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看了皇帝一眼,此时檐上雪花被风吹落些许,恰落在傅弈亭斜飞剑眉和卷翘长睫之上,愈显的那黑瞳深不见底,这张英俊面庞原是极与龙袍龙冠相称的,当真是贵气天成……李密内心一颤,他猛然想起初识之时,他在金城城楼之上向下观望,未见傅弈亭五官,却已为之心动……
那一箭若真射中他,恐自己永不会似这样终日心中又喜又涩……
李密自胡思乱想,傅弈亭却问道,“年前朕说将林子的妹子指婚给你,你怎么到现在都没个反应?那姑娘才貌双全,林子当今也是二品大将军了……你哪里不满意,倒是跟朕说嘛!”
李密这才回过神来,抵触地道,“臣还没成亲的心思。往后还要带兵杀敌,真若出了什么事,叫她们孤儿寡母如何过活哩?”
“扯你娘的屁!”傅弈亭骂,“你敢搪塞朕?谁说将军不能成婚,你爹若不成家,哪来的你?你说吧,看上谁家姑娘了,只要是大秦境内的,朕都给你做主!”
“待陛下大婚后,臣再遵循陛下安排。”李密直视皇帝眼眸。
“好个李昀飞,满朝文武公然抗旨的就你一个!”傅弈亭怄笑了,“不过你这性子朕喜欢!朕欣赏!”
李密仗着皇帝对自己特殊,因而得寸进尺道,“陛下,臣能否问个问题?”
“问。你与朕之间,有话直言。”傅弈亭挥手。
“如有一天攻克吴军,统一南北,生擒了萧阁,陛下会如何处置?”李密眼中似有火星隐隐迸溅。
傅弈亭不禁怔住,他想了想道,“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密的心骤然沉向谷底,“陛下终不舍得杀他么?那如若他在失败时自尽,陛下可后悔吞吴?”
傅弈亭没说话,兵败自尽,倒是萧阁能做出来的事。
李密却从傅弈亭犹疑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他心里不禁又悲又气,站起来冷笑一声,“看来陛下仍是妇人之仁,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陛下若还惦记着他,定成不了大业……”
话音未落,傅弈亭已霍然起身甩给他一个耳光,“李密!!你这是跟朕说话的态度?!”
李密捂着脸颊,仍抬头倔强盯着皇帝,两行热泪自眼角滑落,“我早看出来了,陛下心里有他!前年在朔州兵营里梦呓都叫着‘怀玠’!”
“你闭嘴!!”傅弈亭满脸涨红,又羞又愤,几乎要气晕过去,转身四处找兵器,可惜二人都是便服出来,身上腰刀都没带,他走到院子里的柴垛旁,将架子上那铡刀一把掰了下来,落到李密脖颈儿旁边,“李密!你别以为朕不会杀你!!”
“死在陛下手中,我李昀飞心甘情愿。”李密丝毫不惧,反而笑着闭目,他是连死也不怕的,可那埋藏心底一句歆慕,却当真无从开口。
长久的僵持后,傅弈亭把手中铡刀往旁侧狠狠甩了出去,掩面道,“滚回你的金城去,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作者有话说:
昀飞。。真汉子,太刚了。。
第57章 岫寒烟漠
豫地
洛阳也断续飘了些湿雪,然伊水不冻,荡漾流淌在龙门两阙之间,此时是正月的尾巴,岸边繁忙得紧,行船不断。南北虽然各为秦吴所属,但又不能完全割裂,因而傅弈亭称帝后,与萧阁商议,共立豫地三州为交接州府,主要是目的是使其成为南北人员进出沟通的唯一通路,以便排查管理。
南北往来的商贾在三州交接货品,而后各自带回售地,携带的货品一并登记入册,并进行详细查验,而分居的百姓可凭当地州府的凭文在豫州见到自己的亲人,但停留不得超过十日。
在此前豫王与朝廷的战争中,豫地毁了大片田地,衰败不堪,可如今却在这种特殊的流通中逐渐变得繁荣,驿站商铺林立,街衢车马不绝。
温峥策马往龙门山下的驿站行去,但见岫寒烟漠,云环畛隰,但他却无心欣赏,到达之后径直向山间驿站走去,恰好见到白颂安走出来,要给暖炉里加炭,温峥便摆摆手将他叫过来,问道,“主公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白颂安叹了口气,道,“这边的天气可不比潭州,这次北上过来,想是在路上受了些风寒!就这样还要抽空找苏大人议事,好说歹说拦下了,这会子刚睡着。”
温峥蹙眉,“主公为何对豫地这么上心?我这一路瞧过来,豫地稳定富饶,百姓安居乐业,早不复战时的萧条了。”
白颂安道,“许是想趁傅弈亭不备,吞并豫地?”
“那也该从南下手才是,为何每次主公都往北靠……西边就是旧秦……”温峥想着,强压心里的困惑不安,又问,“主公日常精神饮食如何?以往他很少得风寒,微有小恙也不须用药的,这次怎地这么严重?”
白颂安听闻此言,眼眶湿了,踌躇片刻才道,“先生,其实你每次过来,主公都是强撑精神跟你说笑筹谋……看着与从前差不离,依旧是年少有为,风华正茂,可实际上我们这些身边的人才知道,王爷的日子比苦行僧的日子还难过呢!五更起来练剑,无论严寒酷暑,白日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处理,一直忙活到三更才能睡下。他原本也是这么勤勉的,可现在吃的也愈发少了,心情瞧着也不好,你说这样身体怎么能扛得住?虽然对我们说话时仍是笑眼盈盈,可私底下独处之时却怅然若失。偶尔有闲暇,也不弹琴了。只把自己闷在屋里画画,不过画完就烧。”
温峥听着,心里一阵阵发疼,他终于意识到,他的主公隐藏了太多心事,每每见面那意气风发的模样,竟是为让自己安心,而装出来的!温峥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斥白颂安道,“我当你是个懂事理的,这些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白颂安也跟着落泪,“主公千叮万嘱,不得让先生担忧……今日是我失言……”
温峥渐渐冷静下来,沉思了片刻才开口,“颂安,你仔细想想,主公这种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白颂安想了想,“几年前就有一次,迎先生从赣地回来的时候,也几乎是强撑笑意,不过后面稍好些了……行军作战,与秦军共克大夏之时,状态也都是好的。与傅弈亭决裂,南北划江而治后,主公看着也没太大反应……只是过了约半年,他才渐渐压抑起来。”
温峥飞速在脑海中梳理着时间事项,“主公不熏香,也是自我腿伤那次开始的么?”
“正是。”白颂安道,“那时候瞒着先生去暗访酋云会,回来之后主公便不熏香了。”
“酋云会的事,问起你们都是三缄其口。”温峥叹了口气,“我也明白,事情既已处理,不好翻出来问,加上江湖纷争本就与应与我们为政划清界限,可我实在不明白,这里头有什么隐秘!”
“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原本主公是想一举攻克清凉峰,不知后面为何又改了主意,与那掌门各退一步,和平化解了,主公还承担了酋云会落下的亏空。”
“颂安,兹事体大,你对我如实相告,那掌门与主公是不是……”温峥不忍再问下去,他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龌龊!为什么每次听到萧阁与谁相交相识,他都会这样的敏感!上次一个傅弈亭已经险些让他酿下大错,此刻这个酋云会掌门青龙,也总是让他感受到强烈的危机。
这种感觉在他几年前北上后就存在,一直拖延到现在,温峥再想下去,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先生多心了,并没有的事儿。只是主公向来仁厚,不忍心而已。再说,江湖中那么多帮派,若真除掉这个,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后续的麻烦,恐怕要接踵而来。”白颂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他不敢再说青龙对萧阁特殊、他们现在还偶有传信的事情。
“倒是有理。”温峥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拎起地上的炭夹,“你去忙吧,我进去服侍主公。”
他走进屋里,萧阁还在睡着,透过帐帘看去,面颊仍有些红。温峥添了炭后,便在桌前静坐。萧阁在这住了十余天,屋内已尽是他的物品,桌上放着陶轲从筑州城传来的文书,温峥扫了一眼,西南倒没什么异常,只是陈广族又有些不安分了。
此时忽起北风,将窗子掀开,几案上插的一瓶红梅一下子歪倒下来,温峥连忙去扶,所幸没有摔破,他把花瓶放在原位,却见案上萧阁随身的小匣子里头放着只鼻烟壶,温峥心里只觉纳罕,萧阁并没有这样把玩鼻烟的习气嗜好,怎会带着这样的东西,后又一想,许是与各地官员接触时对方送的,倒也可能。
而他再拿起细看,只见上绘一枝秀莲和一条青龙,还有几朵眼熟的云纹,不禁狠狠一怔,而这时萧阁听见花瓶倒下的声响已经醒了,便轻唤了一声,“凤池。”
温峥放下鼻烟壶,走进帐里,在他床边坐下,“主公好受些了吗?”
“我得的只是风寒而已,过些日子便好了。你忙着练兵,累了就多歇歇,来回跑我看着也心疼。”萧阁咳了两声,坐起身来,温峥忙将枕头靠在墙上叫他倚着。
“为了瞧瞧主公,这点路算什么?”温峥红了眼眶,语气中有些责备,“只是主公为何一到年节就往豫地跑?这地方寒凉,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怎么现在连这些简单的道理都不省得了?”
“先生又教训我呢?”萧阁这会子精神还好,不应温峥的问话,只一心想哄他,玩笑道,“学生知错了。”
温峥见他面上潮红,发丝微乱,凤眸柔和似水,笑靥浅浅,活脱脱一个转了性的病悷西施美人,“啧!我瞧主公是没事了,还有心思说笑!”
萧阁笑了笑,又咳起来。
温峥忙起身给他倒水,喂着他喝下,“主公,这些日子,我便不回去了吧,伴在您身边,待您病好了为止。”
“嗯……”萧阁虚弱地应了一声,“先生受累了。”
“说的是什么话!”看他这模样,温峥心都要给他疼碎了,再不顾主仆尊卑,忍不住把他抱在怀里。“主公,再别糟蹋自己了,凤池心疼……”
萧阁觉得这样不妥,正要将他推开,却觉一滴滚烫的液体从自己脖颈儿后缓缓流下去,肩上的人轻声呜咽,惹的萧阁眼眶也缓缓湿润起来。
难为他一片忠心。萧阁怔怔地想着,心里一阵阵酸涩,他年年来到豫州,其实只为了几年前东山除夕夜自己对那人的一句承诺。
如果你愿意,我尽量……
傅弈亭背离了他,可他内心却还是想陪他过年的。洛阳,是他能到达的,离秦地最近的一座州城。
自己每到年节,来到这交接府州,想必早有消息奏报上去,可那人仍是置若罔闻,一次都没有来过。
萧阁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几年,通透如他,早就明白,这所谓的承诺和夙愿,都像是顾影自怜的一场黄粱大梦。
他如今是皇帝了,自有满宫殿的人伴他过年,自己还在放不下什么……
可他仍忍不住去想,想那夜的琴箫和鸣,想那夜的静谧雪落,想那人孩子一般,自己围着火锅吃得满头大汗,想那人的滚烫掌心……这漫长的岁月间,他仿佛已忘记了与他交吻时情欲的翻腾,只沉淀下这点滴的碎痕,片片深扎心里……
萧阁长叹一声,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轻轻拍了拍温峥的后背,“凤池放心好了,我没事。”
这相拥的时刻,温峥内心已是极幸福的,他擦擦眼泪,依依不舍地放开怀里的人,笑道,“主公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局死棋,既然无法盘活,该撤局重来才是,为何有的人,却还心心念念想要去救棋……”
温峥想了想,仍没揣测透萧阁心里的想法,只道,“太过执着,不是好事。”
萧阁笑问,“凤池自认执着与否?”
温峥看着他的眼睛答道,“我自认是天下第一等执着之人。”
两人对视了一下,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萧阁喉咙发痒,一笑便又咳个不停。
“主公快歇着吧。”温峥想扶着萧阁躺倒,萧阁却轻轻制止,“凤池,我还有事情想要问你。”
“主公请讲。”
萧阁问道,“闽地有几个德不配位的前朝官员,为何还不裁撤?”
温峥神色稍变,他没想到萧阁会关注到这件事。
萧阁叹了口气,“凤池,倒不是有人给我报告,是我自己把卷案对了一遍……这些人想来是有些家底儿的?”
温峥咬着嘴唇道,“主公,年前那批赣闽两地的辎重,其实耗费有五万两之多,是我往低报了……这钱是从他们身上出的,因此……”
“当时苏大人就疑这批辎重的耗费,那时候我太忙,也没去查阅,后来治吏的时候才关注到这几条漏网之鱼。”萧阁心里有些许失望,却不好表露出来,“凤池,你带兵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嘛,江淮盐利如此丰厚,还怕供不起吴军么?”
“其实用银只是一方面,”温峥道,“主公不知,灵枢阁选出的那些举子虽然是满腹经纶,办实事儿的能力却差了些,一下子都换成书生,恐怕问题也多。”
“‘无偏无陂,遵王之义’,这还是幼时我们共同在裴先生那里学的。不过你说的也在理,他们下去能否服众不好说……以后再给他们历练机会也不是不可……”萧阁想了想,反而自己先笑了,“这事是我有些急了,水至清则无鱼,地方治理上,倒也不能太硬净。”
温峥见萧阁有意替自己找补,忙接道,“是这个话儿……主公高屋建瓴,着眼的是大局,岂不知我们这下边,腌臜混乱不合理之事多了,再有一片澄心,有时候也不得不妥协的。”
“凤池心里有分寸,我也便放心了。”萧阁淡淡一笑,其实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今日问温峥此事,其实重点却不在吏治上,他只为探探自己这军师心里深浅几何……这一问果然不出所料,只是这类似的事情还有多少?萧阁已无从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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