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苏泊云厉声打断苏格,隐在袖中的拳头猝然捏紧,指尖泛白,他声色冰冷,道,“我不管他是谁,是什么身份,在儿子这,他只是林司衍,只是儿子的爱人,仅此而已!”
“你......”
苏格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苏泊云截住了话,苏泊云盯着苏格,算得上几分无礼,语气认真,甚至带着些压抑的隐忍,继续道:“父亲,别再动他,父亲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若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便别再动他。”
“泊云,你长本事了,也会威胁我了?”
“儿子不敢。”
“你不敢?”
苏格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气极反笑道:“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这半年来你屡次暗地里联合他人弹勒我,给我使绊子,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泊云,我是你爹!我生你养你,你倒好,非但不感恩,还反过头来将我视作仇敌,要逼我辞官!你的良心呢?你的孝道呢?你可还记得自己究竟是姓苏,还是姓林?”
说到后头,苏格甚至忍不住拍了桌子,站起来向苏泊云喝道。
面前的这人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儿子端方温良,满腹经纶,弱冠之年便一举夺得状元之名,入翰林,青云直上,可如今,他这唯一的儿子却将矛头对准了自己,要逼自己离开,苏格怎能不气?
曾经苏格有多为苏泊云自豪,如今便有多气愤。
苏泊云并不动怒,始终冷静道:“儿子自然记得,正是因为姓‘苏’,所以才让父亲辞官。”
“我辞官,对你有何好处?”苏格问道。
“没有好处。”苏泊云不卑不亢道。
“那就还是为了林司衍!”苏格冷笑一声,“你始终是怨恨我的。”
苏泊云没承认,亦没有否认,只是看着苏格,道:“儿子是在救你。”
“救我?”苏格不屑道,“就凭他一个无权无势,只会欺下媚上的宦官,能如何动地了我?”
“父亲,你始终不懂。”
不懂为何向来温婉的小妹会那般决绝地与他断绝关系;不懂为何苏家落得如今这个家不成家、冷冷冰冰的模样;亦不懂他为何这样硬气地要他辞官......
苏泊云失望地最后看了一眼他自小崇拜的人,站起身,不愿再谈。
谈不拢也无妨,他来这也不过是先礼后兵罢了,只是心里还是失落,那个幼时替他解惑,说着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的男人呢?究竟去哪了?
或许小妹说的对,他们的父亲,早已不是原先那个位卑心不屈,怀着赤子之心的男人了,他们的父亲,终究是在追名逐利中迷了心,忘了归途。
苏泊云心中自嘲,自己来的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心中亦是恨,为何自己的父亲会变得这幅模样,亦是想如同小妹那般决绝离开,可他终究是长子,不可任性,况且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如何可似剥皮吐籽那般简单,说弃就弃?
有时面对林司衍那孺慕的眼神,他在心中都唾弃自己,怎可如此卑劣,仗着司衍孤身一人的脆弱和对他的依赖,强行留在他的世界里。
可他亦不愿放手。
或许他更该痛狠的是他自己,他身上亦留着卑劣的血,他狠不下心对自己的父亲置之不理,却也厚着脸皮,不愿放下林司衍。
他夹在这两人之中苦苦周旋,却也是他自作自受,
因这本就是一个无路可解的死局,任他想破了脑袋也得不出一个柳暗花明来。
走时,苏泊云偏头,语气近乎冷漠,道:“成安老宅那处,儿子已命人打点好了,父亲若在京中无事,便尽快请辞归家,颐养天年吧!”
“对了,”苏泊云似是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小郭子鲁莽大意,未免惹出祸端,儿子已经命人处理掉了,父亲不必操劳。”
苏泊云俊美的侧脸隐藏在黑暗之中,显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冷酷。
生养之恩他放不下,思慕之人他亦放不下,没有两全之法,便只能如此,只是,他终究是亏欠了林司衍的。
苏泊云原是想着,往后接林司衍出来后,余生都抵给他赔罪。
如今先让苏格辞官归家,自此做个闲散之人,虽然日子或许会清简些,但也好过落得个不善终的结局,而自己,韬光养晦,让月阁在江湖中稳住脚,这样才有实力从齐策手中抢人,保护林司衍。
只是此时的苏泊云想得未免太好了些,世事无常,时光不待人,他只安排妥当了一半。
待两年后他回来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第134章
第二日,苏泊云离京,而后苏格上书乞骸骨。
齐策自然没什么意见,大笔一挥,同意了。
只是苏格在回乡的路上却出了点意外,遇着了土匪,拉车的马儿在一片打斗中突然发狂,车夫早跑了,留苏格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头,最后马儿连马带车一起翻下了悬崖。后来寻了人去找,倒是找到了苏格,但如今还昏迷着,不知救不救得醒,只是那一双腿铁定是残了,即便人醒了,晚年也只能在轮椅上度日了。
这消息传回了盛京倒也没怎么风浪,天灾人祸罢了,人挡也挡不住,只让酒肆茶楼多了几声唏嘘声而已。
齐策倒是抱着林司衍,啃着他的肩头,道了声可惜,说苏格早早上书乞骸骨,想着安享晚年,却出了这么一个岔子,怕是晚年也不得安稳。
林司衍听罢掀了掀眼皮,没搭话。
夜里,林司衍回到自个儿屋里的时候,十一早便在他屋里等着他了。
“动手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一批人,那人在车里头,连马带车一起摔下了悬崖。”十一简单说道。
林司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接过十一递来的信笺,低头快速扫过,又听十一问道:“需要再去将他杀了吗?”
“不必了。”林司衍头也不抬地道。
苏格这几年愈加自负,虽然不明白他为何早早辞官,但他要抽身也不是由得他抽身的,不过就算救醒了,依着苏格的脾气,中年残废,怕是更生不如死吧。
林司衍唇角勾起一丝冷冷的弧度,将信笺递至橘黄的外焰上,不一会儿,便燃起一簇跳动的火苗,两团火苗重重叠叠,映在林司衍的眉眼间,显得那颗生偏了的朱砂小痣愈发地妖艳。
“如此,甚好!”
*
六月初七,安南门。
这门,是专门为宫里到了年纪,想要出宫的宫女太监们而开的,此门一年仅开一次,此刻门前早已站满了背着大小包袱的人,不过宫女为多。因着太监受了那一刀,不男不女,又无子嗣,出去了反倒被人嘲讽,因此若非是在宫中混出了头的太监,一般的太监都不会选择出宫养老。
喜来也在此等着。
他老了,手脚明显地不如从前利落,少时落下的毛病,如今老了全都显现出来了,齐策念在他伺候了多年的份上,赏了丰厚的金银,准他出宫养老,林司衍跟着来送他一程。
午时一刻,安南门开。
站着等了许久的宫女太监们脸上抑制不住地扩大了笑容,脚下步子加快,老远便闻到了自由的空气。
喜来并不着急,定定地站在原处,等其余人走完。
“咱家知道你厉害,皇上又宠爱你,可是,承恩呐,”喜来望着前头急匆匆出去的人,回头看着林司衍,意有所指道:“这人总得往前看,若总是囚困于往事,何时才能开心?”
林司衍安静地站在喜来后一侧,默默地听着。
喜来走后,林司衍毫无疑问地接了他的职。可是这么多年了,即便林司衍如今成了炙手可热的御前总监,面上却依旧谦卑,仿佛还是那个任由听训的小宦官。
喜来瞧着林司衍,知他不会听进去多少,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皇上如今对你好,却不代表着以后也宠你,你莫再耍那些小性子,将来皇上念着你的好,也会给你个好的晚年。”
安南门放行的时间只有一刻钟,喜来瞧着前面的人不多了,也不再费口舌,只是叫林司衍往后多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林司衍这才给了点回应,点了点头,在喜来的后头朝他行了一个礼:“公公一路走好。”
喜来摆了摆手,没回头,勉强直起腰背,缓缓走出宫门。
他这一生,曾低到尘埃,被人踩着脸学狗叫;也曾显赫一时,被人奉承簇拥。他侍奉过两朝帝王,当了大半辈子的御前总管,如今以这身份出宫养老,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安南门一门之隔,送走的,是一位已入晚年的御前总管;留下的,是一位将王朝掀起腥风血雨的少年总管。
第135章
七月,新任御史大夫邱冠突然上书,针砭时弊,请求革新。
齐策觉得有理,大笔一挥,放手由这帮人去实行,而后朝中便掀起了一场以丞相蔡管、御史大夫邱冠二人为首,为革除政治积弊的革新。
但这场革新触碰到了许多士族大家的利益,遭到守旧派的强烈抵制,革新派与守旧派斗争愈烈,将整个朝堂闹得鸡飞狗跳,而身为帝王的齐策却任由此发展。
期间,无数官员被扯落下马,整个朝堂来了一次大清洗,甚至连早已辞官归家的前大学士吕远、前礼部尚书王焕等人都被牵扯了进来,在牢里走了一遭,老而受此一劫,回去不久便重病而亡了。
革新在中央施行得困难,在地方也施行得不容易,各地方豪强阳奉阴违,拖拖拉拉,拒不配合,又因许多变革过于激进,致使部分百姓怨声载道。
簪缨世族团团结抱,虽在革新中受到重创,但终究底蕴深厚,取得了胜利。
建昌十一年,三月,丞相蔡管心灰意冷,辞官归家。
四月,御史大夫邱冠被贬荆州,礼部侍郎隋进、刑部郎中贾琦等三十六人因参与革新,或贬或迁。
五月,齐策出面,废除了大部分新政措施,仅保留了部分轻徭薄税的政令。
至此,这场持续了近一年之久,闹得轰轰烈烈的革新正式画上了句号,史载“七月革新”。
皇宫之北,窄小院中。
“公公为何断定皇上会对此会置之不理?”周顺立在一侧,没忍住心中的疑惑,问道。
一年前,得十一提醒,林司衍才知道身边的这个“周顺”已是换了个人,那日两人在院中打了起来,假周顺武功不敌十一,最终还是被擒住了。
苏泊云走时说过,这人可信,林司衍自然不会怀疑苏泊云会害自己。
只是林司衍想问问,他与苏泊云究竟是何关系,假周顺却什么也不肯说,只道是奉命来保护他的。
最后林司衍还是让这人留了下来,本以为这人代替了周顺,那么真的周顺早已被杀了,却不想周顺还活着,林司衍便让这人将周顺带回来,易容成院里另一人伺候的宦官留在他身边。
十一毕竟不是宫里的人,不能常来,而这人他不知根底,有些事又不能让苏泊云知晓,如此他要用人便无人可用,而周顺之前伺候了他许久,知根知底又单纯忠心,有些小事也方便替他做。
林司衍眉目沉静,在他面前铺开着一纸宣纸,狼毫轻点浓墨,不缓不急地在“邱冠”二字上划下一笔。
“借两派之争,一可削弱士族势力,二可赶走迂腐清流,三可清除阻碍,一石三鸟,这渔翁之利,齐策为何不坐?”林司衍淡淡答道。
周顺皱了皱鼻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林司衍也没想再解释下去。
民乃国家之本,民富足而国强,天启如今虽是盛世,但盛世的皮子底下仍旧有不少地方藏着凋敝,他将十一这几月来收集的地方实况不经意透露出去,以邱冠的刚正,必不忍百姓如此受苦,提出革新是迟早的事。
那些轻徭薄税的出发点是好的,理论上亦是行得通,但是却不合实际。他们这帮自视甚高的清流们从不曾外出去看看,亦不懂得地主对百姓的压迫,手法也过于激进,如此非但没办成事,反惹得百姓埋怨,连自己也拌了进去。
倒是齐策的做法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在齐策身边这么久,林司衍自是知道齐策也想革新,可是这革新,实施起来却难。
要想革新,那必定会逼士族割舍利益,历代拼搏,百年而来的积蓄,那些士族怎会肯?
齐策曾肃清过一次朝堂,但驱赶下去的是些酒囊饭袋,士族自知理亏,不敢反抗。而革新却不同,士族毕竟是士族,立世百年,根基犹在,若是齐策逼得太狠了,难保这些士族不会结抱,来个“清君侧”,逼宫以迫齐策。
林司衍原本以为齐策会顺水推舟,支持蔡管等人,届时革新成功了,国强的目的他也可以达到,而士族动不了齐策,自会将怒火转向革新派,这于林司衍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他的目的也可达到。
却不想齐策更狠,让这两派鹬蚌相争,自己做那悠然得利的渔翁,届时再推出一些温和的革新政令,士族念着齐策最后站在自己这方的好,会适当做出退让,迂腐清流大多被迁走了,也自然不会有所反对,如此政令可依着自己的意愿顺利实施下去。
真不愧是齐策,好一个一石三鸟!
这场革新,若说他从中达得了目的,那么,真正的大赢家却是齐策。
林司衍心中回忆着,忍不住叹一句,齐策真乃天生的帝王!
念及此,笔下不慎一重,浓墨在白色宣纸上晕开了颜色,白宣纸的别处,已经有许多被圈住又划掉的名字了,林司衍回神,目光落在最后一个名字上,笔墨拖曳着,在那个名字上落下最后一个圈。
——詹槟。
第136章
建昌十二年,九月。
一纸血书告至官府,大理寺卿詹槟之子强抢民妇,致人家破人亡。
事关朝廷重臣,渊州知府不敢得罪上头,悄然命人快马加鞭传去一封书信,探探口风,同时安抚那妇人,将此事暂且压下。
五日后,盛京的书信传了回来,还带了一小盒金条。
知府看着这意思,心中明了,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却不想那妇人是个烈脾气的,自己躺在了一张带刺的床板上,让人一路抬至官府门前。妇人一身鲜血淋漓,明显神志不清了,口中却还是喊着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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