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门外却晃起来憧憧人影,似有急奏传来,外侍太监猜想皇帝此刻安歇,未敢冒昧进入,傅弈亭做着朱批,微微抬了抬手,魏公公便小趋过去,将门敞开一条缝儿,轻声道,“送进来吧。”
傅弈亭抬眼,来者是正在夜值的兵部郎中徐默。
“臣叩请皇上圣安!”徐默跪着,双手呈件,“皇上,兵部六百里加急!虎威将军林益之的奏本,自大兴安盟州传来的。”
魏公公把公文呈过来,傅弈亭拆着封口,心里暗忖,这西面刚平异族,东北难道也有祸事?
他打开一瞧,果然是出了战乱。林益之上奏称,半月前大兴安岭地区有一些山匪肆意打家劫舍,扰乱治安,他们驻地已发了兵去镇压,但细查之后,竟发现他们背后是罗刹国人的唆使,林益之心知这事非同小可,毛子素来是北疆不安之因素,几年前大夏未亡时,便已蠢蠢欲动,与秦军对过一仗,那时是夏日,秦军作战没太大阻碍,因而击退了一些骚扰边境的罗刹散兵,但此时正值三九,天气严寒,北疆的一些驻兵又素来松散随意,真要动起手来,高下立见,林益之这才忧心忡忡。
“徐默,整个东北现驻兵力几何?”傅弈亭问。
“回皇上,现下东北各州约有朝廷驻防军六万、各州守军共十二万。”
“这么大的辖域,确实薄弱……”傅弈亭站起身来踱步,“这样下去断然不行。”
“皇上,其实原本前朝府兵有二十五万,改制募军后只剩十万了……”
傅弈亭点头,“而今南北划江而治,百姓刚尝到安稳日子的甜头,听到征兵就心里打怵,豫州府前些天还有些乡民在闹呢。募军招不上来人,倒也正常。”
徐默试探着道,“要不要采用府募并行的制度,再派几名将领协助林益之。关内人烟辐辏,精强的募兵便也够了。而北疆辽阔,暂保留府兵,这样如若罗刹进犯,说不定能做一番抵御。”
傅弈亭笑了笑,“这想法你与陆尚书议过么?”
徐默尴尬道,“还没。”
“到底是书生之见。落实不得。”傅弈亭不留情地驳道,“兵贵在精,毛子有多凶悍你不明白,在强敌面前,再多的府兵上去也是送人头罢了,何况他们打心眼里就不想建功立业,内无斗志,外临猛攻,除了失守溃败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徐默冷汗直冒,“陛下圣明!臣愚钝!”
“不过你方才说派将领过去,倒是有理。”傅弈亭摆摆手,“下去吧,容朕想想。”
徐默应声退下,此时天已微明,早膳传了上来,傅弈亭边舀着鹿胶粥,边翻着在籍将军名册,他向来多疑,登基之后新武将全部留在自己身边儿观察,唯有秦地老将他才愿意外放,眼见身边除陆延青、李密以外已没有合适的人选,他不禁有些为难。
傅弈亭将名册撂在一边,三两口喝完粥,问魏公公道,“近日郦太师身体如何?太医的药可起了作用?”
魏公公应道,“回陛下,昨儿派人瞧过……怕是,不太好……其实太师嘱咐不让对陛下提起的……是奴才多嘴了……”
“你做得对。”傅弈亭起身示意侍女为自己更衣,“上早朝听他们急赤白脸,还不如去看看先生,有事让官员上奏本吧。”
郦元凯倚在软榻之上,听着外面的雪声,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他闭目想着秦地的往事、当今的局势、未来的策略,只觉心力愈发不支,他知道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因而他更要把能想到的全部过一遍,尽力守住大秦的江山。
雕花木门被侍从打开,风雪一下子扑入室内,众人一见那玄色大氅下的明黄龙袍,忙都跪下请安。
“皇上,太师在里间榻上。”
“嗯。”傅弈亭脱下氅衣来,又在炉火旁稍站了片刻,待身上寒气消散,这才往里走。
郦元凯睁开混沌的双眼,模糊看到那英俊挺拔的身型,便要从榻上起来行礼,这一动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先生,快别动了,安心歇着,朕就是来瞧瞧,没旁的事。”傅弈亭忙扶他躺下。
“这时候正该上朝,你又停了早朝不是?”郦元凯颤巍巍举起手来指皇帝。
傅弈亭顽劣地一笑,心里却一阵阵发酸,他自幼不知跟郦元凯犟了多少次嘴,骂了他多少回老头老东西,现下看着面前之人沟壑纵横的面容和虚弱无力的神情,明显是下世的光景,他此刻却深觉自愧难过。
他去握住老人干枯的手,“先生安心养身子,朝里的事暂别想了,来日方长。”
郦元凯也紧紧反握住那年轻有力的手,叹道,“我这身子,我自己知道,捱不过这个冬天了……有些话,赶快就趁今儿,说了吧。”
傅弈亭知道这多半就是诀别,忍着眼泪点头。
“我今日说话冒昧,皇上恕罪……”郦元凯强睁着双眼,“你在先主这四个孩子里,是天资最厚,却最难管教的,行事太过随意,且爱动歪心思,难以定性。我虽在幼时看你没娘被欺负,时不时照拂你,却不觉得你应继承大业……其实我内心暗许老三……那孩子直率洒脱,又有几分仁义,可惜他没这个福分。”
傅弈亭再忍不住,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泪,洇得龙袍袖口斑斑点点泪渍,郦元凯想起傅家几子的命运,也已是老泪纵横,“事实证明,你这孩子不赖,是能担当大业的,尤其自敦煌回来之后,换了个人似的,想来当真长大了,是老朽彼时愚钝……虽然如今大业未终成,却也压得那萧阁五分,不论未来结局如何,我已是知足了!”
“先生,今生今世,朕定要彻底打败萧阁,统一南北!”傅弈亭咬着牙道。
“维稳!不要冒进……咳咳,你不要太把他放在心上,求胜万不可切,先将这么大的秦地治理好再说。”
“他瞧不起朕。”傅弈亭说着,脸色已变得苍白,“朕咽不下这口气!”
郦元凯知道他在这上面仍是少年心性,不禁笑道,“我记得皇帝是最不顾忌别人眼光的。怎么到了萧阁这里,便如此在意?”
傅弈亭脸上骤然由白转红,没言语。
“司珉与萧文周相交一场,你们二人倒真是天生的冤家了……”郦元凯感慨,又道,“听着,当下有三件事是你要放在心上的。首先是粮食,民为国基、谷为民命,西北行军尤为重粮,北疆辽阔,最怕粮草短缺、转运不及。南部产粮周期短,有天然的优势,只是最怕洪涝,须得疏通河道,持续治水,而北部主要是蝗旱冻害,这些事情在前朝积弊太深,从官到民都需戮力同心,尤其是户部,要尽快想出未雨绸缪的法子。”
“启韶记下了。”傅弈亭缓缓点头。
“咳咳咳!其次是选人。”郦元凯咳了一阵,继续道,“疆域大了,可用的人还只是那么几个,这一点上又不及南部,历来举人多出浙徽江淮,到底是人杰地灵。北部尚武,虽然在行军作战上,秦可胜吴,可长远看来,政班虚空,让人忧心。须得公平选拔,加紧培养才是。”
这话豁然将傅弈亭点醒,他想起大兴安盟的事,不禁叹道,“其实如今武将也没得可用,募兵也难,朕本想着再提军饷,不过依先生此言,是否该改革军中制度,畅通晋升之渠路,方能让地方有德才之人效力军中?”
郦元凯点头,“前朝世家大族堵了募材之路,也堵了人心,该变!有了人智汇集,便可抵千军万马,至于财政,我并不担心,国库尚且充实,你向来对这些东西敏感,眼里又容不得沙子,若有贪墨之事,也必将明正典刑。”
此时侍女端上汤药来,傅弈亭一勺勺喂着郦元凯吃了,郦元凯又道,“第三件事是即刻着手要办的,礼记中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却连个完整的家还没有……启韶,是时候成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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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歆慕难言
傅弈亭愣了片刻,而后答应道,“这事容易,过些日子便让礼部去办。”
郦元凯看他一眼,笑道,“老朽知道皇帝想蒙混过去。于是早让郑迁去安排了。”
傅弈亭哭笑不得,“您还在病中呢,怎么还跟以前一样精明。”
“且当皇上在夸老朽了。”郦元凯说完,笑着闭目,傅弈亭知道他撑着说了这么多,定是疲了,因而又嘱咐了周遭侍从一番,这才从寿禄殿里出来。
成婚,成婚……成哪门子婚?萧阁不除,何以为家?
傅弈亭坐在软轿里面想着,只觉不可思议,他自登基以来,竟丝毫没动过这方面的念头,满宫仕女自然没有近身之人,偶有欲念上来,也是肖想着萧阁自渎而已……今日郦元凯提到成婚,他竟没来由的惶恐。
“去踏夜菀。”傅弈亭蹬了蹬轿板,他心里烦堵,非要找个人纾解纾解才是。
踏夜已被列为御马之首,韂上绣圣龙,笼头镶鎏金,何其威风,只是不似昔日自由,因此一旦得空出来,便兴奋地摇头摆尾,此时雪霁风住,薄阳浅浅洒映在宫灯石柱上,留下一段寂寥的淡影,傅弈亭策马从漫长空无一人的绛色甬道上奔过,大小事务重压之下,偶尔出这皇城都成了一种奢望。
他打马向京西骁翊御林军营而去,身边跟了两个小侍卫,这些小侍卫今年刚召进宫里当差,各个都跟哑巴似的,不敢跟皇帝多说一句话,傅弈亭深感无趣,但也不好说什么,他愈发觉得宫里的人都像没有丝毫生气的工具,太监宫女照料起居、大小官员各司其职,他处在中间统领他们,也成了一个大而权威的工具。
直到行至营外几里,听见禁军们的操练呼喊之声,傅弈亭才感受到生机和活力,他想念军士长枪头前晃动的红缨,还有行军时那种整齐划一的足音,混杂着甲胄间的碰撞,似能将天地撼动,也永久存留在他的心里。
“陛下!”李密笑着策马相迎,他未披铠甲,只着军服,额上盈盈都是汗水,想来正在操练军士。
傅弈亭兴奋起来,滚鞍下马,直接将大氅摘下来扔给侍卫,“昀飞,来陪朕打一场。”
李密应声而动,他每次与傅弈亭较量,都是尽心而为,并不因他做了皇帝而保存自己实力,因而傅弈亭最愿意找他练拳,这让他回想起驻营在西北的时候。
两人在操练场上练武,李密的拳脚出得又快又猛,似鼓点一般劈啪而落,傅弈亭不敢怠慢,只是这些日子繁忙,自比不过他整日在校场舞刀弄枪,因而数十个回合之后便稍显乏力。
傅弈亭旋绕至李密身后,手在他腋下伸出,在前胸相交,意将他整个人摔将过去,而李密却借此力腾身,而后不客气地出拳击他背部,傅弈亭也转过身来以掌相对,拳掌相会,激起一阵气浪,但到底是李密之拳攻力大些,二人僵持一会儿,傅弈亭的掌力便被冲散,两人都被激得向后踉跄几步。
“今日你胜。”傅弈亭脸上的汗缓缓流下,小侍卫忙给递上汗巾。
“说臣胜倒也不见得。”李密也笑着揩汗,“最后那掌本是势均力敌的,不知陛下分心到哪去了,力便分散,循着缝隙便冲破了。”
“朕是有些分心,想起在甘凉的时候,何其自由,何其舒适。”傅弈亭喟叹一声,“昀飞,你跟我过来。”
两人出了兵营向西山走去,山下有一间竹林茅舍,他们练完拳脚,就爱在这里吃茶,李密进了疏篱围成的院子,便先去砍柴座水。
“陛下,现成儿的竹叶雪,想来比玉泉水泡茶还香。”李密笑道。
“行啊你李昀飞,西北野汉如今也会享福了。”傅弈亭揶揄他。
“承蒙皇上厚爱……西北条件苦,当然是京城好些。”李密烫着茶碗,脸上却显出一丝落寞。
“你还是想出去?”傅弈亭敏锐捕捉到他神色的变化。
“我自是想陪伴陛下……只是有些想念金城的弟兄们……”李密答道。
“早叫你上名册过来,一块儿调任京城,多简单的事儿……”傅弈亭说着,又蹙起眉头,“眼下无可用之人,如果你的部下有赤胆忠心能当大任的,需得及时给朕引荐才是。”
李密点头,又问,“今早臣在金朝门看见陆延青了,急得跟什么一样,想是兵部又有的忙了?”
“昨日刚批完他们武库司往工部的移文,现在要打造火炮,加紧往北运呢……东北动荡,林子一个人,难以应付……”傅弈亭将现下情形讲了。
李密听了,沉吟片刻道,“陛下如有需要,臣随时准备带军出征。”
“为何不放你,朕有私心……”傅弈亭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你看看以前随朕身边的这些老人儿……殷野林子各在西东,自见不到;郑迁自当了内务总管,忙得脚不沾地儿,以前总跟朕开玩笑的,现下满脑子账目,恨不得把算盘绑在手上;汤城也大了,一心想舞刀弄枪,我看他天资聪颖,实在不应天天跟着侍卫们瞎混,该读些书才是,于是朕每日逼着他去太学;至于陆江平这个心思最多的,虽然在兵部办事尽心,却早跟朕疏远了,朕知道,他防着兔死狗烹这一出呢……他打豫王时受了伤,叫太医看过,还挺严重……朕也不忍心……”
傅弈亭说着,面色愈来愈沉重,“昀飞,朕身边能说话的人,只有你了……”
李密心里一涩,皇帝向来不是爱讲心事的人,他明白,若不是内心孤苦到极致,是断不会说此番话的。
傅弈亭又道,“朕暂且不放你,先修军中制度,再提军饷,朕就不信东北没有能御外敌之壮士!”
“军饷该提,何况陛下母族在这一带,更应给予些民生上的恩惠,以收人心。”李密建议。
傅弈亭点头,“有理。朕今日回去,再与户部议议此事……总之,能不放你,先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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