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迁睁开满是鲜血的眼睛,看到这二位昔日自己的同僚,心里一凉,他此刻什么都明白了。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多年排布竟功亏一篑,也是我这次太着急了……原来你们这些时日都是做戏。”他喃喃说道,看了看他们,又转向傅弈亭,“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郑迁,朕自认这些年待你不薄。” 傅弈亭大口喘着气,肋骨都涨得生疼,他不去回答郑迁的话,只问汤城道:“贺晨歌已救下了?”
“她被绑在贡院,我昨夜已潜入给她松了绳索,今早已有禁军安插在那里了,方才秦鹏传书给我,他已将贺大人救出。”
“好。上火瓮,蒸了他!”傅弈亭缓缓站起身来,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惊得在场之人不寒而栗。
“陛下请三思!”汤城吓得忙跪倒在地,“郑迁谋逆之罪虽重,身上却牵连无数隐秘,还是交由刑部审讯之后再立罪斩首不迟!”
“可朕等不及了。”傅弈亭何等狂傲之人,他断不会纡尊降贵地套郑迁身上的讯息,他自有纠察叛军的法子,此刻他痛恨郑迁到极致,反而牵唇笑了起来,“再说你问问他,他有可能说么?”
“还是陛下了解我。”郑迁吐出几颗被打掉的牙齿,笑道:“陛下,你身上有毒,活不过而立之年,臣在下面等着你。”
汤城闻言忙向周遭看去,好在林益之已带人去追逐围剿伊凡,这话没被旁人听见,他低叹一声,回身去吩咐人准备大瓮。
殷野前几日带着数万金甲军离开皇城不错,但留在这里的禁卫们已被傅弈亭调用到极致,这场兵变若论武力可能是叛军略高一筹,但傅弈亭胜在做局做得更早、更大,他早将伊凡、郑迁一干人套在了自己手心之中,因此禁军虽然这次直面了罗刹武士的狠辣强悍,难免地有些折损,却也维护了皇城的稳定,至于京都之外被郑迁收买的军马,傅弈亭也设了防备,只等着这次兵变他们冒头出尖儿,便一举抓获。
盛夏午后的京城本就像下了火,宫柳的叶梢都纷纷晒得起了卷,烈日之下,大瓮咕嘟嘟冒着蒸汽,地上柴火噼啪作响,热浪几乎烫得人睁不开眼,可是众人却都觉得背后汗毛耸立,胆寒心惊。
“你还有话么?”傅弈亭冷然问道。
“没了。”郑迁一笑,几个侍卫把他抬举起来,正要丢入火瓮,却被傅弈亭拦下。
他突然想起郑迁初到骊山之时,浑身脏兮兮的,还穿着少林的僧服,眼神里有一些犹疑和惊惧,但还是硬撑着前来叩拜自己。这些年过去,他眼神里这两样东西倒是越变越少了,仿佛蒙上了一层厚障壁,他办事越来越利落,说话越来越猥琐刻薄,态度也越来越谄媚……
这几年傅弈亭日益繁忙,也没心思再去琢磨他的变化,现在竟觉得似乎能理解一些,许是他年少时并不太懂仇恨,大了反而恨意种得越深,对自己愈发嫉妒,对权力也更加渴望……
他是从得知史羽生未死时开始对郑迁存着戒心,郑迁不是个粗心的人,他能记住自己的所有喜好,因此史羽生的死里逃生绝不是一场意外。傅弈亭在打了郑迁、马诏一顿鞭子之后,暗自将一些蹊跷的事情拎出来回忆,却不知这些事该不该安插在郑迁身上。
但他还没有想到,郑迁有胆子给自己下毒,他也揣摩不透郑迁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因此他这几年一直在隐秘远望,正是这样的觉醒和敏锐救了他自己。
此时此刻,傅弈亭仍不知道他为何处心积虑地要加害于傅家,但思及他也算自己多年的玩伴和属下,心里一阵颓然,方才怒气尽数化为寒凉,使得他猩红色的眼眶也已恢复如常,他转身吩咐汤城将郑迁那把祖传的宝剑拿了出来,掷在郑迁面前。
“你是带着此剑来到骊山见朕。今日将它还你,自行做个了断吧。”
郑迁原本对傅弈亭万千恨意,可听到他此刻仍念旧情,不再使用酷刑,眼泪突然难以遏制地涌了出来,此时一丝微妙的悔意生发出来,可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他已是害惯了他的,当下便拭泪轻笑一声对傅弈亭道:“陛下,为报您此恩,我可以告诉您一个秘密……您不是一直想知道萧王爷府中那孩子是谁的么……”
傅弈亭霍然睁大双目,走到他面前去,喝问,“快说!”
郑迁肃然讲道:“前年您在东北平叛匪军之时,是我在南部与他交接。那时他在湘西凤凰城叫过军妓,还是个异族女子,想来便是那时怀上了孩子……他行事隐蔽,是我出帐半夜解手时候瞧见的……您瞧着他谦谦君子模样,全是做戏掩饰罢了,他底下这种风流孟浪事儿其实不少……我原笃定看您在这儿不娶妻不生子地捱着,此刻倒过意不去了……说起来我真替陛下不值……”
傅弈亭听得忡怔,他今日心头已受了太多变故之打击,几乎已疼得麻木了,而此刻听到郑迁说到萧阁,这一颗心脏却又迅速漾出一股酸涩的血液,激得他两颗晶莹剔透的眼泪直直地落了出来,而郑迁看他这样,便知道这一场仗自己没有完败,他此刻也不再犹豫,径自持剑刎颈。
傅弈亭高挺的鼻梁已被烈日晒得发红发烫,他目视着那鲜血喷涌出来溅到自己衣角之上,只默默想着:刎颈之后,不沾血迹,当真是一把好剑。而后眼前逐渐模糊,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倒过去,汤城上前一把将他搀扶住,哭着说道:“陛下!他的话您还肯相信么?!”
“朕自然不该信,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傅弈亭喃喃说着,再想起自己哥哥,眼泪又滴出来。
汤城又辩驳道:“萧王爷不是这样随意的人!”
“郑迁平日里嬉皮笑脸没个正型儿,你瞧他是暗地里使这么多坏的人么……现在梳理一下,前些年朕竟一直被他牵着走,自己还浑然不觉!连郦先生那样老道的人都没瞧得出来!”傅弈亭由他扶着回到尚云宫,躺在榻上呼出了一口浊气,“人要在自己外表做着层多少掩饰,才能处立于世中呢?”
汤城哑然,他虽然依旧认为萧阁不会做嫖妓这样的事,可今天的两面人郑迁也让他无言反驳,原来阴谋可以这样毒辣,原来人性可以这样险恶,他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一阵恶寒。
“可这是为什么呢?我想不通……”汤城叹了口气。
“捉到那个红衣首领可能得以知晓一二……可朕现在却没心情去摸寻了。”傅弈亭倚在软榻之上阖了眼,汤城跪坐在他身旁,替他捏着小腿,再看这位皇帝睁开眼时,狭长的眸子里又是氤氲一片,“三哥恐怕还在恨着朕,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这事还是要顺藤摸瓜到底才行。”汤城心里一酸,也掉下泪来,“萧王爷既听说过此传闻……不如传信去问问他?”
傅弈亭没说话,他太过倨傲了,当真不知如何去开这个口。汤城想了想又道:“陛下若无从问起,汤儿愿面见萧王爷,把这事问个水落石出。”
“还有什么好问……既已经发兵,朕跟他之间便无可挽回。”傅弈亭脑子里还萦绕着郑迁最后说的话,他端过几上的冰水饮了几口,灭了灭心里焦躁火焰,“若要问,待秦军生擒活捉他之后再说。”
“陛下太将萧王放在心上了……”汤城今日才明白过来,皇帝发兵说到底为了一个“情”字……
他恍惚间记起初遇这两位王爷的那个黄昏,一双颀长挺拔身影牵马走在纵横阡陌上,暮日云霞倾泻洒映,为他们身上镀上一层美得不似真实的金色轮廓,自己当时正被同伴欺负,带着泪眼很仓促地望到这一幕,却也是印象极为深刻,因为这二人站在一起,那种般配与和美,便足以使世间万物失色。
该想个什么办法解开此结呢?汤城转着眼珠苦思冥想。
“你若敢背着朕私自去找萧阁……下场就跟郑迁一样。”傅弈亭冷笑着吓唬他。
看到真的是无可挽回了……汤城抬头看到傅弈亭冷绝神情,只得默默闭上了嘴。
作者有话说:
郑迁牛b,临死还要挑起南北战乱。嫖妓这故事编得离谱,原不值得相信,但既是临死之言,又有个龙龙在,小傅听了难免往心里去。。
第66章 难辩日月
萧阁只听闻秦都发生了一场兵变,但具体情况并不知晓,正暗自为傅弈亭捏了一把汗,却听闻西部各州渐次传来告急号角,再站到邺台之上,才发现此刻已是大军压境,望不到边的金色兵甲缓慢逼近,弥漫起滚滚尘烟,直入长江霭雾……
算算傅弈亭发兵的时日,大概正是自己吞灭川蜀之后,萧阁哪里知道那人心思,只认为他见不得自己再扩大版图。
他就这么想置我吴军于死地么……此时此刻,萧阁并不畏惧,内心反而冲涌着一种奇异的情绪,他望着江对岸那大片的金甲,脑海中浮现出傅弈亭披甲挥鞭的模样。
两年前他们共同驻兵太行山下,傅弈亭寅时六刻便晨起视察练兵,那时他们已经彼此生分,萧阁恭维他带兵勤勉,傅弈亭却似是玩笑似是认真地道,你吴地富饶丰利,能解决许多问题,我秦地没那么多优势,靠的只有铁骑!
这些兵是他的命啊……
虽然他早在骊山的时候就派兵追杀自己、虽然他曾为了宝藏害得自己陷入流沙险些丧命、虽然他在攻入云都之后立刻反扑吴军、虽然他即位以来从来没有南下过一次……
萧阁眼眸随着江雾飘袅逐渐氤氲起来,他知道他们之间终有一战,可他这一刻实在不忍……
他自幼成长环境优渥,受到良好的教育,被周围人尊敬夸赞,骊山初见之时,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纨绔倨傲、孟浪风流的少年。那时他心中充满了鄙夷与不屑,可在他们在村子里遇到汤城的时候,他看到傅弈亭眸子中的湿润……他便已经开始心疼他了,若换做是自己长在骊山,又做得能比他优异几何?
他记得在松泉斋傅弈亭看着那些画的艳羡,他说也想学画,只是自小没人教。萧阁那一刻其实在想,我愿意教你……只教你一人……
萧阁也记得东山雪帐内他对自己的依恋与不舍……他在背后抱着他的时候,他的心早已软化成一弯月湖,他已尽力想要陪他,可是……他位及天尊,早已不再需要。
情由怜起,无法终了。原来自怜惜一个人开始,爱意便开始如榛莽野原般肆意扩张。
身旁吴军将士早燃起了斗志,他们大多是与秦军共行过的,早想与之比试较量了,一个个高呼请求出征。
萧阁这才从回忆中抽回神来,他对他们的呼喊置若罔闻,只命令了一句,“严守江岸!避战不发!”随后回身下阶走到帅帐里去。
这样大规模的战役绝非小事,稍有不慎或思虑不周,就会改变整个华夏百年内的情形境遇。
萧阁才与陈广族交战过后没多久,西南局势还需安定,他也听闻秦地春日暴风骤雪频发,推迟了耕种,想来对于傅弈亭来说,这场战争的代价也过于沉重了。
萧阁从砚上提笔,他还是想为两地都争取一些缓和的机会,他下意识落笔写下“启韶”二字,又忽而愣住——这样的称呼未免太过亲密了,于是他扯下这张纸来,又改为“前夏广陵郡王萧阁,致大秦开国君皇陛下”,自觉无露心迹,这才向下书写……
傅弈亭收到此信之时,他本人已在南下的路途中。郑迁与罗刹勾结的这一场兵变前几日被彻底平叛,考虑到伊凡在罗刹国内的地位,他未处死伊凡,只将他遣送回东北边境,他自认这已是他容忍的最大限度,罗刹国天皇经此事也自认丢脸,不敢再提更多的要求,连兴安盟附近的毛子都安分连许多,北疆一时无事。
傅弈亭坐在马车上,踌躇很久才去拆这封书信,撕开火漆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他几近疯狂地揣测着萧阁会对他说什么,这些日子他一直在避战,难道此信是来请和的?
他还真没想过他会请和……傅弈亭想到这里已经开始心软了,继而他又冒出一些可笑的念头:他是不是对我还有那么一丝眷恋,他若是说起我们之间的事,又该如何回复呢?
待他拆开信来看到那生疏的称谓,已是心凉了一半,再翻下去,更不禁火冒三丈——若论此文本身,堪称蹙金结绣、不易一字,足见萧阁操翰成章的文采风流,放到文试里头也绝对是一篇上乘的策论,但是他从征税说到用兵、从回疆说到蒙北,苦口婆心呕心沥血地劝服分析,主旨自然是延缓战事,但就是半个字没提他对傅弈亭的感情,甚至连句类似于挂念惦记的话都没有……
傅弈亭盛怒之下,站起来掀开马车上的香炉盖子,便把信扔了进去,眼见着那信燃了起来,又实在不忍,便不顾火焰,径自上手去里头捡,汤城骑着马在外头看见,忙跳下马钻到车厢里头拦着,“陛下,让我来!可别烧了手!”
傅弈亭却是已把那几张只剩半截的信纸抢了回来,盯着其上俊逸字迹不发一言,那火焰燎得他修长指侧一个大泡,他也似乎感受不到疼痛。
“陛下,我去问贺大人要烫伤膏!”汤城瞧着他神情恍惚的模样也觉心痛。
“叫秦兵暂退江北。再容朕想想……”傅弈亭把他拉住,命令道:“这几日继续向南……驻跸龙门吧。”
第二日夜晚,水军前哨来到邺台禀报,满岸金甲终于往北退回到沙地上驻营扎寨,萧阁这才舒了口气,继而他又在发愁下一步了,傅弈亭只是暂退,在此后的战场上,岂容得他再次心软?
萧阁转头看了看帐内专注饮茶的温峥,暗自讶异他的不置可否,虽然现在难以开口询问,但他也隐约猜到温峥在酝酿等待着冬天的到来。
温峥在这次僵持中没有劝谏萧阁发兵,实是他预见到了这场战争的走势。他近来对历代异常天象进行归纳,又在一只前往西北的商队中安插了一个信使,五日向他一汇报当地的气候与作物长势,他是个有心的,在之前萧阁与傅弈亭联手之时,也在暗自留心秦军的粮储……这些方方面面的信息与结论汇总起来,已然昭显了傅弈亭的弱势,因此吴军需要做的,就是避战不发,或者适当予以拉锯战的调动,只要耗尽北岸的粮草,萧阁便能不战而胜,若再来一场风雪,吴军便已胜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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