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升天啦!父皇乃真龙,引火渡去凡身,化龙升天啦!”
王缜听得此言,笑容顷刻便僵在脸上。
他向几个近侍投去质问的一瞥,一人便迟疑着上前,禀道:“将、将军,确是在、在乾祚宫中……一具焦尸……”
没等侍从将话说完,王缜便勃然大怒,右手手掌在座椅上狠狠地一拍,怒斥白朗:“好你个白朗,烧了乾祚宫不说,还弄具死尸来拆我的台!”
王缜既已领兵入京,那便是将这片江山换了个天地,下一步当该顺应天意登基加冕。
可作为君权神授的象征,乾祚宫却被大火焚毁,虽然王缜笃定那具焦尸绝非才禅位给白朗的老皇帝,但白朗装疯卖傻地一口咬定,如此有伤国祚的事,他如何向天下百姓一一作解?
白朗冲王缜眨眨眼睛,旋即便肆意大笑起来,似是适才王缜讲的是个笑话。
王缜怒火更盛,偏又失笑道:“哼,装疯卖傻?以为能蒙骗得过本王么?你说那具焦尸就是老皇帝?哼,左不过烧得面目全非,谁人能证明?”
白朗抬起左手,食指在鼻子下面蹭了蹭,瓮声瓮气地学舌道:“烧得面目全非,谁人能证明?”
说完,便捧腹大笑起来。
气得王缜将牙关咬得脆响。
小凡心怀忐忑,自王缜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打量,正撞上白朗四处游移的目光。
“啊,坤华!”白朗欣喜若狂,起身便向王缜马车扑来,却被近旁士兵们拦住。
“大胆!朕乃大周新帝,尔等竟敢犯上……”
此间有谁还将这疯疯癫癫的人当什么新帝,一阵粗暴的推搡,有人更是阴损地直攻白朗那条负着重伤的手臂。
“啊——”
白朗失声痛呼,小凡心疼,脱口而出:“殿下……”
却见王缜冲他一瞪眼睛,宽大的手掌便狠狠甩在脸上。
“殿下?还当他是你的殿下!下贱的奴才!”
王缜揪住小凡头发,劈头盖脸地一阵打,小凡咬唇捱着,白朗自身难保,见状却急怒狂叫:“你敢打坤华!放开他!混账东西!放开他!”
见他不顾自身伤痛,与拦住他去路的士兵扭打,那脸上分明的关切与疼惜,王缜竟止了施.暴,怔怔地看着,一时有些拿不准,白朗当真疯了不成?
怎的会将他车上这位,看成了那惹火不小的楼月质子?
可小凡却看得真切,他疲累地瘫倒在王缜脚旁,痴痴地看着被士兵压制着的白朗,看他急红了眼睛盯着自己,小凡好一阵无声苦笑。
白朗,你扮得真像啊,如若你此刻的丧心病狂,有半分是真的在乎我的安危,我小凡,死也无憾啊。
而王缜一个恍惚后便恢复了心神。
抬眼见乾祚宫的大火已几近扑灭,再看回被按在地上却仍狠狠瞪着自己的白朗,王缜再次摆出胜者的威仪,沉声问道:
“白朗小儿,不要再胡闹现世了,快快招来,太上皇帝在哪儿?”
“我呸!父皇已化龙升天,不是你这凡夫俗子得见的啦!”
王缜急道:“那传国玉玺又在哪儿?!”
“传国玉玺……玉玺……”白朗一时忘了挣扎,歪着头,似是懵懂小儿般思量着,旋即似是不懂却逞强般地,梗着脖子道,“我、我不告诉你!”
眼见王缜就要再次爆怒,几个士兵压着个灰袍小倌儿走上前来,那小倌儿将一个包裹紧紧抱在胸前,被按在地下后便止不住地哆嗦。
白朗见那小倌,心头一凛,眸色清明片刻后,便又游移开去。
王缜蹙眉看那小倌,一人忙上前禀报:“启禀将军,此人乃太子……呃,此人乃先朝贼子白朗近身伺候的下人,小顺子。”
“啊,小顺!”
白朗神情登时转喜,定定地看向跪地筛糠的小顺,大笑道,
“我就说嘛,还是你最识趣,不像那班凡夫俗子,见父皇升天便吓得四散逃走,你我二人守在父皇升天之处,待父皇到南天门通会一声,便会接我等一同上去了啊!”
说到此处又忙举手掩嘴,戒备地看了王缜一眼,又再看回小顺,压低声音道:“哎,我适才说的,他应该没有听到吧?”
左右压着他的士兵相视嘲笑,看来这白朗当真是疯了,小顺子分明是生得腿短逃跑被抓,还当他是刻意留下,等着鸡犬升天这等好事不成?
小顺子哭丧着脸,一副肠子都悔青了的模样:“我的殿下欸,您都疯成这样了,您就少说两句吧!”
转脸又对王缜一叩头:“将军,奴才该死,奴才不知真命天子已入圣京,未能恭迎!奴才该死!该死!”
虽说这小顺子一脸谄媚、怯懦如鼠,可一番话语说得王缜很是受用,遂舒缓了些语气,沉声令道:“说,乾祚宫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顺子诚惶诚恐,像条没良心的走狗,旧主当前,却向掌控生杀大权的王缜尽施奴性:
“是这么回事,太子……嗯,白、白朗他回城之后,便和老皇帝好一番争吵,奴才在外围窥探,
“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但看样子是白朗仍执迷不悟,与老皇帝心意相左,老皇帝被气得紧了,便仰天恸哭,高呼‘天命亡我’,一直追随白朗的林猛等人也失望至极。
“眼看残兵们便要生出哗变,老皇帝见怎么都是个死,便冲进乾祚宫中闭门不出,不一会儿便是烟熏火燎,老皇帝用火烧死自己啦!”
“咄!胡说!胡说!”白朗义正辞严地纠正,“不是烧死自己,是引火渡去凡身!”
小顺子回头冲旧主极轻蔑地一撇嘴,又转回头来,继续说道:
“这个挨千刀儿的白朗,当即便疯了啊,大笑痴狂,还一个劲儿地向火里扑,说什么要和父皇一起升天。
“众人见状便都作鸟兽散,纷纷哄抢些皇家宝贝,收拾收拾便跑了,奴才……奴才腿短,又贪心想多拿些值钱东西,这便跑得迟了……
“不过这也是奴才的福分,得以被带到真命天子面前,得以再到御前伺候!”
说完便拼命谄笑,冲着王缜一个劲儿地磕头。
小凡看在眼里,心中好不唏嘘,见王缜一脸得色松了戒心,他便抬眼向白朗偷觑。
果然,白朗看着小顺的背影,痴笑的眼眸氲起一层阴翳。
他眼里,是对拼死护主的小顺,掩也掩不住的怜惜和感激。
☆、民愤
虽说乾祚宫尚需修葺,找不到传国玉玺也无从改朝易主,然白朗并十来个老皇帝的妃嫔,也已都成了前朝的人。
前朝人便悉数被圈进了掖庭冷宫。
千秋苑,小凡终其一生也难忘记的地方。
仍是将东宫留给女眷,而曾是充当娈.狱的西宫,便成了软禁白朗和小凡的地方。
小凡很是庆幸王缜做出这样的安排,可当他被无情地扔进殿中,他深知还是要把戏做足。
于是他忙从地上爬起来,抱住王缜的腿,苦苦地哀求:“将军!不要丢下小凡!小凡誓死都要侍奉将军!”
却被王缜一脚踢开,待他堪堪再爬起来,王缜已俯身压下,捏住他的下巴,阴恻恻地说道:
“好啊,在你誓死侍奉本王之前,先想办法从白朗那儿拿回玉玺吧。”
小凡心悸异常,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看得出,王缜仍对白朗神智存疑,分明是想借小凡将白朗拆穿,为的便是探得传国玉玺的下落。
戏,还是要做足啊。
小凡登时涕泪交替:“将军为难小凡了!白朗他疯了,小凡怎能与他住在一起?小凡又怎能从一个疯子口中问出玉玺下落?”
王缜眯起眼睛,在小凡俊美的脸上玩味地看了一会儿,便讥诮地一笑,道:
“好啊,看在你陪了本王些时日,本王便讲些情意给你,送你个故人来帮你,怎么样,该满意了吧?”
小凡怔忪,故人?是谁?
总之,定是不祥之势。
***
赫连邪罗领兵征伐圣京之际,胡夏王朝险些陷入浩劫。
原来大宛国当真意欲攻其不备,奈何邪罗出兵之前曾严令将凌那王后好生监.禁,大宛国王不得不顾及女儿安危,可大好机会在前,时不我待,大宛国王便想出了个阴损招数。
楼月国力日趋不济,每每与邻邦通商都拿不出像样的货品,于是便不时将国内罪民囚仆贬为奴隶,充当货物卖予他国。
大宛国王便在四处搜集楼月奴隶,专挑战犯武行有些功夫的,称是只要能为大宛效忠攻打胡夏,那便可去除奴籍,回复自由身。
这些被家国抛弃、活成猪狗的奴隶,早已舍弃了民族大义,更何况为自由故,又有什么理由不从?
于是,一部打着楼月国旗号的奴隶大军,便趁着邪罗王远征在外,向胡夏国挺进。
好在邪罗未雨绸缪,留胡夏第一大将塔罕驻守,塔罕英勇善战,守住城防,胡夏百姓无不拥戴。
相较之,一向被草原百姓视为神君的赫连邪罗,此役下来却难逃众愤。
更何况,他竟执迷不悟,将祸国殃民的妖郎带了回来。
邪罗王的威仪不容小觑,是故胡夏国内断不会有公然造反之徒,然义愤填膺的百姓便剑走偏锋,将矛头直指祸国妖郎。
一时间,“杀妖郎、祭国祚”的请愿不绝于耳。
***
坤华是在胡夏军回国的第二天夜里醒转的。
邪罗听得禀报,当即放下手上奏折,等不及披上大氅,便大步冲出宫门。
待他急冲冲奔赴坤华寝宫,门口守候的侍从们都面露菜色,一脸的苦相,似是等不及挨上王上的一顿苛罚。
邪罗心头一凛,已知坤华怕是不好。
进了屋,三步并两步奔到床前,见萱软层叠的锦被里,包裹着一副单薄的躯体,一张惨白而凄美的脸,似是厌极,似是累极,凤眼半睁半闭着,看向寝宫上方的一片虚无。
“坤华!”
邪罗小心翼翼地唤他,好似他脆弱至极,声音稍高一些,就会被震得支离破碎。
可是,那张凄美的脸无动于衷,良久过去,似是连眼皮都未曾眨动过。
邪罗心急如焚,看向伫立一旁的御医,那一眼骇得对方抖着身子跪了下去,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敢开口道:
“王、王上,坤华殿下他……他身子已无大碍,可他心智……心智怕是……”
邪罗急火上来,咬紧了后槽牙,怒喝道:“心智怎的?!难不成就这样痴傻了?”
御医连着磕了几个响头,战战兢兢地回话:“心、心智已非、非医术可施,全凭、全凭他自身意志啊!”
“混账!”
一句怒吼令御医全身一阵痉挛,邪罗还未来得及再次发作,却听自远处传来一阵山呼:“杀妖郎,祭国祚!妖郎死,王上归!”
这山呼,即是民愿,穿过层层宫墙璧垒,在胡夏王宫的上空久久回荡,纵使王上有令驱赶打压,却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这便是民愿,民心所向。
御医擦擦额前冷汗,似是得着了主心骨儿,心中偷笑,邪罗的脸上,却是难掩尴尬。
却在这时,床上的人儿似是堪堪被扰醒了清梦,恍惚着叫道:“哥哥……”
邪罗欣喜,才欲应声,却又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一双美目仍是迷离着凝着虚空,声若游丝、心如止水地轻问。
却问得邪罗不忍作答。
坤华:“在说什么?”
又一声追问,那声音轻得、柔弱得,竟是这般的残忍——声音的主人对他自己的残忍。
邪罗眉头紧蹙,不忍看他,便低下头去。
站在近旁的谋臣克申,见状便是没来由的一阵愠怒,忠君护主的臣子,巴不得这妖郎快点咽气,那便如民愿所述,妖郎死,他们威震天下的王上才会回来。
于是克申大智若愚,听坤华追问,便硬生生地答了。
“殿下,他们在说‘杀妖郎,祭国祚;妖郎死,王上归。’殿下睡得太久,可是一时不明白这话中意思?老臣便向殿下细说则个,百姓的意思是……”
“住口!”
邪罗怒喝,克申堪堪收声,却将邪罗晾在当地,好不尴尬。
邪罗他此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收回场面。
可坤华却轻声笑了,悠悠地转过头来,看着邪罗,声若游丝,却透着一种空灵,甚至略带不合时宜的调皮: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奇怪,他们喊了那么久,喊得那么大声,哥哥为什么还不照做呢?哥哥不是草原霸主、西域帝王么?”
一席话令邪罗心如刀绞,“坤华……”本想着宽慰,可这失声一唤,却勾起了坤华的泪如雨下。
“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我……不能再连累别人,坤华……不劳烦哥哥……”
***
王缜别有用心,仍安排小顺子在白朗左右伺候,难为小顺子一心护主,却要表面上装满了厌弃怨怼的相。
白朗,小凡,小顺,三人共处一室,只因深知隔墙有耳,便各自做着各自的戏。
气氛着实别扭。
“哎,早知道当时少捡几个瓷器,再跑得快些,那么现下我便不知在哪个酒楼里逍遥了,哎,却是被囚.禁在此,还要接着伺候这位爷。”
小顺子这话,是说给暗处的耳朵的,他斜睨白朗的眼神里,分明透着关切和怜惜。
而白朗此时正半躺在榻上,神情似个痴儿一般,左手把玩着那柄绘着桃花蜂蝶的折扇,右侧肩膀上的箭尖已被拔出,伤口仅做了简单的包扎,绷带上还挂着血污,看上去混浊一片。
白朗痴痴地盯着扇子,似是浑然未听到小顺子的挖苦。
61/90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