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备马。我……跟父王道个别便北上与大军汇合!”
白颂安领命而去,萧阁稳了稳情绪,转身上了石桥,向左拐到广陵王府清泉深处的出阙泮台上,此处自萧文周病逝之后,便无人来过,落叶盈尺,被风一卷飞旋的老高。
萧阁推开一旁那扇陈旧的雕花木门,里面还是原样摆布,与他幼时无异,东侧书立桌椅寂然,西南角画着劲松的香炉落了厚厚一层灰烬,床帐已掉落下一半,看起来太过颓靡了,与它主人生前的整洁清雅迥然不同。
萧阁走过去拢起墨蓝色的帐帘,挂在铜钩上,他对着床榻轻声道:“父王,我不负你所望,大夏已灭,南北归一……可是,可是我丝毫都不欣悦……”
他脸上一颗晶莹泪滴滑落下来,转身坐在榻上,用极小的声音说,“我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父王,他若真的自尽离世,我该怎么活下去……”
屋室静空,自然没有人回应他的话,良久,萧阁才自嘲地轻笑一声,“是啊,为了吴军,我也不得有轻生之意;为了百姓,我当宵衣旰食不敢懈慢……可能这条命,从不是我自己的……”
他长叹一声,正欲起身离开床榻,却无意间看到,压得严严实实的榻角里侧隐隐露出了纸张的边缘。
萧阁原还急着出发北上,不打算拿出来瞧,走了几步却又鬼使神差地折返回来,俯身将床榻移开,取出那两张发黄的宣纸来,其上正是自己父亲书写的两首小词。
萧阁的心无端狂跳起来,他凝神看去:
《满江红 忆玉门关外初雨》
长烟连漠,入瀚海,月冷湖皱。
城湾孤垒,回拨骝首。
西沙猎卷陈旄旗,翎鞭朅军拥金胄。
咽涩凝,疑身幻蓬瀛,忘移眸。
烛影湿,聆羌悠。风霖荡,释情稠。
骊松起云雨,不梦扬州。
匪鉴难茹痴人诉,星玉易革英雄筹。
盼清寰,飒沓破山河,甘俟候。
金色甲胄、翎鞭、骊松云雨、不梦扬州、匪鉴难茹、甘俟候……
萧阁看得几乎要昏倒,此词中太多字眼典故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何等聪慧之人,怎品不出词中浓浓情意,这哪里是忆玉门关外初雨,分明是忆人罢了。
他强压着惊诧再向下看,已全然明白:
《念奴娇 悼司珉 四月廿二阴雨》
漘岸萋草,颓空拦行舟,雁过哭峰。
瓶沉金井难执手,魂牵萦回滇城。
银汉迢递,松泉永隔,失约渔樵翁。
相拥犹记,毒鸠甜罟擭深。
箜篌弦破失音,飞蛾沉翅,扶膺灭阑灯。
寅虎空守芙蓉帐,寺钟磬音绝冷。
相思无尽,轮回有还,剖心作情僧。
万斛遗恨,炼炉化羽飞升。
司珉是谁的字,萧阁心知肚明,何况这首词用语更加大胆,瓶沉金井、松泉永隔、飞蛾沉翅、寅虎空守、相拥犹记、相思无尽……
若不是用情至深,怎如此锥心泣血、字字盈泪……
为何骊山之上、广陵王府中都有劲松临泉之景?
为何翡翠寅虎在傅弈亭的身上,如海却又只将翡翠金佛授予自己?
为何自己父亲留下此词之后于四月廿八去世,又要挫骨扬灰沉于千里之外的洱海?
原来他是为去寻他,原来他所掩饰所缄默的一切都是为他……
这是番怎样刻骨的情意,萧阁拼命地想着多年前他们经历的一切,似难以置信,又似情理之中,他此刻才知晓,他的父亲在扬州只留下了灯下之影,他的魂魄,他的心,都早随那人牵动。
情网似轮回,网住了这二人还不够,还让他对傅弈亭动心,可是现下情形,当真难以收场……
萧阁呆立在床边足有移时,才把这两首词折起放进自己怀中,再低头一看,胸前衣襟竟已被泪水全部打湿。
“主公……主公!”门外传来白颂安的急切慌乱的声音。
“马备好了?”萧阁强拿镇定,大步推门而出。
“主公,北边传来消息,说是……傅弈亭孤身前往嵩山……在少林遁入空门了!”
天上打了个响雷,随后豆大的密雨斜侵而下,滚滚乌云席卷扬州,遮天蔽日的黑暗阴沉揪得人透不过气,萧阁只觉得自己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的思绪已全然混乱,只得拼命撑着一分清明说道:“传令凤池暂理军中一切事务。颂安,你带上龙龙随我去嵩山!”
白颂安刚应下,萧阁已飞身上马,狠狠扬鞭从西侧府门奔出,连一旁侍卫递上来的油衣都没披。
作者有话说:
埋了这么久的伏笔,上一辈的感情终于揭晓了,下章俩人见面!童叟无欺!
第68章 古刹重逢
峨然肃穆的皎白山门被岫云雪烟笼罩,列戟般雄拓耸立的嵩山一时通体银光,雪仍扯絮不断地落着,萧阁自牌前滚鞍下马,踏着倒映天光的青石板向内奔去,碑林岑寂得无半点声息,绛红寺墙外的千年银杏也如被深夜尘封一般默默凝视。
少林僧人是最惜身的,此时多已就寝,只一些弟子在天王殿前守值,问明萧阁身份便吃了一吓,前些天他们方渡了大秦皇帝,此刻又来了个即刻一统天下的王爷!僧人思量片刻,还是打算去请方丈过来,此刻少林方丈如尘却已缓步从大雄宝殿内迈出。
“阿弥陀佛,王爷的来意老衲知晓……可湛明现已坚决闭门不见任何人。”如尘的眉目举止之间都让萧阁觉得熟悉,但他此刻来不及细思,只双手合十低头行礼,再抬眼时眸中已晶莹泪闪。“大师……我萧阁若见不到他,是断不会离开少林的。外边的情形大师知晓,如我执意不出此门,势必再起纷争祸乱,出家人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还望大师心念华夏苍生……”
如尘怔愣片刻,旋又和蔼大笑,“萧王爷貌若潘安,体态风流,却又有这么一张利口!当真让老衲惊叹……罢、罢……”他转低了声音,“其实老衲也有两件事想要拜托王爷,王爷请这边行。”
*
萧阁自方丈室内出来之时已近丑时,他慢慢向藏经阁移步,却在门前停住,连续策马奔波数日,这一刻他已是心力交瘁。
萧阁暗自运气调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推开门来,眼前的一幕又让他头晕目眩起来——那人三千如瀑青丝已尽数被剪去,几缕月色穿透层层经阁落在他袈裟之上,溢出炫暗的金光,他独坐汉白玉卧佛之前,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萧阁心中又寒又苦、又愤又恼,一双潋滟水眸被气得通红,他迈进经阁,回身掩上了古旧斑驳的木门。
傅弈亭自然知道来人是谁,他还不会念经,只阖眸敲着木鱼,胡乱拨着手上念珠,萧阁颤抖着走上前去,借着红烛痛心地凝视他的侧脸:两簇长睫不安地轻颤,高挺的鼻梁挡了烛光,在脸庞上落下暗影。不得不说,傅弈亭即使除了发、受了戒,却还是极英俊倜傥的。萧阁曾无数次幻想过再与他相见的情景,却万万未料是此般境地。
他艰难启唇,声音都哑了几分,“傅弈亭,你疯了!”
傅弈亭睁开了眼,缓缓看向身旁的人,不由得一惊,他还未从见过萧阁这幅模样。
这两年萧阁仿佛憔悴了很多,腰细得不足一握,银白色的袍子披在身上空荡荡的,湿发有些凌乱地挂在苍白如玉的颊畔,当真惹人怜惜疼爱。那令他朝思暮想、标致精美的五官此刻竟有些扭曲,仿佛压制着极大的痛苦,桃色双眸里的东西更是让人不敢逼视,未化尽的雪水顺着他的深衣流下,在青石板上汇聚成一滩水渍。
傅弈亭心里已如骇浪惊涛般翻涌,可他却迅速收回目光,冷冰冰地道:“我没疯。我输了。”
“这输赢,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萧阁又气得浑身发抖,“好,你还做你的皇帝去,跟我回皇宫拟诏!”
“因为输给了你!”傅弈亭再忍不住,愤然从蒲团上站起,手上佛珠被他拽断,噼啪落了一地,“换做了旁人,我傅弈亭眼都不眨一下!”
萧阁对上他漆黑如墨的双眸,怒道:“罗刹国一事,你没输了华夏天朝的骨气!此役当中天时因素占得几分,你比我更清楚!”
“那都是借口!我还是输了!” 傅弈亭梗着脖子,执拗地强调。
“输便输得坦然!为何要入佛门?!你算什么英雄好汉!”萧阁气得心头发堵。
“我入佛门与你有什么干系?!” 傅弈亭立刻把话顶了回来。
萧阁听闻此言,竟不知怎样应答。
傅弈亭见他哑然踌躇,冷笑道:“这应当是你最希望看到的结局,或者——”他从香案上抽出宝刀来,给萧阁递过去,“现在把我杀了,省得爷爷我哪天寺庙呆腻了,啸聚山林,扯旗拉竿,反你的天下!”
“启韶,你怎么就不懂……”萧阁再难抑制心中情愫,只长叹一声,两滴清泪滚落出来。
傅弈亭听他这样叫自己,心软了半分,缓和了语气道:“你要我懂什么?”抬眸又见萧阁此番伤神模样,实在楚楚动人,索性扔了刀在地上,背过身去,不去看他。
萧阁以极低的声音呓语,“入佛门,要斩断情缘……启韶,你说我为何如此在意?”
这句话一字不漏地被傅弈亭听在耳中,他的心骤然狂跳,几欲跃出咽喉,他此刻已几乎不能思考,周身都战栗起来,其实这话的意思他已然明白,可他仍不敢相信。
“你的问题,我回答了……还有件事,我需得叫你知晓。”萧阁看他并未回应,心里彻寒,只拿出怀中那两张信笺递给他,这些日子在马上奔波,这些词作都未曾离身。
傅弈亭还未从方才的震惊回过神来,他狐疑地回身接过观阅,他较萧阁心粗几分,乍一看未觉出什么,可看到第二首时,傻子也能确信了,再反过来品味第一首,他已是手抖腿软。
“如果我说,我也……”萧阁话到此处,没再说下去,只凄然一笑,“罢了……”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却被身后的人紧紧抱住,“你也什么?说下去!”
“我也在这情网之中……”萧阁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眼前泪水氲被一片模糊。
那人又收紧手臂几分,像要把他拥入自己胸腹,俯在他肩头呜咽起来,“我又何尝不是……怀玠,我想你想得快要疯了……”
萧阁被他勒得生疼,几乎喘不过气,可他仍由他抱着,良久才道:“你这话我不信……你想挥师南下、灭掉吴军……”
“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与你并肩……”傅弈亭说到这里,猛然将萧阁松开,蹙眉道:“你的话我也不信,你那侄子哪来的?!难道不是你的私生子?!还有,你不是说我腌臢卑鄙么?”
“侄子的事,我一会可以解释,那不是我的孩子,你多心了……至于说你腌臢……全是没有的事,我何时说过?”萧阁好气又好笑,抬眸看着这个怒气冲冲的和尚,他早忘了自己当时的口不择言。
“在敦煌!我给你送药时在帐外听到的……”傅弈亭侧过脸去,咬唇避开萧阁的目光,眼眶已然红了。
萧阁这才隐约记起,确实是自那夜起,他二人愈来愈生分,原是这件事伤了面前之人的自尊……萧阁心里揪疼,只抬手抚向傅弈亭剃得青白的鬓角,“我那只是气话,怎就叫你听去了?还记了这么多年……”
他再想想自己生气的起因,便迅速将手放了下来,“那夜生气,还不是因为你出了地道之后……”
“我怎么了?”这次轮到傅弈亭惊讶了。
“出了地道之后,你根本不正眼瞧我,还与那李密你侬我侬,看着碍眼!”
“我那是故意气你的……”说到此处,傅弈亭忆起他们在地道之时萧阁的问话,忙扳住他的双肩,急道:“对了,你如何听说我三哥未死的传闻?他此刻人在何处?”
萧阁长叹一声,拂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双手,“启韶,正要与你说起此事,你随我过来看看。”
白颂安刚把龙龙哄入睡,站在西侧禅房外望着大雪出神,便见到主公和一个和尚联袂自藏经阁而出,往自己这边走过来,虽然见那高壮身型便知道那就是傅弈亭,但白颂安还是看得呆了,这棱角分明、英气勃勃的俊朗相貌分明就是盛传画本里头与妖精痴缠的圣僧,而自己主公洁净面庞、水红灵眸、秀挺鼻梁,活脱脱一个银狐狸成精的模样。
白颂安大逆不道地想象着,连迎上前去见礼都忘却了,倒是萧阁过来拍拍他肩膀,“颂安这一路想是乏了,到隔壁房间去歇息吧。”
“哎!”白颂安这才反应过来,对傅弈亭略一颔首,红着脸到隔壁禅房去了。
两人进到龙龙的房间,轻掩上门,萧阁点亮油灯,指着炕上酣睡的龙龙道:“你瞧这孩子像谁?”
能像谁,还不是会像你!傅弈亭没好气地接过灯去,仔细端详龙龙的相貌,又转过头来对着萧阁相面,好像是不太像,但又觉得有些熟悉,他皱着眉头道:“这娃眼睛都不睁,怎么比对嘛。”
萧阁刚要说待天亮孩子睡醒之后再叫他瞧,傅弈亭已经挥起一巴掌把龙龙拍醒了,龙龙在萧阁这里都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待遇,何曾被人打过?他一下被惊醒,睁大双眼讶异地看着面前这个光头叔叔,“哇”的一声哭叫起来。
萧阁连忙把孩子抱到怀里,埋怨道:“龙龙来我这都没怎么哭过,你可倒好,见面先给一巴掌!怎么样,看清楚没?”
傅弈亭怔怔看着那孩子点漆似的黑眸和卷翘纤长的眼睫,结结巴巴地问道:“他怎么……怎么像……”
他已明白过来,又急切地伸出手来想要去抱龙龙,“他是我三哥的孩子?我三哥人在哪里?我有要事跟他解释!”
44/48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