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敬之终于不再哆嗦,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尹辞,连点头摇头都忘了。
尹辞没管身上破裂的黑衣,他垂下眼,微微一笑。被深秋的阳光一浸,那笑容沾了些暖意。
“小哑巴,横竖你说不出愿望。本座就许你无忧无惧,长命百岁。”
年幼的时敬之呆愣愣地伸出一只手,按上尹辞的面颊。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他大气也不敢出。
遍地残血如枫叶,刺得他眼眶发酸。
“……不过你得当个好孩子,莫负身边人。”尹辞低声补充道。
小时敬之终于找回了脑袋的控制权。他使劲点点头,攥紧手中的长发,又把脑袋埋进尹辞的颈窝。
神仙的气味很好闻,他闭上双眼,一颗心欢欣雀跃地狂跳。
自己生来孤单,却于此时触到一份坚不可摧、安如磐石的关爱。至少在这一刻,他已经无忧无惧了。
恍惚之中,他只觉得这份幸福简直不似在人间。
它简直是他见过最美好的东西。比饿极时的烤鱼,渴死前的甜果还要好千万倍。
下一刻,高热与剧痛一起袭来。
年幼的时敬之霎时喷出一大口黑血,在尹辞的臂弯中抽搐起来。他的手臂上瞬间爬满青黑色的细小血管,整个人宛如碎裂开来。
尹辞被他的异状吓了一大跳。
他几乎立刻放下时敬之,为他把脉,一双眉毛越皱越紧。随即他试着抱起时敬之,后者以破碎的喉咙发出一连串不似人声的惨叫,又吐出一大滩黑血来。
幼童烧得厉害,病状奇诡,不好碰触移动。尹辞当机立断,他将人放在软绵绵的落叶堆上,又毫不犹豫地割开手腕,以血浸布,敷上小时敬之的额头。
“此处来不及寻药,山外镇子有药铺,我去去就回。”
尹辞话语中的镇定摇摇欲坠。
“你在这等我,不需半个时辰,本座便会回来。”
说罢,他急匆匆地扯过巨妖——巨妖新死,死状凄惨,妖气环绕不散。就算他不在附近,有妖尸围着时敬之,也没有哪个妖怪胆敢接近。
尹辞最后摸了摸他滚烫的脸,驱起轻功,瞬间消失了。
年幼的时敬之独自躺在落叶之上,身周的暖意一点点离他而去,秋风倏地冷下几分。他渴望抓住尹辞的衣角,把这人留在身边。可剧痛之中,他丧失了抬手的力气,连悲鸣都挤不出一声。
身旁的妖尸还在散发热气,面目可憎。然而时敬之不敢闭上双眼,他撑住眼皮,一点点数着心跳,恨不得时间走得更快些。
可惜他似乎命犯离别。
没过多久,术法的罡风凭空扬起,三人一犬出现在他的面前。为首的是条牛犊似的犬妖,一头孔洞喷着热气。
犬妖身后,跟着个形销骨立的白须老人。
他扫了眼时敬之,语气凝重:“大允开国以来,从未有人在十五岁前‘定欲’。此子不过三岁……看来与皇上的赌局,老夫要赢了。”
“既想保人,师父何苦早早告诉皇帝,此子为‘倾国之灾’?若非如此,今上不会那么快便决心下杀手。”
跟在老人身边的是个熟面孔——江友岳一躬身,问得温文尔雅。
“皇帝已然不信我等,必定早已寻人另行掐算,若隐瞒此事,只会触犯龙颜。”
江友岳恍然:“所以师父才特地设此赌局?将此子舍于聚异谷一月整,由天命决断生死……今上愿意答应?”
“是。皇上真龙天子,坚信天佑大允,断然不会承认天命站在‘倾国之灾’一边。”
老人叹了口气。
“方才这孩子身边另有生机,必定遇到了多事的高人——以大妖尸身护佑,又以血代水敷额,那高人行事偏执,不会轻易放下此事。好在老夫早有准备……启蛰,过来。”
除了老人与江友岳,三人中只剩个孩童。
那孩子年龄与时敬之相仿,穿着国师学生的衣衫。他生得聪慧机灵,一双眼又圆又亮。
“师父?”幼童仰起头,笑得无邪。
老人眼中掠过一丝悲伤。
他枯枝般的手在幼童脖颈上一掐,那孩子软软倒地,登时没了气息。老人看也没看尸体,他背手走到妖尸前,一根手指点上鲜血淋漓的尸肉。
无数明明暗暗的法阵从妖尸上浮起,渐渐聚拢成两团红光。少顷,光团鬼火似的飘离,将时敬之与童尸分别包裹起来。
几个呼吸的工夫,光团啪的散开。
时敬之脸上脏污、身上外衣与那童尸瞬间交换。除了满身骇人血丝,他整个人登时干净了不少。
老人亲自抱起时敬之,童尸被犬妖拖着,被放在时敬之原本的位置。
“火落,吃吧。”
犬妖畏惧大妖尸体,呜咽着夹起尾巴,只想快些退开。老人摇摇头,又几道术法劈下,它登时丧失理智,冲到童尸前疯狂地撕咬吞吃。
年幼的时敬之并未失去意识,尽管他头脑昏沉,此刻也被骇得全身发冷——
不到半炷香,落叶之上只剩残破布片,以及不成人形的碎肉残骨,头颅更是一点没剩下。小小的胃被咬去大半,露出没消化完的烤鱼碎果。
那术法竟连胃内残渣都交换了。
“如此一来,那人应当不会细究。”
老人淡淡道。
“以防万一,周遭山户也须处理干净,省得那人刨根究底。”
江友岳恭敬垂首:“师父远虑。不过此子定欲一事——”
“此子年幼,就此封禁本欲便好,为师会与今上详谈。至于将来……”
下一刻,一行人原地消失,只剩一句与秋叶共飘荡的话语。
“……应天授命,且看造化。”
鲜血淌过落叶,浸满尹辞血迹的布料被碎肉盖住,彻底冰冷下来。
此处秋景分毫未变,唯独不剩半点生机。
第82章 重逢
定欲之苦,苦如剥皮之刑。
幼时的时敬之闭上双眼。万籁俱寂,枫林不再,记忆里只剩剧痛与黑暗。
关键记忆一朝恢复,那份痛苦击穿时光,势如破竹。彻底回忆起过去的那一霎那,时敬之的心神差点被扯成碎片。
在那短短一瞬,他终于领教了破解禁制的凶险之处。
伴随着席卷而来的记忆碎片,痛苦绵延不休。就像活活沉入沼泽深处,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又如被人硬塞回巴掌大的铁笼,他全身上下痛得要爆开。
时敬之竭尽全力,勉强维持住了一线清明。
并非为了真相——一时间,什么定欲、赌约全被他扔到一边。时敬之越发混沌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尹辞心急火燎地带着药材回来,只等到一地残尸。面对那支离的内脏、破碎的骸骨,他会是什么心情?
这是第二次,自己没有原地等他回来。
尹辞会再次走火入魔么?没有自己在身边,那人又变回孤身一人。在尹辞痛苦至极的时刻,再没有人会去抱住他了。
他们只拥有短短一个月。最好的一天,便是最后一面。
二十四年后,他们再次在枯山相遇,却隔着一道悄无声息的禁制,相见不相识。
据他所知,山户尹辞“祖孙三代”都在枯山……那日聚异谷离散之后,尹辞是不是再也没有离开枯山附近?
心头的酸楚与难过,甚至盖过了禁制带来的剧痛。那份难过并不单单源于离别——
被迫分别那日,尹辞与巨妖的妖异一战,仍如刀刻般鲜明。
传说中,不灭之身以血色细根恢复身躯,因而不死。记载传说的墨字在时敬之脑海中乱晃,散落的线索宛如珍珠,于此刻不合时宜地串成一串。
尹辞亦是不死不灭之人。
时敬之久寻长生之法,未曾听说不灭之身。陈千帆研究此道三十年,也只探到一个传言。不灭之身不是雨后蘑菇,不可能如此扎堆出现。
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缓缓成形。
……若是自古仅一人呢?
重逢以来,无论状况如何,尹辞都没有过明显外伤。那股久经磨练的高人气势、异常丰富的战斗经验,也统统不似凡人。
二十年前,尹辞就在此地。他自称“本座”,威压已然深厚无比。
尹辞真的只是“宿家”的后代么?赤勾教成了天下第一魔教,也没寻到“宿家”,真的只是因为他们避世?……“宿家”真的存在吗?
一百年前,名震天下的扫骨剑宿执,真的只是寿终正寝,而不是以鬼皮衣制造了衰老的假象?二百年前,那跪于村落前的怪人,是否也是尹辞?
这近乎悲哀的“不死不灭”,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无数问题起起伏伏,终究化为一阵阵心悸。千言万语聚而又散,到了最末,他只想给那人一个迟到了二十四年的拥抱。
时敬之从未如此想要醒过来。
禁制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头痛越发锥心,更多记忆蜂拥而来,试图打乱他的思绪、占据他所有的心神。
他看见了自己的娘。
那女人靠着床位,憔悴得只剩一双眼。她面无表情地瞧着时敬之,面庞上还有过去清丽秀美的痕迹。有记忆以来,他似乎只见过她这么一面。
陌生的娘没说话,只是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那只枯瘦的手自然地顺脸侧滑下,将孩童的一缕乱发别在耳后。
下一刻,他又看见自己被太监卢福按着,老不情愿地穿上一件山户破衣。那衣服臭气熏天,散发着野兽的腥臊气,幼时的时敬之直接被熏得干呕起来。
那太监使劲给他套着衣服:“祖宗诶,你就老实点吧。要穿那华贵喷香的袍子,隔天就得被野兽叼去!”
时敬之记得马车将他载进枯山,口中回荡着哑药的苦味。也记得国师将他抱回府中,嘴里多了灵药的醇香。他听见耳边有人低声交谈,愤怒争吵。还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哀哀哭泣。
记忆越来越琐碎,声音越来越嘈杂,来自过去的种种情绪循环往复。三者相合,在他身后凝成无数看不见的手。它们不住地引诱他分心、愤怒、甚至迷惑,试图把他拖入黑暗深处。
冥冥之中,时敬之仿佛再次回到聚异谷,踏上那条没有出口的妖异之路。香甜的花香在背后飘荡,他知道只要转过身,放弃挣扎,无尽的疼痛便会就此停止。
然而这一回,他大步向前,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阿辞叫他等自己。而他离开太久,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间。
枫树下的那位“神仙”,已经等了他二十四年。
终于,记忆尽头,幽幽一声叹息响起。最后的记忆里,一根枯瘦手指按上他的眉心。
“欲壑万丈,红尘无边。尔等集了众生之欲,往往毁于欲念。若要维持心智,只得择一欲定之。”
“可惜大允三百余年,凡定欲者,或定财色名利,或定儿女情长。到头来尽成祸害,无一人例外。”
“你倒有些特殊……定欲颇早、心性未熟,正适合我等细细修剪。兴许这百年伟业,能由老朽亲手成就……”
时敬之突然有些想笑。
天生欲壑难平,未来必成灾殃。亏他自己还尝试收徒“抓周”,原来这天地早已令他“抓周”过一回,让他从万千欲念中选了一个。
一念闪过,满心清明。
时敬之知道自己定了什么欲。那日在尹辞怀里,他捉住了一瞬的无忧无惧,长久的心满意足。
世上芸芸众生,穷尽一生上下求索,所欲所求不过如是。
那老者到底看走了眼。大允三百年,时敬之不知定欲者如何而生、又有多少人,但他一定是其中最贪婪的那一个。
往日他不顾一切地求生,又总得不到满足,理由比他想象的还要简单——他要的是“生之所幸”,结果被人粗暴封去,仅残留了一个没头没脑的“生”字。
……直到再次与尹辞相见。
此时此刻,急切想见的人近在咫尺,若是自己真死于禁制,岂不是对不起这老东西说的“欲壑万丈”?
瞬间狂风骤起,沉重的压迫感劈头而下。
陈千帆正忙着解阵,差点一口血吐出来,手上的动作险些停下。
木台上的时敬之双眼紧闭,面容有些扭曲。他身周出现定欲似的血丝,磅礴的内力失了控,将台下火星吹得胡乱飞溅。时敬之脑后的禁制法阵再次现形,发出一连串爆鸣,大阵的光辉瞬间弱了不少。
那灿金色的法阵犹如活物,一道道符文从法阵上脱离,爬到时敬之太阳穴处,不管不顾地朝他皮肉里钻。它们在他的皮下鼓起、蠕动,如同一条条不安分的血管。
陈千帆指间缠绕着银蓝色的光丝,光丝在他指间凝成尖锐的“镊子”。他屏气凝神,仔细将符文拆解扭曲,拽离法阵。被他夹起的金色符文蚯蚓般扭动,很快便化作星星点点的金尘。
只是它们数量太多,结构太繁复,往皮肉里钻的速度又太快。陈千帆一张脸拉得老长,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时敬之色若金纸,嘴角污血不住溢出,指尖微微抖动,气势中满是挣扎之意。
不需陈千帆解释,尹辞知道解阵到了紧要关头。
时敬之准是发觉了“本欲”,正与禁制殊死搏斗,才引得禁制法阵疯狂反扑。若是时敬之失去意识,这些符文会立刻趁虚而入,将他变成只会闭眼喘气的废人。
时敬之虽然擅长迂回待人,偏偏不是个软骨头。看这景象,他是以气势强行震慑符文,胆大包天地硬碰硬起来。
尹辞没在他脸上看到半点退意或恐惧,却寻到了一份不知来由的难过。
时敬之十分擅长苦中取乐,哪怕是绝望愤怒,此人也总抱着满满生机。他从没见时敬之这般……哀伤。
好在尹辞熟悉此情解法。
尹辞紧了紧身上沾血的外衣,再次踏入阵中。他顶住狂乱的内力,右手配合《无尘言》的路数,在时敬之身周大穴依次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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