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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近代现代)——绿山

时间:2021-06-15 15:11:55  作者:绿山
  趴桌睁眼误入一个新世界,桌面是片黄色沙漠,沙漠中央混进一只迷路的昆虫。有青绿色的轻薄羽翼、近乎透明的四肢和躯体,身处窗外树叶投来的阴影里。它目标清晰,趋光本能催使其努力向有光的地方行进,却不知为何到了某条线就不再往前,只困在圈里打转。
  裘榆抬高手臂,抓到一点微乎其微的风。
  原来不是迷路,是总被风摆布。
  “回家之后她有没有说你什么?”腮压在手臂上,裘榆问得小声,发音模糊。
  不问也听懂了“她”是谁,袁木还差一道压轴题,看起来十分专注,埋头不怎么在意地回:“没。她不跟我说话的。”
  裘榆摆正下巴看着他:“有个事儿我一直很好奇。”
  “什么。”
  “她有没有找你问过我们的事?”
  “有。”
  “怎......”裘榆直起身,捧着脸,“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
  “实话是什么样的话?”
  袁木合上笔盖,抬头很官方地微笑:“你听过了的。”
  “啊?是吗?”裘榆佯装疑惑,微微皱着眉,嘴角却藏不住地笑开了,他就是想听他再说,“什么时候?哪一句?”
  “啊?”袁木学他的语气,“真的要听吗?真的要说出来惹你再哭一次吗。”
  裘榆闭嘴,不搭话也不看他了,袁木这时起身去第一排摁下墙边的开关,头顶的吊扇应声停转。回到座位,当他们再一同扭头看向桌面边缘时,飞虫已经不见了。
  “袁木。”他重新趴下叫他的名字,像是真困了。
  “嗯?”
  “我们要不要申请去住学校宿舍呢?最后这几十天。”
  袁木和裘榆下晚自习,在家门口刚好遇见一辆满载的卡车准备要开了。薛志勇或许是特意挑在夜里搬家的,他吊着一条伤腿正下楼,袁木提着一袋子书要上楼,楼道口狭窄,正面相迎,双方谁也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黑暗中无声僵持片刻,裘榆结束观望,从不远处走上前来立在袁木身旁,碰巧小小志坐在车里奶声奶气地催促,薛志勇才收起拐杖侧身瘸步离开。错身时他冷笑一声来恶心人,袁木及时按住裘榆的手。
  裘榆到家,街面上发动机的轰鸣声渐远,裘盛世和许益清慢慢走回客厅。他们之前站在阳台,也就是说他们目睹全程。仔细瞧,两个人脸上挂着相似的疲惫与释然。
  “薛志勇他家怎么突然就走了?”裘榆状似无意地问。
  “待不下去了吧。”许益清倒在沙发闭目养神。
  “他的脸皮,有什么能让他待不下去。”
  许益清活动一下眼珠,忽然就睁眼问:“他的那条腿,是谁打的?”
  她只求一句“不是我”,可裘榆只沉默地回视她。事实如何,不言而喻。
  许益清猛地摆手制止,叫停他:“我很累了,先去睡了,冰箱里有吃的,懒的话不热也行。”
  “有想问的,你问我吧。”少年人的生存日志里始终没搞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智慧和意义,他只热衷于开肠破肚看现实。即使鲜血淋漓,即使知道棱角的唯一作用是刺伤自己。
  裘榆要那刀磨得更锋利一点:“不管是关于薛志勇,还是关于袁木。”
  “我不问——你也别告诉我。”许益清那一眼太复杂,裘榆只读明白怨恨与哀求。
  “好。”他说另一件事,“我想......之后的两个月,我想住校。”
  “住校?”方琼终于肯看袁木一眼。
  “嗯。”
  他们拿这事去找李学道,他很干脆爽快地答应帮忙联系后勤部主任,大概明天就能有结果。
  方琼嗅觉灵敏:“和裘榆?”
  “对,他也住校,运气好的话会在一起。”
  她气结,手掌掐额,使劲按着太阳穴的手指泛白:“反正你无法无天,我无论如何管不到你了,去不去都只是通知我而已!”
  袁木不像以前那样去解释或辩驳,只是点点头,弯腰把书搬回房间。
  “不服管,祸出来的烂摊子不也要我求爹爹告奶奶地收拾?你还学会给我摆那副死德行,我说真的,袁木,你让我死了得了。”
  猜测好像得到了验证,袁木问:“薛志勇搬家是你们出面了?”
  “不然呢?让他继续传得整条街都知道?你们无所谓,我们这些老爹老妈还想要点脸。”
  袁木蹲在地上,把书一本本拣出来,按学科重新分类,对妈妈进行生平第二次剖白:“我甚至想过把他杀死埋掉,然后永远不回来。从来没考虑到还有让他搬走这个办法,这样看,确实事事都有缓和的余地,不是非要走极端不可。”
  “袁木......”方琼难以置信,表情扭曲,说不清是惊是惧,“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袁木觉得方琼的认知存在一部分错误。人是很难被改变的,倒是很容易被添加。他没变,以前有的现在依然有,以前没有的现在也有了。
  至于在哪些时刻被添加的这一切,他忘了。
  “住宿费我能交,以后的学费生活费我也能自己负担。不过,欠你的那么多,可能得毕业才能还了。”袁木说。
  李学道带来回音是下午第四节 自习课,招招手把袁木和裘榆叫出教室,带去办公楼缴费拿钥匙。他们被安排和理科班混宿,但是另外两个学生一人确定保送,另一人正办理手续回家复习,相当于往后的四人寝只剩他们两人。
  裘榆等不及放学,李学道前脚走,他后脚就拉着袁木飞奔去宿舍楼,溜进男寝四零一。
  寝室杂乱,七七八八的行李都在过道竖着待搬走。裘榆没在里面过多停留,直接开了门冲去阳台。此时学校和天空都寂静,天空飘满晚霞。
  裘榆突然举起手掌拢在嘴边,无厘头地大喊:“万岁——”。
  袁木笑他的没头没脑,却追随附和:“什么万岁——”
  “无所谓——”
  “无所谓万岁——”
  余晖照在他们脸上,两双瞳孔流光溢彩。
  就是想在这一刻振臂高呼万岁,至于哪人哪物万岁那无所谓。
  他们在方寸高台上站了很久,观赏西垂的太阳和蚁行的人。
  袁木说:“此时此刻我就很满足了,我都不敢想毕业会好成什么样。”
  裘榆问:“我才是完了吧,我又想流眼泪了。”
  袁木诚实地回答:“刚有一瞬间我也有想哭,但憋回去了。被开心淹回去了。”
  裘榆高深地:“流泪是流泪,哭是哭。”
  “你的区别靠什么定义啊?上个月吧,刚开学没多久,莫名其妙的一幕。当时大课间,教室很吵,我坐在座位上找你,透过玻璃窗和铁栅栏看见你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吃面包。”袁木问,“那时候我的难过属于哪一种?”
  “哭。”裘榆摸了摸袁木的眼角,“喜欢是哭,其他是流泪。”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不楚,全为占便宜而临时起意胡编乱造,他咧嘴笑起来:“其他人这样讲你不要信。”
  他的手指被夕阳晒烫了,袁木的手也伸出来碰了碰他的脸颊:“夏天好像真的来了。”
  “对啊,树都绿了。”
  夏天是树的季节。
  怎样才可以留住夏天呢。
  作者有话说:
  晚了两三四步,今天或者明天补补。
 
 
第55章  那些时刻
  有清凉湿润的指腹轻点在额头,眼皮一颤,悠悠掀了半条缝,看见袁木嘴里咬着牙刷跪伏在床沿。膏还没起沫,他口齿清晰,但每个字尾音都黏在一起,既是拜托也像威胁:“快起,今天早上一定要吃到烤饼。”
  最近两个人都馋食堂的烤饼,但它是限时限量的爆品,去晚就不可能有。邪在他俩这周每个早晨或多或少总有一个在拖延,等磨磨蹭蹭去了大多只剩饼渣。
  裘榆由仰躺翻身成侧卧,怀里紧抱袁木的枕头,脸朝他笑,一把哑嗓发表高见:“我知道了,没有用的,我们输在楼层太高,跑不过那些近水楼台的。”
  为节约时间袁木一边刷牙一边在柜里翻找裘榆要换的衣服,听完这话反手抛他脸上,蒙他吐不出象牙的嘴:“快点!”
  洗漱池前的方块镜子是住进来之后裘榆自行贴上的,拆掉红绿边框只及巴掌大,同时装两张脸很勉强。
  袁木一切打理好,最后一步,是倾身对镜用创可贴费力遮锁骨吻痕。裘榆穿戴整齐晃到他身后,一只手很熟练地钻进宽松的衣摆,攀上领口,指头揉了揉那道淡紫色的新鲜痕迹,热心问:“要不要我帮你?”
  袁木正绷得颈痛腰酸,创可贴交给裘榆:“你好烦,弄在这里。”
  “不会露出来的,你非要贴。”
  “以防万一。”
  “怎么样?”裘榆让他抬头看。
  袁木拉了拉白衣领,使它恢复自然状态。吻痕是能遮住,反而藏不下创可贴,探出一点边缘引人注目。
  “还行吧?奇怪吗?”袁木问。
  裘榆从后搂他,看着镜子专心打量,下巴蹭在耳后中肯评价:“不。好色。”又讲,“你先别动,我去拿手机。”
  袁木上当,转脸骂人时被钳住下颌接吻。唇瓣迅猛撞上来,须后水的味道乘以二倍浓烈,濡湿的舌头带着安抚意味地舔*他下唇,意图诱启牙关,袁木理智尚存不肯放行。
  裘榆握牢袁木的手腕箍来胸前,密密吻他嘴角:“昨晚就跟黄晨遇说好了请他今天顺路帮忙带一下。”拥他更紧,“两分钟咯,好不好?”
  袁木抓他的腰,踮脚:“好咯。不早说。”
  后来无论走多远过去多久,裘榆总会很轻易就想起高三备考的这段日子,或是被炎热难耐的暑气侵袭,或是被路上少男少女的校服校裤晃目,惊动回忆,便认命地开始回忆,则永远由那最末两个月里的时光碎片冲锋打头阵。
  十几平的房间,一米多的床板,不轮不休的风扇,早六点的霞光和晚六点的西晒,许多场吻和性爱。
  还有一幕非常怪,稀松平常但于裘榆而言是不朽——多雨的四月,某个赖觉的周日清晨,他处在梦境与现实的交际点,听见臂弯里的袁木喃语:裘榆,我们的窗户起雾了。
  两个灵魂靠太近,后果之一是知足和安逸引发懒怠。
  高考倒计时越近,袁木和裘榆越认为教室是在和监狱牢房竞赛哪一个更令人窒息。尤其是自习期间,一颗颗苦思的头像永动的学习机器,偶尔有机器失控会摔笔叹气,让本来就不空旷的教室更压满惨淡愁云。
  又一次沉闷的晚自习课间,袁木手一挥,带裘榆跑去足球场。校服一铺,书本和人一并扔到草地,手电打亮,要趴就背文综,要躺就看星月出没的夜空。
  袁木呈大字躺好,发现夜空深层居然是橙色。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会这样做。”他说。
  裘榆转头看袁木,学星星的频率眨眼,笑着:“还好你不是。”
  刚巧裘榆的MP3内存卡下满摇滚乐,一人一只耳机,配被近在咫尺的6月7日压制的不耐与躁动。放学铃就此失效,他们通常在那儿待到宿舍门禁才离开。
  之后袁木和裘榆的缺席被不少同学效仿——大家看到李学道对此类行为无异议,于是都在自习课散落四方,各自寻找舒适的地界自由读书。
  于绣溪告诉袁木他的想法:“就像一场革命。”
  袁木看着于绣溪手里烂边的历史书,清醒道:“我们没有彻底推翻自习制度,我们——顶多算个改良派吧。”
  五月的太阳霸道,趋于残忍。人们耗费过多体力抵御热,牵连夏天又多出几个关联语:乏软、随时随地昏昏欲睡、极其容易在没有冷气的周一下午陷入困的困境。
  按掉两点的闹钟,下一秒是两点二十五。
  床上袁木醒了一半,也只是一半,就暂时没有起身的意思,问身边的人:“第一节 是语文对吧。”
  裘榆:“两节都是......老蔡让做试卷。”
  袁木:“反正迟到了。”
  裘榆接道:“不如再睡半小时。”
  袁木:“放学后多补半个小时。”
  裘榆又说:“补完再去吃饭。”
  一来一回醒透了,两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对笑。
  “起吧。”
  “罚值日而已。”
  裘榆撑起半个身子,要说什么,脑内突袭一阵晕感。他下意识抓紧袁木的手臂,以为是午睡后遗症,但对面发出嘎吱声的铁床和杯内剧烈晃动的水都说明事情不这么简单。
  “地震——”他们异口同声,慌张地看向彼此。
  跑?
  一场对视精细地织出一张网。
  既是由两人共同完成的网,那么不奇怪,我完全知悉你的每寸心思和每分用意。
  没有任何一个有所动作。
  建筑物的摇晃愈加明显,袁木扑去抱住裘榆,手掌攀附他宽阔的背,手臂越收越紧,骨头疼痛,呼吸艰难,闭上眼睛的同时挤出一颗无声的泪。
  时间失去尺度,直到震感减弱,楼下爆发警报的鸣响和喧嚣的人声。
  如果说人生是亲手垒城堡,每一程都需滤出砖石来为成长做积淀,那么12号这个下午成就了他们一生中最坚实最稳固的一块基底——我们惊疑自己可能面临死亡,但我们没有失措没有逃,因为我们在一起,且在相爱,然后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勇气,参透脱离宿命的真正意义。
  不必等很久,不必再靠时间筛选,裘榆站在操场的人堆里和袁木十指紧扣时就知道,袁木决绝地注视他、扑向他、拥抱他的那些时刻,是他生平不朽的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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