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尽管说。”贺晨歌很爽快。
“我想随您学医……”汤城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去。
贺晨歌讶异地看着他,“我明白你想为陛下尽忠的心情,但是这毒连我都辨认不出来,你学了也不过是白费功夫罢了。”
“贺大人,我娘去世的时候,我连她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因为没银子去医馆诊脉抓药……”汤城鼓起勇气望向姑娘的双眼,“你明白这种无力感吗?抱着她冰冷尸体的时候我就在想,但凡我会一点点医术,去山野上摘些能遏制病情的草药,也许娘还能再撑一撑……”
贺晨歌的眼眶湿热酸胀起来,尽管她已见过很多次生死离别,但她此刻还是忍不住共情。
汤城喃喃道,“方才得知陛下的病,那种无力感又袭上来……除了怕他离去,我还是会想一些其他的事……他毕竟是天子,一旦有不测发生,天下免不了战乱,如果是萧王爷一统两岸倒还好说,只怕有心之人……”
“汤司卫!”贺晨歌惊异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自然知道,洞烛司的人是绝不可以与他人议论这样深密的事情的,而汤城心念天下的思虑,她也已经听明白了,眸中不禁起了几分赞许之意。
“所以我还是想一试!”汤城坚定道,他知道自己今日失言,可从贺晨歌对傅弈亭秉直相告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无端地相信她。
“好,我答应你。”贺晨歌被他打动,缓缓点头。
“不过……为掩人耳目,还得有个由头才行,恐要玷污姑娘清名。”说到此处,汤城的脸不禁又烧得通红。
“你不必说了。”贺晨歌想到这一层,面颊也烫了起来,“为了救人性命,我是不在乎他人评说的。”
“姑娘大恩大德,汤城今生若无机会,来世也必将报答!”汤城单膝跪下,双手抱拳,眼泪再次夺目而出。
*
这年大秦境内的倒春寒格外严重,先是连绵下了几日冰雨,京郊田地里嫩苗都冻死了好些,继而又从北部飞卷来了满天黄沙,农民叫苦不迭,甚至严重的地方发生房榻了砸死人的事情。户部忙得昼夜不停,先拨了款项,又派了官员下去赈灾视察,那黄风还是一阵阵地向南席卷,由此看来,各地的春耕定是需推迟了。
城内西直街的囫囵馆酒庄却另是一番新荣景象,并不受到恶劣天气的侵扰,窗纸一层层糊得极严密,不漏沙土,不进寒风。雅间内,铜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旁边围坐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客人,一盘盘羊肉卷、冻豆腐、白菜、海带码得整齐,桌上放着调好韭花蒜泥的麻酱碟,却是无人动筷。
少顷,一个身材精瘦的灰衣人在门口由侍从卸了衣物,款款走进雅间,笑道,“宫中有些事情忙,这天儿又不好,因而晚了些,还请各位宽宥。”
坐在桌子中央穿红袍的男子摆了摆手,“这倒无碍——只是我国天皇又发信问了情况,我揣测圣上意图,他许是想在春日动手,你这边进展如何?”
“伊凡,我早说过不要着急。中央十六卫中我虽打通了皇城三卫,但六部之中却还渗透不进,傅弈亭谨慎得很,六部官员都挨个过面,只要稍微有些可疑,他都不肯留下……杀他自然容易,何况他身上有毒,本就活不过而立。我考虑的是,如果真的兵变,能否服众。”灰衣人不动筷,只在一旁扒着糖蒜。
伊凡不耐烦地道,“那是你的事情。我们只要辽河以北的疆域,如果你不尽快办事,我便用不着扶你上位,直接杀进大秦都城……别忘了南面还有个萧阁,迟则生变!”
灰衣人低下头没有言语,萧阁是一颗难以琢磨摆布的棋子,他本想利用萧阁对抗打败傅弈亭,然而这几年中,萧阁带来的变数太多,他有些后悔没有尽早除掉他了……虽然没有萧阁,傅弈亭推翻大夏,位及天尊的道路没有这么容易,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傅弈亭还是有几分能力,如果他想做,凭己力到今天这个地位也是有可能的。
灰衣人被说动了,他原本就是想致傅弈亭于死地,让他输得彻底,如果与伊凡配合默契,尽早行动也未尝不可。
“这些日子我再尽力安排……”灰衣人点点头道,“春耕推迟的事情你也看见了,如果年景不好,傅弈亭便是满国库的银子花不得,我们胜券在握!萧阁再有能耐,短期内也打不到北边来,因此稳妥起见,你再给我些时间。”
“也好,确实不能贸然行动。”伊凡点头,他也是被这几日的暴风刮得心急,但对方那边如果没妥帖,恐怕就要功亏一篑,再说,傅弈亭身上有毒,这皇位早晚……思及此,伊凡同意各退一步,他咧嘴一笑,浓密的棕色胡须下露出阴森的两排白牙。
作者有话说:
我之前说小傅病娇,是真的。。。
第60章 酋云不再
谷雨时节的金陵,草木早该芃茂葳蕤了,这年却不似以往,寒气自北面袭来,桃梨都开得晚了,萧阁风寒痊愈之后,心境也舒缓平和了些,与苏云浦一起埋首政务,温峥自老家回来,在他左右伴了两天,却又因些事情返回了浙地。吴军阵营内,众人各司其职,东园内气氛融洽和睦,倒也显得这个异常的春日暖了起来。
“细致统计,去年两淮盐产足有六十三万石,如皋场开出来后,许能增长至七十万。”潇瑭书屋内,苏云浦笃定地说。他精心汇集统计数日,得出了一个让人欣悦的结果,他此前的构想正在一步步实现,两淮盐业已极度繁荣,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家乡在鲁地,划在大秦境内,也不知傅弈亭可否解决了这些民生之事。
“如皋年前就弄得差不离,只是缺人手,凤池提议将淮扬大狱里的犯人拉出来用……其实倒是个办法,如归,你怎么看?”萧阁放下手中账目,又考量起盐场用人来。
“温先生办法越来越奇了。”苏云浦笑着赞道,“他这些年在下面,千百种重难怪事都遇见过了,胆子也愈发大了。依我之见,留一部分犯人拘在库房里制军衣,其余的放出来在盐场充实人手也是好的。”
“若是在盐场便要重视管理了,一会叫田梁拟个制度出来,咱们再做定夺。”萧阁一笑,“你也瞧出凤池胆子大了?我猜这办法他在下面早偷偷用过了,只没跟我禀报罢了。”
苏云浦惊道:“主公早知道了?”
萧阁不置可否,只往黄花梨木椅上坐了,用骨扇敲着掌心,“你做事不必有虑。张弛有度我也是明白的,尽管这些事情我不会拦,却也应该入入耳,替你们把控着些总是好的。”
“也是,主公把关,我也能放下心了。”苏云浦恭敬地一欠身,转头吩咐侍从上茶,萧阁饮了一杯,却又是站了起来走到舆图旁,喃喃道:“自海陵县宜陵到扬州湾头……瓜州入江……另是由南经柴墟镇到真州,目前这两条盐路运载负荷已是过重,过两年再增了盐产,该筹谋一下了。”
“主公,真州压力稍小些,我已看好了一个。”苏云浦手指舆图,“不如从扬子镇往西开凿,也是开到真州入江。”
萧阁仔细看了看四周地形,轻轻点头,“位置尚可,明日你再派人沿途勘查一番,如果可行,便尽快开工吧。”
苏云浦应下,两人正要再议议给广贵几州减税的事项,却见白颂安不顾礼节直接推门而入,满脸焦急。
“王爷!浙地出事了。今年这场武林会盟,简直是一场腥风血雨。附近的人家在争斗中毁了百户,吓得百姓连夜出逃,连刺史府都惊动了,温先生现下正带人去当地护佑百姓,也不知情况如何,您说这闹得有多凶!”
萧阁狠吃一惊,连忙站起来问道,“清凉峰上如何?”
“清凉峰上连天火光,流下的几乎已是血溪。不知是哪个门派所为。现下周围一片混战,想来情况不妙。”白颂安急道。
萧阁有些不好的预感,尽管青龙武艺高强,可敌暗我明,对方又早有预谋,恐怕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他不禁冷汗直冒,虽然青龙早已放下那份对自己的特殊情念,在去年与朱雀成婚,可他们终归算是朋友,他又是傅家的三子,萧阁怎能不为他担忧,因而立刻说道:“我亲自带领浙地吴军前去解难,即刻出发!”
“且慢!”苏云浦此时还算冷静,他忍不住要劝阻萧阁,“酋云会与哪个门派有恩怨,咱们外人是看不破的,许是为财,也许是为青龙流云十三招与秘籍鞭法——主公,江湖纷争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江湖争斗我们自然不好介入,只是,此事我当真不能坐视不理。”萧阁湿了眼眶,转头对白颂安说,“颂安,你是知道的,那年如果不是青龙有意放过你我,浙地局势不可能如此安然!”
“青龙掌门确实仁义……”白颂安叹气道,“但是……”他想说此前酋云会劫盐之事其实做得也不大光彩,加上萧阁已替他们补了亏空,也算是互不相欠,他踌躇一阵终归没说出口,苏云浦却接话道,“主公虽未称帝,也与朝廷无异。历来朝廷对武林人士出兵,都是后者有谋逆放对之举,但是此次风波明显还处于江湖武林之内,恐怕师出无名……”他觑了一眼萧阁,“若要相助,也是在暗处为好。”
萧阁咬唇思忖片刻,仍笃定道,“可方才颂安讲,百姓已遭池鱼之殃,他们不仁在先,此事要做便做到明处,道义自在人心。”
苏云浦闻言不禁有些震撼,正暗自回味咂摸之时,萧阁已经将双刀挂在腰间,大步出了书房。
银甲近卫军飞驰在山路间,萧阁在马上赶路时才突然想起,几年前他答应青龙的事其实并没有完成,他是有无数个机会对傅弈亭下手的,而他没有。
在流沙下的时候他也曾企图打探真相,可傅弈亭又没有回应。
夹在这别扭的两兄弟之间自是让他左右为难,而这为难的根源,是他对傅家的人,都怀了一层珍视与温柔。如果没有这样在意,他大可放开手脚去做,何至于踌躇至此般境地。
萧阁突然少有地焦躁起来,他往熠日臀上加了一鞭,此时皫白天际又突兀地袭来一大片浓乌,带着土腥味的湿风扑在他的脸上,雨点急切地坠落,像在宣告着什么,原是贵如油的春雨,现下却如此凄切哀怒,萧阁心中的预感愈来愈强,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待昼夜不停地赶到浙地,他却不得不去接受现实。
温峥带兵到达之时,始作俑者早已逃之夭夭,冲天的火焰烟尘遮蔽了天空,周匝地带都飘落下轻羽般的灰烬,温峥没有上山,只先带兵转移当地的百姓,而几个时辰后萧阁赶到,问清楚情况后,便毫不犹豫就要往清凉峰山头处奔去。
“主公!”温峥见他几乎舍身忘死,神色变得十分复杂,他趋马横在山路之前,不解道:“连各大帮派都已经撤离,主公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凤池,几年前的事你不知晓……”萧阁急着往一旁绕路,“酋云会掌门也算与我有交……此事不能不理。”
“主公,今日如果是我身处险境……你会如此么……”温峥带着些妒意问道。
“自然会!凤池你……”萧阁嗟讶地望向自己军师的眼眸,他不曾想过温峥会问这样的话,他也不曾想过,他们之间已经隔阂至此。
“会吗?”温峥苦笑了一声,很明显,他并不相信。
萧阁垂下马鞭,有些颓然地道,“凤池,你认为这些年我冷落你了,是么?”
“没有……”温峥心里涌上一阵酸热,险些掉下泪来。
“还说没有……”萧阁长叹一声,“凤池,今日开始,再不外放你可好……我去哪里,你便跟随……至于带兵练兵,颂安继兴他们应该也能独当一面了……”
清凉峰上远远火光照亮二人面庞,带着浓烈烧焦气味的风抹得他们脸色晦暗,温峥抬头对上那人琥珀色的瞳孔,心里的山峰轰然崩塌,他迅速勒马回身,吩咐身边侍卫拦住萧阁,自己扬鞭带兵冲着火光逆行,“主公,让我去吧。”
萧阁怔愣之间,温峥已领银甲军呼啸着自身旁掠过,向前方险境奔赴,这一幕竟深深刺痛萧阁双眼,身处其中时并不觉得,可抽离出来才发现,他对这次行动其实也是有所犹疑的。
值得么?萧阁掏出怀中那鼻烟壶来,耳畔隐隐闪过青龙那句“我有点喜欢你……”他至今记得这话给心中带来的震撼,因为有的人,连这么一句话都未曾给自己……青龙的情意虽然短暂,却也真切可贵,值得珍视……用兵数年都是着眼大业,这次是他唯一一次徇私。
萧阁揉了揉发热的眼眶,转头吩咐其他侍卫,“弟兄们已打了前阵,我们也不能闲着,即刻上山救火!”
吴军还是到的晚了,清凉峰早与其名迥异,山上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惨烈,到处都被泼了热油,人尸发出的焦臭让人作呕,山溪里挤满了意欲逃生的帮众,却仅有小部分人存活,鲜血被水波搅动成一缕缕触目惊心的红色纹锦,壮烈凄然地绵延下去。
温峥已经带人引水将火焰全部扑灭,帮众们艰难地辨别着同门的尸体,哭声不绝,仇恨和绝望比浓烟弥漫得还要迅速。
而山下打探到的消息也适时地传到萧阁手里,这显然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诡计,那几个身在暗处的门派,先是在席间下了丧功散,卸了众人内力,后逼问秘籍不得,便开始屠杀酋云会帮众,另有一些正义门派看不得此般悲剧,留下阻止,又是死伤无数……这些着暗红色衣物的凶手尽管刻意隐去了自己的武功路数,却有武林前辈暗中议论他们出手间与少林混元功有一二分类似。
这一下少林便成了武林中的众矢之的,几个大师辩驳是有人刻意嫁祸少林,众人却仍是将信将疑。
萧阁此时已无心去分析这些门派之间残忍的阴谋,只全力搜寻着青龙的下落,这场风波中,青龙无疑是境遇最危险的那个。
萧阁心里慌乱,问了数个帮众也不知青龙所在,只得对着地图毫无章法地搜寻。
38/48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