清怂恿。他昨天还跟我们说了你的事,你可是那苏四狗……?”
谁知这纯粹帮了倒忙。
“你跟他们说我叫苏四狗?!当初你给我取了新名字,你自己给吃了?”
“苏肆、苏肆你先放开。”闫清好声好气道。“各位,这位就是我的朋友,苏肆。肆意的肆。我自己改了姓,也顺便帮他改了名。”
苏肆这才松开双手,闫清揉揉脖子,舒了口气。
“你比以前壮了,都比我高了。”苏肆半天才吭声,眼圈有些红。“挺好。”
闫清表情柔和下来:“我去了太衡。你一直没来,我还以为你……”
苏肆甩甩头,笑容真心实意了不少。
“先不说这个,能见面就好。三子过来,抱一个。”
见两个年轻人久别重逢,抱得死紧,时敬之眼巴巴地看向徒弟:“真好啊,我也想要这样的朋友。”
尹辞掰了半块熏肉,塞进师父手里:“咱们又没有久别重逢,师尊吃肉。”
时敬之悲伤地啃起肉来。
“刚才多有得罪,外头被人看着,我不好表现得太热情。”吸了一会儿闫清,苏肆的情绪终于平缓下来。“两位是?”
“枯山派时敬之,这是我的徒弟尹辞。闫清目前跟着我,在我派当仆役。”
苏肆爽快地点点头:“苏肆,无门无派,会点防身功夫。”
“我装作喜欢这里,在这住了将近半个月,目前还没被怎么样。凭时掌门和三子的长相,暂时也不会有事,这位尹兄弟就难说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句句是实话,你们冷静点哈。”
苏肆的故事比闫清的市井些。
他十年前与闫清失散,流落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先是因为天生手劲大,被人诓去做黑工,又凭借一张脸,被富人家买来当小厮。富人被抢了,他就混入山匪,浑浑噩噩过了几年。后来匪帮四散,苏肆没有身份,一举变成乞丐,流落街头。
一言蔽之,他什么下九流的人都见过。
好在苏肆学过屠户手艺,又让闫清逼着认了些字。永盛城的一个屠户愿意收他,他这才安下身来。等他存够银两,开始闯荡,时间早已过去十年。
为了证明身份,苏肆指指插在桌上的刀。那把剔肉刀寒光闪烁,木柄粗糙,浸透血和油,散发出淡淡的猪肉腥气。
尹辞目光顿了一顿。他总是觉得这把刀有点眼熟。不过鉴于这刀实在寒碜,他又收回视线,继续听苏肆叙述。
苏肆选了息庄当第一站。他决定先回村子,看闫清有没有挖走花钱,结果陷入和枯山派一模一样的境况,出村便被源仙村的人堵到了。
苏肆比他们疯得多,他没怕那狗,直接拔刀出手,和白袍怪人们打成一团。
“我戳伤了其中一个的脚底板,又割了脚脖子。它脚筋该断了才对,结果它行动如常。”苏肆摸着下巴,“就那会儿,我瞧见了布里包的东西。”
时敬之缓缓坐直:“东西?”
“反正里头绝对不是人。透过布料缝儿,我看到内脏似的肉块……这年头谁家内脏长脚上?我刀戳得也挺狠,那东西叫都不带叫,这正常吗?”
“它不知道痛,数量又多。我晓得没胜算,直接认了输,就提了一个要求——去三子他家那挖点东西。村里没别人,他们就让我去了。”
他抓过水杯,豪饮大半,又骂了几句脏话。
“三子不一定回来挖钱,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我不知道他们要守到啥时候,就留了信……结果你!我前脚被抓来,你后脚就来了,唉——”
苏肆一头砸上桌子,撞出呯的一声。
闫清无话可说,只好顺顺他的背。
时敬之被吓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我们是去躲人的,一切纯属意外。在这能有个信得过的人,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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