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等尹辞跟上。尹辞望着师父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人有些可怜。
见别人拥抱,时敬之像被那份情感吸引似的,一定要亲自尝一尝。
他时常一惊一乍,想来未必是天生胆小。那日鬼墓中发狂,他的情绪也是惊涛骇浪般的来,排山倒海似的去。自己这师父,似乎不太会处理自身情绪。如同生来被族群抛弃的小兽,不曾有人教导。
可他偏偏博闻强识、内功骇人。
相处越久,尹辞反而越发看不透师父的来头。只是今日想起小哑巴,他对时敬之又平添几分宽容。
纵然这狐狸有千般狡猾,他又和一个将死之人较什么劲呢?
一夜无事。
苏肆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时敬之和尹辞挤在一处,裹了毯子睡了。柳婶始终握着闫清的手,闫清没能狠心甩开她,硬是在床边坐了整宿。
日出鸡鸣,众人神清气爽。闫清却是目下青黑,在床边鸡啄米似的点头,眼看就要滑下椅子。
柳婶安静地躺在床上。她面色苍白,胸口缓慢起伏,似乎睡得很沉。
“她……她还没事。”闫清糊里糊涂地冲空气解释。“她的手还是暖的,她还没事。”
苏肆怒气冲冲地掰开他的手指:“你傻啊?困了不知道喊人替换?快滚去睡!”
闫清摇摇晃晃站起身,往苏肆床上一扑,竟趴着睡着了。时敬之梳洗干净,又跑去给柳婶号脉。
尹辞懒得管他们,径自生火做鱼米粥。
窗户一开,空气卷了花瓣草屑,和阳光一起慢悠悠灌进来。源仙村的清晨格外喜人,那些诡异之处被模糊不少,显得平和安宁。
早饭做好,时敬之多盛了碗粥,放在柳婶床边晾着。
安宁持续到众人吃完早饭。
窗外突然传来人声,尹辞率先探头去看。
苏肆门口聚了五六个人。一人肩上扛了卷碧绿草席,另一人拿着白瓷小瓶,瓶中插着一支翡翠雕的树枝。
白爷没闹腾,它在窝里卧着,脑袋插在翅膀底下,还在呼呼大睡。苏肆瞧了它一眼,搁下粥碗,放心地开了门。
为首的是个年轻小伙:“打扰了,我们来收尸。”
苏肆眉头一皱:“收什么尸,柳婶还好好的。”
那人笑着摇摇头:“各位是村外来的,兴许还不懂。”
说着,他大步进入门内,走到柳婶跟前,扒开她的眼皮。
“喏,你们自己看吧。”
这次不说时敬之,连苏肆都退了一步。只有尹辞暗暗凑近,看了个清楚。
无数浅绿细丝从柳婶瞳孔中钻出。那细丝与昨日伤口中流出的极像,它们挤在眼球之中,把她的瞳孔扯得七零八碎,堵得严严实实。她那两只眼睛已然一塌糊涂,怎么看都不似活人。
可她偏偏还有呼吸、心跳和体温。
“源仙村的人登仙,都是这样。”为首的年轻人淡然道,“她醒不了了,就让我们带她走吧。”
说着他便要伸手。
“且慢!”时敬之拦下他的动作,“让我再试试。”
他取了银针,刺入柳婶几处大穴。哪怕柳婶昏迷不醒,躯体也该有些反应。然而柳婶仍在躺在那一动不动,如同会喘气的木雕。
“行了吗?你要再用别的法子,我不拦着……但你能想到的,我们早就试了个遍。谁家没人登过仙,谁又不想让亲人多待几年?”
时敬之没有挪开,他虚虚挡在柳婶面前:“可她确实还活着。”
他声音有些小,不知想要说服谁。
“柳婶算我们半个家人,不是给你们看稀奇的。尸体一直停在这不管,神女大人准会生气,到时候各位可要吃点苦头。”那人的语气重了些。
苏肆登时退开一步,尹辞一言不发。闫清还在床上昏睡,手虚虚握着。
半晌,时敬之终于挪开步子,背过身去。
村人们见他不再反抗,展开草席,把柳婶仔细卷了,扛在肩上。
“我们这趟过来,还有件事要办。先把床上那个叫起来,对,就是你们仨,稍微过来点——奉神女大人的命令,你们需要测一下仙缘。”
方才气氛紧张,那人特地把这句话说得软了不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情况特殊,谁都不想现在和神女撕破脸。时敬之借坡下驴,扯出一点笑容,依要求走上前去。
闫清也被苏肆扯下床,昏头昏脑地捱近。只剩一个尹辞悠悠然回到座位,继续喝粥,被无视了个彻底。
那人取过白瓷小瓶,拿出翡翠枝,在三人手背滴下几滴水一样的液体。
水滴刚碰上时敬之手背,瞬时变得翠绿透亮。苏肆那边的也变了色,显出浅淡的绿来。可闫清那边的不太一样——他的水滴转为浑浊的灰黄。
“好客人果然不好找。一次能来两个,已经很难得了。兄弟,很可惜,你和那边那位小兄弟一样,没半点仙缘。”
那人冲闫清叹了口气,遗憾地摇摇头。
“说实话,村里通常不留没仙缘的人。若想留下,你们得跟村中女子成亲。不过凭小哥你的容貌,留下应该不难。”
他再次轻飘飘地无视了尹辞。
面对时敬之和苏肆,尤其是时敬之,那人的笑容灿烂了许多:“至于二位,二位天生就是我们的同胞。你们先在村里好好逛逛,等月圆之日到了,神女大人会给你们办入村仪式。”
“我徒弟不能测测吗?”时敬之打商量道,“就这样跳过他,不太好吧?”
“没有测的必要。但凡有仙缘的人,必定容貌出色。”
时敬之的笑容僵在脸上:“阿辞要留下,就得成亲么……那要是他和闫清找不到人结亲,会怎么样?”
那人思索片刻,含糊其辞:“神女大人会处理的。”
“我和清哥哥结亲。”一道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
苏肆搂住闫清的胳膊,笑嘻嘻吐着女声:“横竖我得入村,这样算不算?”
尹辞:“……”
时敬之:“???”
他脸上原本还存了点伤感,如今全被惊去九霄云外。
村人也吓到了:“你……”
“我本是女儿身,独自行走不方便,这才女扮男装。突然被抓来村子,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敢暴露……如今情郎来了,你们也没为难我,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本来就生得秀气,又不算高壮,如今特地缩起身子,更显得矮了几分。奇妙的是,他的情态、声音无比自然,毫无别扭之处,活脱脱一个女扮男装的瘦高姑娘。
村人:“也……也没什么问题。姑娘,之前多有得罪。咳,那就只剩后面那位兄弟。时间有限,你们赶紧想办法。”
尹辞徐徐转头,看向时敬之。
时敬之顿时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会不会,为师真不会这个。他骨架子比苏肆大许多,相貌又没有丝毫女气,骗不过半个人。
尹辞见时敬之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只觉得好笑。
他可不会为了“不被处理”去追求村中女子,相反,他巴不得早日被神女捉走,领教下她的本事。只是这念头惊世骇俗,不能被他人看出来罢了。
闫清本来就睡眠不足,又被苏肆这么一炸,整个人傻在原地。直到村人离开,他还久久不能回神:“阿四,你是个姑娘?”
“三子,你是个傻的?”苏肆恢复了本来的声音,下一句话,他又换成老婆婆的腔调。“我要这样说话,你是不是会认我当奶奶?别人被耍就算了,你还敢信啊?”
“可是你刚才的动作也——”
苏肆扯扯筋骨,目光凉了几分:“好歹要在江湖底层讨饭吃,耍口技、唱戏,我都干过一阵儿。先不提这些,三子,这只能当缓兵之计,早些逃走才是正事……你们看柳婶那模样,这地方越来越不对劲了。”
闫清面色彻底变了:“柳婶那模样?什么模样?刚才我就想问,柳婶呢?”
苏肆面露难色,尹辞上前一步:“我来解释吧。”
不远处,时敬之为柳婶留的粥还在床头。它一点一点凉下去,最终冷透了。
……
与此同时,村中央。
神女端坐房内,她用白皙的手指执起笔,开始在面前的“字衣”上写信。她没有写收信人尊名,只写了“敬禀者”三字。
【纵雾山源仙村。本月出生一人,新入得仙缘者二人,除去年事已高者二人。村内人数增一,尚未超过定数。】
神女下笔极慢,屏气凝神,生怕写错半笔。每写完几个字,她便要停下笔,擦擦额头上的汗。
【如此下去,年内神像必成。】
第31章 禁地
听完柳婶的异象后,闫清久久不言语。
他刚二十出头,喜怒哀乐都藏不利落。尹辞能看出他的想法——这里还不如鬼墓,鬼墓好歹把杀意和恶意摆在了明面上。源仙村如同似锦繁花,花下却埋了畸形死尸,露出半只腐烂的手来。
闫清自己纠结半天,没想出解法,下意识看向时敬之。
时敬之终于想起掌门的职责,他满脸愁苦地憋了会儿,憋出个不算主意的主意:“入村仪式在月圆,离现在还有些时日。找人带我们出去不太现实,不如再寻寻息庄村民,说不定有人留住在源仙村了……”
苏肆:“也是,还可以顺便帮尹小兄弟说说媒,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时敬之的狐狸尾巴又被踩了:“不准,那是我徒弟!我是说,不能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集中找线索为好,我保证带你们离开这里。”
尹辞拍拍师父的胳膊,嘴里念着是是是好好好,思绪又飞了出去。
方才村人来访,尹辞确定了一件事。
“有仙缘的人”极有可能是妖材,这样通过容貌筛选也说得通。按这个道理,村人也很可能都是妖材。
问题在于,百万人出一人的比例,真能凑出这么多妖材么?另一方面,尹辞见过不少妖材,正常妖材没有“三日伤必死”之类乱七八糟的限制,衰老速度也比寻常人慢上不少。
他一时想不透源仙村存在的缘由。
外面不见异样,答案恐怕都在那禁地里。包括他心心念念的崭新死法。
仿佛跟他心有灵犀似的,时敬之在屋里踱了几圈,突然眼睛一亮:“今天先不找人,我们去出殡。”
闫清一惊:“出什么殡?”
“柳婶在这走的,我们也算有点关系。村里人似乎挺中意我,我现在就去求他们。反正咱们也算半个村里人,手里也捏了道理,他们还能硬拦不成?”
他越说越觉得可行:“村人会把尸体停在禁地。我们正好随他们正大光明地进去,好好看它一看。”
尹辞欣慰极了,这师父当真好用。
他当即投出崇拜的目光,把时狐狸的毛顺了个服服帖帖。
为了证明自己来者极善,出发前,时敬之特地好好打扮了一番,就差扯两朵花插脑袋上。苏肆和闫清一左一右,把招蜂引蝶的狐狸挤在前面,有碍观瞻的尹辞藏在后头,四人就这么来到村子中心地带。
一路上,时敬之被源仙村男男女女扔了不少花朵,还险些被鲜果砸到脑袋。他闪来避去,脸上还要保持微笑,着实苦不堪言。
尹辞则咬着果子,继续安逸地观察四下。
今日照旧是晴天,花开正盛,春风微醺,与昨日没有丝毫区别。出殡的队伍很好找,众人都一身赤红,八百里开外都看得到。
时掌门凭借一张好脸,硬是扮出几分仙气,比那神女还要神仙几分。村里人对这种仙气没啥抵抗力,时敬之又极为擅长糊弄人。一来二去,领头的竟被他说通了。
“你们陪着柳婶走的,这也是缘分。”领头人晕乎乎道,“我让人给你们准备衣服,快去换上。”
时掌门笑得愈发热诚:“多谢大哥,我们去去就回。”
苏肆本是“女儿身”的事情似乎已经流传开来。他得了件赤红襦裙,脸色有些发苦。终究他还是换上了,又把头发绾了绾。
其他三人则要快得多。
等待苏肆的过程中,时敬之眼瞟向徒弟,突然觉得源仙村的歧视来得毫无道理。
出殡红衣非常贴身,任谁都能看清楚,尹辞的身材极好。他那身板既不臃肿也不瘦削,四肢修长结实,线条漂亮地收入窄腰,像是照着最精巧的模子刻出来的。
气质也不错。
他这徒弟明明穿着一身红衣,却仿佛身在万丈寒潭。这份沉稳就算毫无来由,也总能让他安心。
不愧是自己挑的徒弟,时敬之心道。他都没说半个不好,哪又轮得上别的猫猫狗狗嫌弃。
苏肆梳了个方便行动的飒爽发髻,一行人再次混入出殡队伍。
在队伍正中,他们又看到了柳婶。
柳婶双目紧闭,嘴角不知道被什么黏过,扯出个怪异的微笑。她身上穿了崭新的红缎衣裳,四肢束满枝条,木枝又被旁人操控,让她踉踉跄跄跟队伍一起走。
她的胸口仍有起伏,关节也没僵硬。猛地看去,柳婶只是个步伐有些蹒跚的活人。
乐声震天,也不知道她听没听到。
红纸漫天飞舞,她活像一位打扮诡异的新嫁娘。时敬之慢慢凑去柳婶身边,不着痕迹地碰了她的手臂一下。柳婶还有体温,肉身却触手绵软,仿佛皮肤下面裹了一大捧棉花。
可她看起来又没有腐烂紫胀之相。
时敬之皱起眉,又捏捏尹辞的胳膊做比对,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
事情越来越诡异了。
然而唢呐声震得人耳膜疼痛,时敬之不好和徒弟交流,只得继续随队伍前进。
禁地在村子正中,入口处是一颗大树。村内的孩子们正零零散散凑在树边,好奇地看着出殡的队伍。
这树不知道生了多少年,许是成了妖。它算不得高,树干却极粗,三十人未必能合抱。树根附近隆起大门似的结构,那只熟悉的黑狗妖正在门口沉睡。见队伍过来,它呜了几声,挪开位置。
25/152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