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这里啊,金币先生。”她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举手投足间依稀有种独特的韵味,证明她说的自己以前是歌剧院的头牌女演员并不是随口乱说的:“你应该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吧?我一看就知道了,来姐姐这里,姐姐教你哦~”
“玛丽啊,我的朋友不是那些人,你别把他吓坏了。”阿尔莱德无奈地把两把椅子拉开了一点,然后自己坐到靠近玛丽的那一把上,让路易和玛丽隔得远一点:“路易,你坐那里,不要理她,她一喝酒就满嘴胡说八道。”
路易几乎是像个木头人一样僵硬地坐到了椅子上,连转头的幅度都不敢太大,生怕一不小心就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景色。当索洛涅从抽屉里拿出两本账本并把其中一本递给他的时候,他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接过去,把账本半挡在眼前,然后翻看起来。
“我和阿尔莱德在几个月前碰上了一个茶叶商人低价出售一批茶叶,就想尽办法凑了两万法郎把那一批货吃了下来。”索洛涅一边指点着账本,一边对路易说,“那个人当时在赌场输光了钱,还欠了几万法郎的债,如果拿不出来他就得上法庭去,无奈之下他就把自己刚到手的货物贱卖了,那批茶叶一共有四千多公斤,均价下来是五法郎一公斤。”
路易想起阿尔莱德曾经说过他们当时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了凑够两万法郎的本金,阿尔莱德当时还冒险去赌场赢了四千法郎。
“我不怎么喝茶,也不是很懂茶叶的品种。”路易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索洛涅:“但我还是多少知道茶叶的价格的,五法郎一公斤的茶叶不是很一般的价格吗?这还是在商店里售卖时的标价呢。”
索洛涅嘴角牵动了一下,显出一种精明的自负来。
“五法郎一公斤确实是普通茶叶的价格,但要是只是这么简单,我就不会做这笔生意了——那一批茶叶里,有大概五分之一是高级货色,每公斤的价格能达到20到25法郎。我把这些茶叶卖给英国商人,他们从我的手里买下来后转手卖到伦敦,那些恨不得一年喝掉一百公斤茶叶的英国暴发户就能花两英镑——也就是五十法郎的价格来买。他们英国人喝茶就跟我们法国人喝酒一样,甚至还要喝得更多。”
第40章 雾月·索洛涅·格罗斯泰特(下)
按照索洛涅说的价格,路易默默算了一下,如果索洛涅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单是把约莫800公斤的高等级茶叶卖出去就大概能收回一万六千多法郎的成本,剩余的茶叶哪怕是原价转手,整体算下来都能收获差不多六百个面值二十法郎的金路易的净收入。这利润是相当高的了,上次阿尔莱德说过他能拿到的那笔钱是两百个路易,如果说中间的差距是损耗和其他成本的话,倒也说得过去。
而索洛涅的本事显然还不止这一点。
“除了五分之一的高级货色之外,还有大概四分之一的比普通茶叶好一些的中级货色,这一部分平均下来是以每公斤8个法郎的价格卖掉的,现在也剩得不多了。”索洛涅说,“剩下的我以每公斤3法郎的低价出售,那些买高级茶叶和中级茶叶的商人往往很乐意占点小便宜,这样就卖得很快,不需要一直占用我的仓库。你们在下面看到的那些茶叶,很大一部分已经另有主人,陆陆续续就会从这里搬运出去。”
这听起来是相当的可行,即使是对索洛涅有所怀疑,路易也不得不佩服他做生意的头脑和对价格的巧妙把握。
“我在一楼看到了一个搬运工,那是你雇佣的工人吗?”路易想起那个靠着绳子休息的男人,问:“我只看到了他一个,没有别的人,难道他要独自一人搬运这几千公斤的茶叶?”
“那当然,我用每月十个法郎的价格雇佣了他,还给他提供食物和住宿。这个人干活还算卖力,比我之前雇佣的那个爱耍滑头的家伙好多了。”
路易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搬运工的工钱。
“十个法郎一个月?”
这也未免太少了点吧?就算是在马贡,一个纺织女工一年的收入最少都能有两三百法郎,路易自己在最忙碌的葡萄收获时节雇佣工人时要付出的价格也比每月十个法郎的价格高一些,那还是在物价相对低廉的外省呢!
而索洛涅似乎并不这么想。
“您也觉得太多了吗?其实我觉得每个月给他八个法郎就足够了的。”索洛涅说,“毕竟现在这个曾经因为偷窃面包而进过好几次监狱,身份护照上记得清清楚楚,除了我根本没人愿意雇他;不过考虑到我上一个搬运工就是很不乐意每个月只有八个法郎的工钱闹脾气离开,为了避免再发生这种事情,我才把工钱加到十个法郎的——这可是增加了整整四分之一呢!”
罪犯?一个多次进过监狱的罪犯?
路易被索洛涅说出的那个搬运工曾经进过监狱这种可怕的事情吓了一大跳,不过也许是因为这是在臭名昭著的第十二区的缘故,索洛涅和阿尔莱德看起来都是对这种事已经习惯了的样子。
“其实我觉得之前的那个也还好,主要是你要搬动的货物太多了,他才不愿意干了的。”阿尔莱德看起来并不觉得现在的搬运工曾经是个罪犯有什么不妥——也许他是认为因饥饿而偷窃面包还算情有可原,或者就算有不妥索洛涅也能处理——也完全不认为这个低得可怜的工钱有什么不对的样子,他对索洛涅说:“我看现在这个也是干得相当疲惫,我们来的时候,他连站起来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索洛涅耸耸肩,谈到这些被他压榨的可怜人的时候,他就显出了一种对待异教徒般残酷的冷漠来。
“这道理就没什么可讲的了,我不关心他的护照上有没有犯罪记录,肯给他一份工作,付给他钱,提供每天的面包,还允许他晚上住在我这里,不需要在街道上面对夜晚巡逻的巡警,不用担心下雨的时候没地方躲就感染上风寒把小命送掉,已经是相当仁慈了。”索洛涅说,“如果他不想干,有的是人抢着干,我们旁边的染坊就没有我这么优厚的条件,他们工人吃的面包还要从工钱里扣呢!”
这样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毛病,毕竟索洛涅才是雇佣了搬运工的人,其他人也不好多说。
“那个搬运工是晚上睡在这里的沙发上嘛?”路易翻动着自己手上那本账本,顺带瞄了一眼阿尔莱德手上的,入眼都是字迹潦草的数字,有的金额和购买数量都相当大,有的则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分辨出写的到底是什么,大概是记录的人当时写得比较匆忙的缘故。为了避免三楼陷入没话可说的尴尬,他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一直坐在沙发上盯着路易看的玛丽咯咯笑了起来。
“沙发是我的哦。”玛丽像蛇一样扭动了一下身体,舔了舔嘴唇:“白天是我的,晚上也是我的,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我很乐意不收你的金币和你分享。”
“……”路易假装没听见玛丽的话,不过这样一来,他想不出那个搬运工能住在哪里,难道在存放货物的一楼和二楼还有能睡觉的地方?
“他晚上就睡在一楼,顺带守门防止有小偷闯入。”
“我好像没看到一楼有床铺这种东西,”路易纳闷地回想了一下一楼的格局,确定他连一个稻草铺成的最简陋的床都没看到。
索洛涅看了路易一眼,那眼神就像看到什么奇怪的异类一样。
“不是有绳子吗。”他说。
路易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索洛涅的意思是他们在一楼看到的粗绳子和那片空地就是搬运工的“床铺”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阿尔莱德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过的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为了省钱,他可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我觉得,如果有废弃的木头的话,可以在地上搭一个床铺,不然人是很容易着凉生病的。”考虑到索洛涅才是给搬运工付工钱的人,路易只能委婉地提出自己的建议,“生病的话就会很麻烦吧,还可能传染给别人。”
“第十二区没有废弃的东西,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利用起来,哪怕是人的骨头。”索洛涅说,“不过你也不用为他担心,法朗坦先生,你住过绳子旅店吗?”
这又是一个路易闻所未闻的新词汇:“绳子旅店?那是什么地方?听起来似乎是旅馆的一种。”
“是给没钱的流浪汉们提供晚上睡觉的地方,第十二区有很多很多的流浪汉,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屋,也租不起哪怕是最破的阁楼,晚上他们只能花一个生丁到绳子旅店里去睡觉。”索洛涅盯着路易的眼睛,“那种旅店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房间里横拉的一根粗绳子,从一头一直牵到另外一头,过夜的人只能坐或者躺在地上,把头搁在绳子上睡觉。起床的时间一到,旅店的人就会把绳子拽起来,于是睡觉的人就会摔在地上。”
“法朗坦先生,你和阿尔莱德大概都没办法想象这种一无所有的所谓旅店吧?但我的工人在没有被我雇佣的时候,他连那样的绳子旅店都住不起,晚上只能睡在街道的阴暗处躲避巡逻的巡警。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会对我为他提供的住宿条件不满,他现在享有的,已经是他以前做梦都想得到的了——就拿我上一个工人来说吧,他离开我这里后就流浪到了别的区,现在很可能是又被巡警抓走了的。”
即使没有亲身体验过,但只需要听索洛涅的描述都能知道,这是一种已经超出了人类想象力极限的、残酷无比的极度贫困,这种悲惨的生活在第十二区是普遍存在的,而似乎所有人都将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哪怕是阿尔莱德,也是同样将索洛涅对搬运工的冷酷对待视为理所当然。
“这个待遇在第十二区确实是可以的了,这里有的女工每天给布料商绣布料,绣一块挣一个苏,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才能挣三四个苏,一个月也就五六个法郎的薪水呢!”
阿尔莱德这么对路易说。
路易看看自己的朋友,又看看坐在另一边面不改色的索洛涅,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口,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查看了记载着货物出售时间和金额的两本账本,盘点了摩尔街存放的茶叶数量,确定哪些是已经售出、哪些是还未售出的,最后算出来的利润和索洛涅的账本上记载的利润确实是所差无几;在这个过程之中,路易故意和一楼的那个搬运工聊天,索洛涅也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不过那个趁机问路易要了一枚十生丁铜币的搬运工除了告诉路易他每天都在索洛涅的指挥下搬运货物之外,也没能说出什么其他的东西来。
对于路易提出的要加入他们的生意的试探,索洛涅也非常干脆地拒绝了,这倒是让路易对他的疑心打消了一点。
“那样能够低价吃进货物的好机会可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当然,如果以后有类似的机会的话,我会考虑您今天的意愿。”
第十二区的治安可算不上好,天色还没有暗下来,约瑟夫就一直在催促他们赶在天黑前离开,以免在这片区域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这里的街灯很多都是坏的,而街上又那么多流浪汉,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来!
坐上马车的时候,路易从车窗里凝视着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建筑的剪影,在已经开始暗淡下来的光线里,这片建筑和整个第十二区都显得阴沉无比。
“这真是个残酷的地方,我已经开始想念我的家乡了。”
第41章 雾月·社交季开始的舞会(一)
从圣神庙摩尔街回来之后,路易好几天都有点恹恹的。
巴黎第十二区那种骇人的连绵贫困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路易敢打赌说哪怕是自己家乡最贫困的一年到头只能用马铃薯和荞麦饼果腹的农民,或者法兰西最遥远的海边因为没有渔船和渔网而无法出海、只能去扒下岩石上的帽贝来养活自己的渔夫,他们过得都要比巴黎这颗法兰西明珠的第十二区的人们的生活要好一些。即使生活是一样的清贫,外省的农民和海边的渔夫们至少还能自由地呼吸,而在巴黎第十二区的人们却只能忍受大城市里污浊的空气,像苦役犯一样挤在狭窄的屋顶阁楼里,日复一日地忍受孤独,精疲力竭地劳作。
阿尔莱德察觉到了路易从索洛涅那里回来后这种低落的情绪,但他认为那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朋友性格过于温柔的缘故而已。这样的事情也很常见,个性温柔、多愁善感的人很容易对他人的处境产生强烈的共鸣,甚至把自己陷入到情绪的低谷里去,然而那其实是并不必要的——人的命运是天主安排好了的,世界上有的是注定要当牛做马的人,有的是注定役使牛马的人,既然如此,为他人的命运操心又又何必要呢?
这些话阿尔莱德并没有对路易说出口,不过他采取了一点措施来让自己的朋友从情绪的阴霾里走出来——他把参加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前所有的准备工作都交给了路易去做。
这可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在答应阿尔莱德他会去德·布戈涅夫人的舞会的时候,路易绝对没想到参加一场舞会之前的准备都能成为一项繁琐又浩大的工作。在他的家乡马贡,如果一位单身男士被邀请前去参加镇上夫人们举办的舞会,他只需要在邀请函所标示的时间穿戴整齐,坐上马车前去就好了,完全不需要操心任何别的东西——但是在巴黎,这种办法可行不通。在这个法兰西的上流阶层云集的地方,人人都想做得比别人出色,这就导致了如果哪怕是想要做其中普通的一员都需要付出比其他地方多十倍的努力,否则就会被别人比下去而滑落深渊;这还只能让一个人做到“普普通通”,一种奢侈的巴黎式的普普通通,如果想要在这种地方出彩,那可不得了,哪怕是多花费十倍的力气和一百倍的金钱都不一定能行。
阿尔莱德告诉路易,巴黎的贵族们会在夏天的时候就离开巴黎,到乡下去避暑——这无疑是在大革命后流亡到英国的贵族们带回来的习惯——然后在十月的时候再回到巴黎;十月底葡月结束、雾月开始的时候,基本上所有的贵族都回到巴黎了,这个时候按照习惯,有头有脸的名流们会带头召开一场场盛大的舞会,以此标志着整个社交界的再次启动。这种舞会也同时是巴黎的上流社会重新确认各自的位置,以及第一次踏入社交界的名媛淑女们正式亮相的时候,所以理所当然地,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
衣服必须熨烫整齐,每一处领饰和纽扣都得在它该在的位置——不管是阿尔莱德的、路易的还是小男仆约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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