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知有罪……可我的妻儿老小,又为何要为我的过错而造此横祸?”祝章老泪纵横,“但我不可能再回京师……更无颜见陛下。”
“那场火后,我大病不起,近来才刚刚能下床行走,又听闻了京中的事情,便给你递了信物。一切罪过皆是我一时不省导致……只是……”
他喉头微动:“若是将来,关大人见着一个额头上有梅花胎记的女娃娃,还请不要为草民之错,牵连于她。”
关霖的神色微动。
他沉默半晌,也没将府上那个女孩的事情告诉祝章。
祝章的家人是家人,那被他这一错所牵连的其他人的家人,便都不算是人了吗?孟府一家,镇国公府,还有千千万万死在北疆的将士,他们的家人难道就不曾悲痛吗?
祝章的确不是始作俑者,但为虎作伥者,也是一样的无可饶恕。
但在离开小院前,他看着老人形销骨立的身影,突然便想起当年佝偻着在田地里看庄稼的孟实秋。
孟实秋笑着对他说,咱们是一家人。
家人,不论是对他,还是对祝章……都是最重要、也最挽回不得的存在了。
于是关霖驻足在门口,他低声说了一句,他若是见了那个孩子,会善待于她。毕竟幼子何辜。
他没回头,只知道祝章应当是听见了,还谢了他,接着便是一声“扑通”。
关霖猝然回头,院子里却空空不见人影,只有井水晃荡。
“关卿,祝章何在!”元康帝的怒喊让关霖回过神来,“朕要治他的罪!诛他的九族!”
“禀陛下,”关霖回道,“祝章自知愧于陛下,在臣离开时便投井自尽。在此之前,他亲人皆亡,九族离散。还请陛下先追究当年其他问题,比如为何他一世忠良,却会在晚年清白不辨,不顾名节拦下孟知府的奏折。”
关霖的目光淡淡扫过旁边一直低着头的二皇子:“他到底是出自自愿,还是为他人所要挟?”
元康帝狠狠一拍龙椅的扶手,他受不得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狠命咳了几声,张福颤巍巍地想扶他,却被他一挥手扬开:“查!给朕好好的查!当年到底是谁,陷害了朕的忠臣们!”
“查出来了,”元康帝怒气冲冲,“朕诛他的九族!”
“关卿,此事你须得避嫌……但朕答允你,定会给孟实秋讨一个公道!”
关霖深深一拜:“多谢陛下。”
“还有路卿……”元康帝的目光转向镇国公,却一时哑言。
毕竟他从一开始,就亏待于这一家忠良。
镇国公却是心里通透,当即跪拜道:“路疆之事,老臣全凭陛下决议。”
元康帝深吸了一口气:“路卿且放心……朕不会亏待忠臣,也不会放过每一个居心叵测之人。”
“朕是老了,但还在这儿呢。”
元康帝声音沙哑,而金殿之中,二皇子的身体却早已有些发僵。
与此同时,距京城三百里外。
路域将一块豆饼喂给乌啼,拍了拍汗血马的马头。乌啼自鼻孔里轻轻喷出一口气,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他跟随行的人一起将马都拴在了林中,并将那一身在白天有些过于明显的夜行衣换下来,露出里面穿的普通百姓常见的粗布衣裳。
而不远处的密林里,隐隐现出一座规模不大的庄子——那便是范府马车所驶向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采访员阿酒:路先生,请问关于评论区都在喊你老婆却没有人想念你这个事情,你是怎么看的呢?
路域:我也很想念我老婆,听说我下一章才能见到他,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和他已经两天没有见面了这是隔了六个秋了你要怎么赔给……
采访员阿酒:保安!保安!请把他叉出去,我怀疑他被谭子乐传染了话痨病。
此时远在宫中的六殿下连打了三个喷嚏,以为有人在想他并为此开心得多吃了两碗饭。
第69章
路域知道范正初在京外有个钱庄, 却不曾想过,这钱庄竟在这么荒山野岭的偏僻地方。
而且门面之后还有一小片连着的宅院,若是远观, 便会发现这整座钱庄都完美地隐没在密林之中,从这附近的官道路过时根本注意不到。
路域带着十几个身手矫健的人一起,悄悄在钱庄围墙外的地方摸索, 试探着其中的情况。而范府的那一小架马车自从进去之后,便没再有过什么动静。
路域身侧,一个面庞方正、眉头紧皱的男人低声问:“世子,这庄子里当真有范氏谋逆的证据?”
“齐大人若是真的信不过我,那又为何会一路随我至此。”路域低声笑了笑。
他身旁这一队人, 其实只有半数是镇国公府上退伍下来的人,其他的则是旁边这位禁军指挥同知齐居贤亲自在亲信里挑选的好手。虽然人数少, 但胜在个个武艺超群,忠心不二。
齐居贤沉默片刻,一点头:“我等为圣上效忠, 若是真有涉嫌谋逆之举,定然不会放过。”
那日他被路域找上门来时, 其实是十分震惊的。
因为路域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问, 他这里有一桩涉嫌谋逆的大案, 大理寺和刑部他都信不过,想问问他这位指挥同知愿不愿意为维护京城和平、保护圣上安全而鞠躬尽瘁。
齐居贤当时第一反应就是镇国公世子是疯了, 这么大的事情也跟早餐喝白粥一样轻松地说出来,其次是疑虑,毕竟当今指挥使窦盛是当年镇国公的亲部下,路域不去找指挥使,怎么却想到找他这位副手来寻求帮助?
路域的回答则很简单:“齐同知应该知道, 窦盛在京十二年,一共娶了七房侍妾。当年也是他在军中醉后,信誓旦旦地跟我爹说此生必不负结发之妻,我爹便信了他,将当年战死同僚之女嫁给了他。”
“他这个人,我信不过。更何况,老齐,你就不怀疑为何春猎之时,早已演练过多次的禁军军阵会突然出现缺口,以致于禁军能趁虚而入?”
从齐同知晋升为老齐的齐居贤顿时凛然,他本就心中有怀疑,此时被路域点明,更是愈发觉得形势严峻。
禁军本就是为拱卫皇城、保护圣上的存在,若是指挥使心怀鬼胎,那么京中的安全又该如何确保?
深思过后,齐居贤便答应了路域,随他一起追究范正初谋逆的证据。
而路域则是考量了多日,齐居贤为官多年刚正不阿,在军中威名甚重,所结交的也大都是豪放忠义之辈,只是因为为人太直了,不懂委婉逢迎,便一直被现在的指挥使窦盛压了一头。路域虽然没有窦盛便是跟二皇子有私交的禁军内鬼,但二者为人相比之下,他选择信任齐居贤。
若是来纠察范正初钱庄的只有他,那此举便有些多管闲事之嫌,他虽然也是禁军镇抚,但到底没有那么大的权限。
现在加上一个齐居贤,重量就不再一样了,完全可以以拱卫京师之名前来,不管做了什么都是行使正义。
“有人。”路域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与齐居贤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待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后,他与齐居贤带头攀上了院墙外的一棵茂密的巨树,自枝叶繁茂的枝杈间往那宅子之中望去。只见在院子中,有数个壮年男子穿着最朴素的家丁布衣,正沉默着在各个院子间行走着,似乎是在巡逻守卫。
“走姿和气质,”齐居贤眼光毒辣,“是死士,与春猎那日是同一批。”
路域眯起了眼睛。那批死士,果然是二皇子用来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
这座庄子不大,巡逻的死士粗略估计不下二十个,这般心志坚定、忠心不二的死士极难培养,春猎那日便死了近十个,剩下的估计都在这座庄子里。
路域森森然勾起了唇角:“走,老齐……一个也别给他留下。”
十几个好手的身影如同鬼魅,沿着树杈一个接一个地上了房顶,循着死士巡逻的路径,在房梁、屋檐下隐没身形,再趁着对方不注意,手起刀落,手劲大的则直接扭了对方的脖子。
路域与齐居贤则一起奔赴向了宅子最大的主院,想要找到范府的踪迹。
谁知刚刚来到主院旁的一间小院,房间里便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苏姑娘,今日身子怎样?”
“多谢顾伯,前些时候总觉得想吐,但近两日胃口倒是好多了,就是一直想吃酸的。”
“好,挺好,”那老伯笑了两声,路域听出他是范府那个对下人颐气指使的老管家,“酸的好,酸的好啊!你们几个,好生伺候苏姑娘,知道吗?”
几个侍女低声下气地答允,顾管家又跟这位不知名姓的苏姑娘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出了门。
而当他才以出门,便发现自己安排在门外等候的几个家丁都不知所踪,刚瞪直了眼想喊人,路域便一记快准狠的手刀劈在了他的脖子上。
顾管家的身子瘫软了下来,路域冲不远处刚刚把家丁们打晕堆在一起的齐居贤打了个手势,然后敲了敲门:“苏姑娘。”
“谁呀?”
“顾伯让我来给您送药。”
听那管家所言,这位苏姑娘似乎身体不太好,说送药总没错。
“进来说话吧。”
侍女依着吩咐开门,却看见了个全然没见过的陌生男子,腰间还挎着刀!
“嘘,”路域笑了笑,“我不打姑娘的。”
几个侍女白着脸捂住了嘴唇,路域顿时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反派,但他只是怕这群姑娘们尖叫,惊扰到外面还没被处理干净的死士。
他无奈地走入房中,却见房中坐着一个若柳扶风的美貌女子,她正低头做着女红,听见脚步声,本想说什么,骤然看见了路域,怀里的绣线筐便掉到了地上。
也是在这时,路域才看见她鼓起的腹部。
这专门藏匿赃款的钱庄里,竟然还有个孕妇?
“你、你是夫人的人?”还没等路域说什么,这女子却是苍白着脸,下床就要给路域跪下,“求求你,我已经有六月身孕了,我晓得在外面的宅子里做妾不是上得台面的事,但求你念在这是老爷的亲骨肉……”
“……苏姑娘是么,”路域到底是受过二十一世纪教育的人,看不得一个孕妇真给自己下跪,刀鞘一探,扶住了这姑娘要下跪的身形。
他好生说了半天,这苏姑娘才相信了他不是夫人派来要把她和腹中孩子一起沉塘的人。她惨白着一张漂亮的小脸,听这姑娘讲了一通,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范正初家有悍妻,不许他纳妾,但他耐不住寂寞,不禁喜欢青楼风流,还时常看上那些可怜兮兮、却天生丽质的贫家女子,他往往会以各种方式威逼利诱女子顺从于他,再将人养在外面。
养外室的原因也并不只是为了私欲,范正初虽已年过半百,却仍然惦记着自己无后一事,他那老妻自然是不能再生育,侄子虽然是他一手养大,到底也不是亲生的,毕竟范同的姓也是来到范府才改的,在范正初眼里,他身上始终都流着外姓的血。
奈何他养得一众外室里,却只有苏姑娘一个怀了身孕,范正初来到京城时,便将她也一并带来,专门将她安置在了这宅子中,生怕她在江南遭了什么意外。
“其实我也不算被逼迫,我爹娘死的早,哥哥又去服了兵役,一去便没再回来,”苏姑娘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神色温柔,那是一个准母亲才会有的神情,“我是哥哥带大的,哥哥去了,留下我嫂嫂和一对双胞胎,若是家中没有钱,我嫂嫂便只能改嫁。我便答应了范老爷,被他买了下来,现在能吃喝不愁,我其实已经知足了。”
“但我怀了这个孩子之后……便更贪心了些,我明白嫂嫂为何当年对哥哥如此割舍不下,却也思量着改嫁的事情,”她轻声道,“不过都是想保住自己的孩儿罢了。”
她小声央求着路域:“这位郎君,我别无所求,惟愿能保得腹中孩儿的性命,不知郎君可否网开一面……”
“姑娘,”路域深吸一口气,“如若我同姑娘说,你这老爷犯了天下之大不韪的罪过,是诛九族的死罪。”
苏姑娘的神色顿时僵住。
“但若是姑娘能够替我等佐证,揭发范正初在这庄子中所做的一切,你和你腹中的孩儿便有一线生机。只是这可能需要你……进宫面圣。”
苏姑娘更恍惚了,她听见了什么?面谁?圣上?
她……她一个小小的民女,竟然要去见当今的圣上?!
“当然,若是不愿我也不强求,”路域言辞真挚,“我可以送姑娘出京,但将来何去何从,便全看姑娘自己了。”
苏姑娘只不过是一个无辜落入这场漩涡中的可怜人,有她为人证,自然能多一分扳倒范正初的筹码,但若是她不愿意,路域也不会强求。
两条路,他已经给这姑娘摆好了,便看她如何选择了。
半晌后,苏姑娘抬起了脸,一双素手捏紧了衣摆:
“我……我进京,去面圣。”
-
关霖傍晚方才回到府中,他在政事堂忙碌了一天,回来却还不见路域。
路域同他保证过,子时前一定回京。但眼看着还不剩不到一个时辰,他有些坐立难安,索性在相府门口留了一盏灯笼,站在门口等。
相府的老管家劝不下他,便只好由得他来。
夜色深重,一盏孤灯飘摇,关霖身着白衣的身影孑然站在门口,看着有些单薄。
他忍不住想,路域会不会受伤?会不会遇见什么意外?但这想法甫一出现,便被他尽数抛开。
这还有半个时辰,路域定然不会失约。
61/118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