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一片漆黑之中,引路灯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点极为浅淡光晕,隔着灯纱隐隐绰绰。
白渺当即扒着引路灯往里看,只看到灯内凌空亮起了萤火虫大小的浅淡光晕。
他似有所感,抬起头往前看。
在黑暗的前方,天火和洪水自巨大的裂隙涛涛而过。
裂隙的前方,盘腿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朔沉只来得及回头,就被强硬地扯着衣领向两边拉开。
只一下,朔沉的衣襟大开,露出右胸几乎占据了半个胸口的巨大伤疤。
这个伤疤极为狰狞,在心口位置像是被剐了一块肉般向内凹陷。
白渺举着引路灯的灯柄一比对。
果然,引路灯的灯柄粗细比这个伤口小多了。
白渺张了张口,却喉头发哽,说不出话来。
上次看到他就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但无暇多思。
原来这个伤疤,根本不是引路灯的灯柄造成的。
还是说,伤疤是在旧伤上重新覆盖?
“疼吗?”
白渺指间颤抖着,轻轻抚上那个伤疤。
然而在触碰上的一瞬间,朔沉暗红的伤疤瞬间被滋滋的灼烧。
白渺受惊收手。
他的手还未抽离,就朔沉按在了自己的右胸上。
平稳的心跳隔着胸口的伤疤,传到白渺手心。
朔沉仰头看着他,说:“白渺,我从未将你当做他。”
白渺鼻腔发酸,眼眶发热。
他咬着牙,说:“……我是我,他是他。”
朔沉微微笑了,浅金色的瞳孔里一片纯净。
“你说过你会回来,我信你,于是他将你送回这个世间,我等到了你。”
朔沉轻轻摸着白渺露在衣领外的血玉平安扣,摸着这枚浸透了他心头血的瑾瑜玉。
他轻声说:“我没办法靠近你,你会被我身上的煞气害死,所以我只能用这个保护你。”
白渺张了张口,嗓音已经彻底嘶哑。
“……疼吗?”
朔沉张开双手,将哽咽的白渺环抱进怀里。
“只要想着你在这个世界的某处生活,我就不觉得疼了。”
白渺抱着引路灯,被朔沉轻轻放在自己家的床上。
熟悉的卧室,即便空置了一段时间,依旧一尘不染。
朔沉轻轻抚摸白渺的头发,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没事的,睡一觉,一切都将由我们解决。你只需要好好的,继续在这世间活着。”
说完,朔沉拎起引路灯。
白渺却抱紧引路灯,朔沉拿不走。
两人僵持片刻,朔沉还是妥协地放下了提杆。
白渺眼也不眨,注视着朔沉离开的方向。
半晌,他的凝滞的眼珠才微微一动。
他的心为即将到来的命运用力撕扯。
白渺翻身,看着卧室的天花板。
这么狗屁命运,什么狗屁预言。
他才不相信。
他不相信真的无解,必须牺牲一方。
他也不相信曾经的自己,曾经的白泽,会任由这种场面发生。
没有时间了。
否则,白渺绝不会向那个曾经的自己服输。
白渺抚摸着引路灯上细腻的灯纱,轻声说:“如果你真的通晓古今,真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就给我这个普通人类一点指引吧。”
他缓缓闭上眼,怀里抱着引路灯,疲惫地陷入黑沉的梦境。
……
一片漆黑中,唯有摇摇晃晃的灯笼照亮了一方天地。
漆黑的煞气狂乱飞舞,呼呼作响。
却只能在他周身化作轻柔的微风,拂动他的衣摆。
不知道走了多久,像是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他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他提着灯,对眼前漆黑的庞然大物笑道:“在下白泽,见过阁下。”
庞然大物毫无动静。
白泽继续说:“在下此番前来,是为了请求阁下出手相助,挽救此方倾颓的世界。”
“……”
白泽:“若是此方世界崩毁,阁下恐怕也无法存活。”
“……”
得不到回应,白泽干脆一撩衣袍,席地而坐。
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眼前这个庞然大物说话,介绍这个世界的风土人情。
他说着南边的迷榖叶酸苦得难以入口,说着自己种的帝休叶泡茶极佳,还邀请对方前来品茶。
那盏明亮的灯就放在他身侧,暖融融的光映亮了他的身影。
任凭周围浓厚的煞气如何呼号,也无法侵入这片光之中。
在这片明亮的光芒中,他的脸白得极近透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泽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煞气似乎减弱了不少。
他抬起头,发现眼前的庞然大物不知何时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形状。
那双眼睛里反射着灯笼明亮的光,高高俯视着他。
白泽露出一个微笑:“阁下可愿跟在下离开?”
眼睛注视着笼罩在光之中的白渺,生涩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你……走吧……我……不走……”
白泽:“那可不成,在下还未请阁下出来,在下不能走。”
“你……走……煞气……伤你……”
白泽仰头注视这团庞然大物片刻。
他干脆利落地站起身。
庞然大物动了动,轻轻叹息一声。
也不知是庆幸他的离开,还是难过于他的离开。
白泽却没有如庞然大物预料般提起灯笼离开。
他神情从容,径直走出灯笼的光晕范围。
漫天的煞气猛地一顿,如鲸吞般疯狂地朝着庞然大物涌去。
白泽周身的煞气瞬间被抽空。
庞然大物:“你!回去!”
白泽张开手,笑道:“你看,你的煞气也是可以控制的。”
庞然大物沉默着,涌动着。
最后他嘶哑地回了一句:“天命……不可违……我……不能走……”
“天命也没有那么不可违。”
白泽微笑:“在下站在这里,已经是违背天命。你看,在下也没暴毙而亡。”
“……”
半晌,庞然大物才开口:“你不会……暴毙而亡……”
第75章 什么天意不可违,还不是……
庞然大物这么说,白泽只是笑。
庞然大物坚持不离开,白泽比他更坚持。
白泽就这么在这片环境极为恶劣的黑暗中坐了许久,与庞然大物谈天说地,说漫山遍野的桃花,说郁郁葱葱的山林。
他始终语调平和,不急不缓,仿佛在此处枯坐着空耗时间,也并无大碍。
在他身前这个庞然大物身形涌动着,变化着,逐渐开始凝缩变小。
最后,这团漆黑缓缓凝成了一个人形。
他身量高大,皮肤苍白,眉眼长而深邃,一身黑压压的广袖长袍和漆黑长发。
他的双眼始终凝视着这片光芒和光芒中的人,原本黑沉沉的瞳孔似乎也被那片光所侵染,被染成了与他周身不符的灿烂浅金色。
那两颗浅金色的眼珠如平静的湖面,带着难以忽视的纯净和明亮。
白泽微笑着再次问道:“阁下愿意跟我离开了吗?”
浅金色的烛光轻轻摇曳。
男人垂下眼,低声说:“我是天地间至纯至煞的化身,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会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和苦痛。”
白泽:“那便是愿意的意思了?那我们走吧。”
从未见识过外界套路的单纯男人一愣:“什么……”
白泽伸了个懒腰,提起灯笼站起来,笑道:“这个即将倾颓的世界已经足够糟糕,也不差阁下一点煞气。”
说完,他直接探手一抓,抓住男人的手腕就往外走。
“放开!”
男人猛地一挣,将手腕从白泽手里挣脱而出。
白泽回头看向男人,却发现他浅金的瞳孔凝视着白泽的手,眼里一片晦暗。
白泽看了看手上缠绕着漆黑煞气,了然一笑。
“没关系,我带了瑾瑜玉,不怕你的煞气。”
他将瑾瑜玉擦过手掌,那丝煞气很快便被玉里散发的白光驱散。
那块玉散发出的白光让男人本能地不喜。
但他什么也没说,任由白泽再次拉起他的手,往未知的前方走去。
他在心底默默计算着时间,准时准点地将手腕挣开,让白泽驱逐入体的煞气。
他们走走停停,终于走出了这片漆黑的绝境。
绝境之外的世界,是一片荒芜。
男人原以为这只是因为靠近绝境,没想到往去数百里,景色竟是越发荒芜。
没有桃花,没有山林,只有开裂的土地,和腐臭的死尸。
白泽面不改色地说:“因为世界即将崩毁,所以草木凋敝。等我等成功救世,天地间的灵力反哺大地,桃花和山林都会再次出现。”
男人也没见过什么桃花和山林,只是这片枯萎的大地,对他而言已经足够新奇。
即便其他生灵在知道他真身后,都对他避如蛇蝎,但他只要看到始终站在他身边的白泽,便心情平静。
白泽也如曾经所说,带他周游这片即将破碎的世界。
同时按照白泽的指示,为他取来烛龙尸骨,劈开山峦,摘下星辰,裁剪云彩。
白泽眯起眼,看着天边的人影带着巨大的烛龙尸骨朝他而来。
他眉头突然微微皱起,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到浑身颤抖。
白泽喘着气,掌心里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他一拂手,将手里的血迹甩去。
男人拖着龙骨落在白泽身前。
白泽对他露出一个毫无异样的笑容:“辛苦了,这可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的脸迎着阳光,苍白得透明。
男人注视着白泽毫无血色的脸。
白泽站得笔直,平和地含笑回视。
男人的目光落在了他负在身后的手:“你……”
白泽温和地微笑:“没什么,就是我们动作需要快点了。”
整个世界的鬼怪们都动了起来。
他们收集切开山峦为木板,将云彩规整地剪裁下来。
白泽眯着眼笑道:“既然世界要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降下天火和洪水,我等便造一艘巨轮,载着大家度过这道缝隙。”
将山峦作为龙骨,以烛龙的肋骨和息壤作为船身,以建木作为桅杆,以云彩为风帆。
其中绝大部分,只能由男人来收集和制作。
巨大的白狐沉默地甩下材料就走。
灯泡大鸟和青羽大鸟斗着气,较着劲要比过对方。
东海龙王调度他的虾兵蟹将们,一点一点将收集的材料搬运到山常谷之中。
男人端坐在山常谷的一角,沉默地削着巨大的建木,对周围扔下材料就跑的鬼怪们视而不见。
一杯袅袅飘着热气的茶汤举到了他的面前。
男人接过,一口饮下。
然后面不改色地继续削建木。
一直观察他表情的白泽挑眉道:“你难道不觉得酸苦?”
男人一顿,眉头微皱。
他迟疑地问道:“这股味道……是酸苦?”
白泽噗地笑了。
他又塞了一杯茶汤给男人,笑道:“尝尝这个吧,这可是我仅剩不多的新鲜帝休叶。当初种帝休树可不容易,结果现在全死了,可惜可惜……”
男人手一顿,改为小口啜饮。
他们举全世界之力,建造出一艘足以承载世界命运之力的巨轮。
白泽收集所有愿意牺牲自己力量的异兽和鬼怪的血液,调和星辰之力,挥毫在船底一一绘制他们的画像。
他落笔极为精准,一个个勾勒出这些生灵的形与魂。
日夜不息。
白泽脸色苍白如纸,画笔猛地一抖,捂着嘴剧烈咳嗽。
咳完,他挥去手里的血迹,稳住颤抖的手,抬笔继续在巨大的船底描绘。
“够了,别再画了。”
男人抓住白泽握着画笔的手。
这个时候,男人才惊觉白泽的手腕已经苍白瘦削至此。
白泽的眼睫沾上了生理泪水,雾蒙蒙湿漉漉的,带着难言的脆弱。
他已经无力挣脱男人的手。
他只是温和地看着男人,含笑道:“我不可以停,没有时间了。”
男人质问道:“何必做到这个地步?如果你想要活下去,或者你想要其他的家伙活下去,我可以……”
白泽微微摇头。
“你不明白,这是我们必须做的。我们不是伟大,而是赎罪。”
他的目光悠远,像是透过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那纠缠迷离的从前和未来。
他轻声说:“从我顺应天意,将精怪图交给姬轩辕之时,到如今煞气纵横、天地崩毁,没有任何一个生灵是无辜的。”
“我以为我心如止水,万事万物皆为虚妄,纵看世事变迁,无喜无悲。但我白泽有血有肉,又岂是枯石草木?”
男人皱眉道:“但是这也不能怪你……”
白泽:“虽说我也不过是个□□,是天地倾塌重组的棋子,但我还是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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