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范正初有应酬出门,他那向来刻薄的舅母还在晚饭上摔了筷子,范同一想便知道舅舅是耐不住寂寞。看看范正初的逍遥,再对比一番不得不心虚地闷在府中“罚禁闭”的自己,范同就觉得一阵憋屈。
天色渐晚,他叹着气走回自己的院子。外面的夜色有些深了,但他屋里居然没点灯,范同皱眉走进屋,想看看是哪个欠骂的奴才玩忽职守——
他一打眼,便见了一道静静立在他屋中的高大身影。
黑衣黑袍,黑发黑眸,一双眼睛含着笑意,却泛着凉薄,仿佛来收魂的无常。
范同直接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满脸惊恐:“路……路路……”
“范公子,”路域弯下腰,淡淡笑道,“怎么突然行如此大礼,快快起来。”
“先前那事是我做错了!”范同一眼就看见了他腰上的佩刀,忙大声道。
路域“啧”了一声:“范兄何必如此惊慌?不是都已经派人将歉礼送至我府上了?”
他顺着范同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腰上的刀,不禁笑了一声,突然动手拔刀!
范同惨叫一声,差点没撅过去,而路域却是哈哈大笑:“范兄不必害怕,这刀都不曾开刃,又怎能伤人?不过是我平日里巡逻时,用来当摆设的家伙罢了。”
紧接着,路域点起了旁边的灯盏,暖色的灯光照映出他一如平常的舒朗眉眼,全无半分怒意。
范同这才勉强找回了一丝理智,他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先打量了一番那刀刃,确信真的不曾开刃,这才小心翼翼地问:“路兄当真、当真……不怨我?”
“这话说的,”路域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真挚,“我明白,范兄这都是为我着想,我又怎会生气?”
“那你怎会出现在……”范同欲言又止。
“哦,你说这啊,”路域恍然,“还不是范兄你竟被家里管得如此之严,而我近日又正好寻得一乐事,想与范兄一起参加,一时见不到你,只好出此下策。”
“范兄为人仗义,又擅于风雅,这些日我已然认定,范兄才貌俱全,家中又显赫,堪称得上是江南第一公子。因此京城盛会,又怎少得了第一公子的参与?那岂不是盛会之损?”
路域笑眯眯地闭着眼一通乱吹,将最喜他人吹嘘的范同夸得身心舒畅四肢飘飘。
眼见着方才让自己害怕的人居然对自己如此崇敬,范同只觉得从头爽到了脚,轻咳一声:“哪里,哪里,路兄方才是京城俊才,少年豪杰啊!”
两人满面春风地互夸了半天,范同只觉得路域同以前并没有分别,甚至更加亲善,不禁放下心来:“路兄,你方才所说的盛会,究竟是关于什么的?”
“哦,那盛会啊,”路域漫不经心,“是京中一场拍卖会,我听闻,此次拍卖品中,有两个扬州富商养来的瘦马的身契。”
范同登时就坐直了身子。
瘦马,是许多富商专门养来卖给别的人家做妾的姑娘,这些姑娘身量苗条、婀娜多姿,写得一手好字画,尤其是一对小脚,玲珑可爱,须得符合“瘦、小、尖、弯、香、软、正”,才称得上是上佳。
而扬州的瘦马则最为出名,也极为难养,范同在江南的府中便有个模样姣好的瘦马,只是瘦马大多身体娇弱,不能远行,范同几个月不见美人,自然是想的紧。
如今,这拍卖会竟然有两个到了年纪的扬州瘦马等待采撷?此等妙事,他江南第一公子又怎能缺席!
范同豪情万丈地一拍桌子:“还请路兄告知我拍卖会的地址,我定然要赴会!”
“但……”路域顿了顿,有些忧心,“范兄近日被家里管得如此严,身上可还有多余的银两?那瘦马听闻是极品,身契更是自金百两开始起拍……”
“我明日便去求舅舅!路兄放心,这点银钱我范府还是拿得出来的!”范同信誓旦旦。
路域微微一笑。
“那边提前预祝范兄,抱得美人归了。”
次日,路域在家中练刀,探子来报,范府舅侄爆发了一场极其激烈的争吵。
傍晚,探子再报,范正初主动去了范同的院子。
深夜,三更鼓响,范府的后门开了,一架小小的马车已在外面等着了,待到人上了车,迅速隐没在了夜色中。
在房檐上坐了许久的路域拉上了夜行衣的面罩,冲着身旁的几个同样穿着夜行衣的路府家丁打了个手势。
暗巷之中,乌啼脚步轻快地奔了出来,它的蹄子上包了棉花,跑起来几乎悄无声息,如同一匹幽灵。
“走。”
路域轻扯缰绳,这一支身着夜行衣的小队,便紧跟着前方的马车,迅速隐没在了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范府的笨蛋们一个接一个的上当啦。
路域:好累,想谈恋爱,脑婆抱,乌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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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啦,第二更零点后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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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次日卯时, 早朝。
时隔近两月,关霖终于又站在了金殿之中。
他神色一如往常淡然,面对他人的问候也只是客气而疏离地应下。唯有在同镇国公寒暄时, 他特地扬了扬唇角,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更柔和。
不知为何,面对路域的父亲, 他总有种淡淡的心虚感,话也免不得多了些。
镇国公却是有些奇怪,担忧道:“关大人为何嘴角抽搐,若不是这一病,留下了什么……后遗症?我认识一位专门治疗面疾的大夫, 若关相需要,我今日便派人给你请去相府。”
关霖:“……无碍, 多谢国公爷关怀。”
关相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自己的“柔和”表情。
张福的一声“圣上到”,让金殿中的朝臣立即安静下来。元康帝在张福的搀扶下,缓缓走来, 坐上了台阶之上的龙椅。
他抬眼就看见了关霖,便问了几句关霖的身体, 末了又感慨:“关卿一日不在, 当真是让朕如隔三秋啊。”
“承蒙陛下厚爱。”关霖淡淡道。
若是他人被夸赞, 可能还会担心元康帝是不是在捧杀,但关霖从来便是这幅不卑不亢的样子, 元康帝也最是喜欢他这幅模样,知道他就算被夸赞,也从来不会浮躁,只会踏踏实实地做应做的事情。
元康帝又问候了几个身体不太好的老臣,得知大家都很康健, 一时心情大悦,继续听起了众朝臣的上奏。
关霖压轴在最后,元康帝微笑着看过来时,关霖突然有些恍然,仿佛看见了五年前殿试时,元康帝便是这么笑着,指着他说,这就是朕要的状元。
他深吸一口气,冲着元康帝深深一拜。
元康帝登时一愣,早朝上奏之时,明明无需大礼。
接着,便听关霖一字一顿道:
“臣请,重查当年江州贪污一案。”
金殿之中一片哗然,元康帝的脸色骤然暗了下来。
“关卿,”他沉声道,“可是两月之期,不曾让你醒悟?”
他声色严厉,关霖却不为所动:“还请陛下看一看此物。”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陈旧的信封,那信上,赫然有一个“孟”字。
张福将东西接了过来,递到元康帝手上,元康帝冷着脸拆开,只见其中居然有一张泛黄的奏折,还有一张末尾按了血印的信。
信看起来似乎是近期写就的,那封奏折却显然是当年之物。
许久之后,元康帝将两样东西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他缓缓收了东西,双眉深深拧起,神色幽深:
“祝章何在?”
朝臣们顿时一惊,元康帝这副模样,显然是动了真火。
而他所说的那个祝章,分明是五年前早已告老归乡的朝中左相!
跪在地上的关霖则目光悠悠,一时间,思绪飘回到了数月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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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还未开春,江南巡抚一案刚开始清查,某日他回府时,正巧路过了一户看着颇为富庶的人家。
那户人家的宅子外,有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小孩儿瑟缩着跪在地上。正值二月中,早些天还下了雪,他们却衣着褴褛单薄,手脚都脏兮兮的。
关霖叫人停车,去路边的茶肆给这一家三口买了热汤,又询问几人为何跪在此地。
为首的男人说,他们本是江南人家,但江南这两年时逢大旱,他们实在过不下去,便举家想前来投靠表弟。谁知表弟这两年在京城发达了,看不上他们,只给了两块硬饼子便将要他们打发走。
但连日奔波,他们唯一的女儿染了风寒,身子日渐虚弱,若是没有药,想来是撑不到开春。
这对夫妻多年不曾有孩子,这个女娃还是五年前自人贩子手里抱养来的,是他们唯一的期望,他们本来是想请求表弟能帮忙医治一下女儿,奈何表弟府中家丁连门都不让他们进,便只好跪在这里,苦苦哀求。
关霖当时听着久违的江南口音,神色有些恍惚,他又看向那被夫人抱着的小孩子,瘦瘦小小得像只小猴子一般,额头上还有块一寸大小的红色梅花状胎记。
他不禁想起,当年被父亲带着从江南来到江州的自己,好像也不过就这么大。
于是他派人将这户人家接到了相府,让他们在相府安居做事,领与其他人一样的月钱,还找来了专门为孩童看诊的郎中医治小女孩。夫妇俩这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竟是当朝右相,当即感恩戴德,做事也十分勤快利落,很快地和相府的众人仆役打成了一片。
而这对夫妇对江南境遇的形容,则让关霖对范正初一直疑心不减。据范正初所言,江南人民安居乐业,即使这两年遇了大旱,官府开仓放粮,百姓勤恳耕作,日子也照样过得很好,完全是一派官民和谐的蒸蒸日上之景。
但在这一对夫妇口中,江南官员已经数年没有作为,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有人在易子而食,还有流民在聚集人手,想来不久就会爆发动乱。
奈何空口无凭,仅仅是两个流民的话语,并不能作为证据,而二皇子一派又竭力保着范正初,官官相护,所有的证据都在被尽力遮掩。关霖被皇上指去弘文殿的当日,他接到了一封书信,随信封同时寄过来的还有一支刚绽放的梅花。
而信中无字,只在反面盖了一方小小的印章,是一个“祝”字。
这样新鲜的梅花不可能远道而来,而京郊多山,山上常有寒梅,那送花者或许就在山中。
关霖去京郊的山里寻了两次,都未果而回,最终在第三次,他发现了一座山中小屋。屋外篱笆简陋,田圃二三,一道佝偻的身影正在院子里除草,虽然他须发皆白,但关霖还是认出了院中那人——他是当年的大殷左相,祝章。
祝章辞官时已年逾古稀,他年纪大了,这时候辞官也无可厚非,但关霖一直觉得他或许有些难言之隐。
不然祝章当年为何会离开得那么匆忙,明明是在春闱看了他的考卷、亲手提携他的人,走时却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关霖敲响院门,神色恭敬,仿佛仍是当年那个有些稚嫩的状元郎:“祝大人。”
祝章浑身一颤,他枯瘦的手撵起一根野草,放到一旁,又去水桶边净了手,方才转过身来。
关霖本以为他是在山中隐居,过着贫苦但悠然的日子,可等祝章转过身他才发现,老人瘦得仿佛只剩一副骨架,已然脱了相,双眼眸光暗淡,脸上还有大片烧伤留下的陈年疤痕,整个人都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气息。
“关大人,”祝章深深叹了口气,“草民总算是将你等来了。”
祝章将他请到屋中,他连寒暄都不曾,上来便平铺直叙。那股迫切的心情仿佛不是讲述过往,而是在倾诉一个萦绕心头多年的噩梦。
当年,祝章虽正值花甲之年,但他身体康健,精神矍铄,等到年过古稀再辞官也不成问题。
而且他亲人俱在京中,子女皆已经成家立业,儿孙绕膝,四世同堂,甚是热闹,他也有在京中颐养天年的念头,直到那一日,江州的消息传来,他在赶往政事堂的途中,被二皇子拦了下来。
他至今无法忘记,看似儒雅随和的二殿下所出之言却是字字狠毒。二皇子笑着向他保证,若是他肯听命,事成之后告老,他的一家老小自会安然无恙;但若是他不肯,那他的亲人便都无法幸免于难。
彼时他的次子恰巧落了水,最近一直在家里休养,也是二皇子说了,祝章方才知晓,他次子的落水竟是人为所致,倘若挑了无人之地下水,他的次子甚至不会被路人看见救下,早便没了命。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但二皇子之举太过出格,他若同意,近乎等同于陷入党争、甚至谋逆。他同二皇子说自己打算考虑一番,但他考虑的次日,他尚在牙牙学步的曾孙女便被在人挤人的大街上拐走,京中遍寻不得。
他一时崩溃,同意了为二皇子所支使。他私自压下了孟实秋往京中递来的、诉说了清白的折子,压下了江州众知县乃至百姓们的请愿书,然后以一个重臣良相的身份,向皇上请求,治孟实秋的罪。
可他分明知道,孟实秋哪里会贪污?孟府上那一箱珍宝,原是孟实秋为了研究改良作物、让百姓能多些收成,才找来的农科古籍,只是暗中被人更换。
于是孟实秋成了导致路疆战败的间接凶手,也成了为那些真正的贪官顶罪的替罪羊,而祝章一世清白,尽数毁在晚年这一桩事情中,也是这时他才骤然得知,他的曾孙女并非是二皇子下手,而是真的叫人贩子拐了去。
这件事后,祝章心念俱灰,他觉得自己不配再为朝臣,不顾家人的质疑反对,一意孤行告老,并举家南迁回了故土。只是当他们在京城外的一家驿站休息时,当夜,驿站燃起熊熊大火,祝章的家人皆死在了那场火中,可笑的是,却只有年纪最大的他一人苟活了下来。那时他才明白,二皇子根本没有想要放他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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