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一来,离开巴黎的签证手续是办不成——至少今天是办不成的了,路易也就不必再继续在自己的诺言和自己的朋友之间左右为难,这无疑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和路易的轻松心情正好相反,阿尔莱德正为了自己的计划落空而烦恼着呢,他苦苦思索着要怎么办才能拿到通往夏布利的签证,结果一回头就看到路易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于是立刻就作出了一个决定:“这样子不行,巴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要进进出出,我就不信邮局会真的一个签证都不给人们办理——我现在亲自到邮局去一趟。如果约瑟夫说的都是真的、谁都不能办理签证手续的话,我就去求见巴黎邮局的局长,对他说你家里有一些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不管怎么样都请他给你发了签证才行。”
“这……”
路易自然想不到阿尔莱德还能找到这么个办法,他当即就傻眼了,试图阻止他的朋友:“阿尔,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我们不如等上几天,看看情况是什么样再说……”
“不,我觉得非常有这个必要。”
阿尔莱德非常坚决地说,显然他并不乐意自己的朋友再继续留在巴黎这个污浊的大都市,而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远离可能的道德危险了:“约瑟夫,你拿好那本护照,让马丁老爹现在就套好马车——路易,我回来之前,你不要离开屋子一步,知道吗?现在外面说不定已经到处都是警察局的探子了,你要是被他们碰上、又拿不出护照可是会有麻烦的。”
这些话倒也不只是为了吓唬路易,按照法律的规定,每一本身份护照上除了持有者的姓名、地址等信息之外,还会记载着持有人是否有犯罪记录——在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的时候,路易曾经见过的那个被索洛涅·格罗斯泰特残酷压榨的搬运工人,就是因为身份护照上留下了曾经犯罪的信息而找不到其他的雇主、只能接受茶叶商人严苛的工作条件和少得可怜的工钱;虽然说路易这样的容貌衣着不太可能会被当作犯罪者,但若是不走运碰上了有心找茬的“猎狗”,那也会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一旦做出了决定,阿尔莱德的动作从来都是非常迅速的,他根本就不听路易的劝告,不出半个钟,马丁老爹驾驶的马车就载着自己的主人驶出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直奔邮局而去。
路易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阿尔的马车远去,抛开对卡利斯特许下的诺言不谈,他其实也非常不愿意自己的朋友为了自己而去请求别人——是的,任何一个曾经尝试过这种请求的人都会明白这种不情愿的心情——然而他想尽了所有借口都无法改变自己朋友的决定,于是只能闷闷不乐地在二楼的各个房间里踱来踱去,试图用眺望窗外的风景这种方式来排解烦恼。
也许是居住在这里的居民都过于推崇贵族阶级的作息——绝不早起,也绝不早睡——的缘故,白天的圣乔治街区称得上安谧祥和,叫人无法想象这其实是一片聚集了上流社会寄生者的区域;现在这里没有那些叫卖杂货的小贩的吵嚷,马车的声音也似乎远在四个街区之外,而那些晚上会在街灯的光芒下显得如同粼粼波浪的远处的屋瓦,此时在阳光的照耀下也显出了一种让人着迷的壮阔起伏来。
正在路易站在卧室的窗边欣赏着这在马贡小镇上难得一见的盛景、而试图将自己的烦恼暂时忘却的时候,看门人通萨尔老爹走上了二楼来。
“先生,”通萨尔老爹对路易说,这位看门人侧耳倾听了一下一楼的动静,确定玛丽正在厨房里清洗着餐具、而彼得老爹是在马厩里给马儿修剪鬓毛之后,他才带着爱耍滑头的仆人们特有的那种狡猾又得意的笑容,从宽大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用金线刺绣出鸢尾花图案的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来:“刚刚我走出去、想要去杂货店里买一点鼻烟丝的时候,街上有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喊住了我。他让我不要惊动这座房子里的其他人,把这个小东西悄悄给您送到这里来,还说您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
“……有人让你给我送东西来?谁让你送的?”
听到通萨尔老爹这么说的路易相当惊愕,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大概又是卡利斯特所说过的“不能拒绝的礼物”,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敢让人直接送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来——圣母玛丽亚在上,幸亏阿尔莱德刚刚乘着马车出去了,否则……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个场面!
“是谁送的我就不知道了,先生,那个人把帽子压得很低,我没有看到他长什么样子。”
“你能现在立刻走出去找到他,告诉他说我这里现在不方便收下,请他先拿回去给他的主人吗?”
“那大概是不行的,先生,那个人把东西交给我之后就走了,我肯定是找不到他的了。”
路易踟蹰了一下,他其实并不想收下这个所谓的礼物(圣母玛丽亚啊,这可是在阿尔莱德住的地方!);然而,如果这真的是卡利斯特让人送过来的东西的话,那是绝对不能留在阿尔莱德的下人那里的,他只能把通萨尔老爹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落入他手心的物件体积不大,却颇有重量感,从手帕包裹下的棱角来看,里面应该是一个类似于昨天他收到的、装着金怀表和法郎盒的那种小盒子。
在把东西交给路易之后,通萨尔老爹却没有立刻就离开二楼回到门房里去履行他看门人的职责,而是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确定其他人不会突然走上来听到他们的谈话之后,他才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路易:“先生,这是您的情人给您送的礼物吧?”
看门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简直要把路易吓得脑子里都一片空白了。
“圣母玛丽亚在上,老爹,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啊,先生,您不用担心我会泄露您的秘密!通萨尔老爹的嘴向来很严实的。”看门人说,他脸上是那种下等人特有的又狡猾、又市侩、又得意的笑容,同时搓了搓自己那粗糙的手掌:“这样的事儿我见得多了,年轻的小伙子嘛,有那么一两个情人一点都不奇怪!就算和朋友看上的是同一个漂亮姑娘,这样的事儿在巴黎也是多了去了的,先生,您一点也不需要害怕,我会为您保守您和玛格丽特小姐的秘密的。”
第109章 霜月·突如其来的意外(三)
“玛格丽特?这和玛格丽特小姐有什么关系……通萨尔老爹!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奇怪想法!上帝啊,你真该到神甫那里去,好好地忏悔一下了。”
当通萨尔老爹说出“这是您的情人给您送的礼物吧?”的时候,他的神情是那么的坚定,以至于路易以为自己和卡利斯特之间的约定已经到了连下人都能发现的地步、而吓得连呼吸都要快要停止了;然而事实却是如此的令人哭笑不得:这位看门人大概是看多了那些下等剧院上演的轻佻下流戏剧,而竟然以为他和阿尔、还有玛格丽特之间上演了一场俗套的三角恋——否则就不需要非要等到阿尔莱德出去的时候,才偷偷地给路易送来礼物、还不能让别人知道了,不是吗?
听到路易这么斥责的看门人有些怀疑地看着他,显然他并不相信自己那凭借经验和直觉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
“先生,难道事情不是我所想到的那样的吗?”
“当然不是,这和玛格丽特小姐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知道你到底误会了什么。”路易说,这乌龙真是让人又生气又好笑,他板起脸来:“行了老爹,这可不是你该管的事情。还有你这种猜测可千万别在你家先生面前说出来,不然他要扣掉你的工钱的时候,我是不会帮你说话的。”
“好吧先生,那这么看来您是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有了一位可心的情人了。”通萨尔老爹嘟嘟囔囔地说,大概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这位看门人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弄错了:“看来她也是对您满意得很,不然也不会给您礼物了——您要不要把那个手帕交给我?”
“手帕?你要手帕做什么?”
路易有些奇怪地问,他低头看了看那一方用来包裹礼物盒的丝质手帕,发现手帕上用贵重的金线刺绣出了相当漂亮的鸢尾花图案,而且因为是包裹着东西的缘故,从外面看不出手帕上到底有没有卡利斯特家族的徽章标记——也就是说,为了稳妥起见,这东西是不能随便给看门人的。
“您不是不想让阿尔莱德先生知道您的情人的事情吗?那您可以把那块手帕给我,这样我就拿到了我应有的小费,而您也不必头疼要怎么把它藏起来才不会让先生发现了。”
看门人相当狡猾地回答,他看着那方手帕上的金线的那种眼神,就像在看一块摆在眼前的无主金币。
“难道让你把这个东西拿进来的人没有给你小费吗?”路易说,他可不太相信以看门人的性子,居然会做出在收到报酬之前就先付出劳作这样的事情。
“啊呀,先生!”看门人很不满地嚷了起来,但他立刻就把声音压低了:“把东西送进来是一件事,保守秘密又是另一件事,那当然是不能只收做一件事的费用的,您说是吗?”
“你、你真是!”
面对这样耍起无赖来的看门人,路易只能头痛地摸了摸额角:“好了好了,这个手帕我想留着,我给你两个苏作为小费吧。”
“四个苏,先生,您至少得给我一个银币嘛!您心爱的小姐肯定也不会乐意您只给忠实的仆人一个铜币的。”
于是价钱就这么敲定了,路易想要赶紧把看门人打发走,结果一摸身上,才想起来他现在不但没有装零钱的法郎盒子在身上——原本的法郎盒被卡利斯特拿走了,新的那个又还在阿尔手里——就连他从马贡带来的放在箱子中的其他钱财,今天早上大概也都在玛丽打包行李的时候被收了起来。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状况,路易只好走到阿尔莱德的卧室里去,他相当心虚地在那里的抽屉中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一个用来装零散用钱的木盒子,于是从中拿了一个最小面值的20生丁银币给了看门人,叮嘱他:“你可得记得,绝对不能让你家先生知道这个事啊!”
“那当然,先生,老爹说到做到!”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通萨尔老爹,路易急忙走到他的卧室里,把那包裹在礼物外面的手帕拆开,里面果然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酸枝木盒子,大小只有成年男子的手掌心那么大。
出乎路易的意料的是,放在酸枝木盒子里的并不是他所担心的、类似昨天的金怀表那样名贵的礼物,而是一些有趣——或者说,相当富有童趣的东西:那是四块烧制出了彩色图案的、小巧玲珑的鹅卵石形琉璃,每一块都只有一个五法郎的银币那么厚,大小则正适合握在手里把玩。
“他怎么又给我送这种小孩子玩的东西?”路易心想,他曾经在拜访马贡的税务局长夫人的时候,见过那位夫人拿着这种上面绘有图案的琉璃玩具给她的孩子讲解图案里的宗教故事——换而言之,这东西其实就是贵族和有钱人们拿来给孩子们看的奢侈版故事画:“难道他还把我当作当年会哭鼻子的孩子,认为我会对这些玩具感兴趣?”
他非常纳闷地拿起了其中一块琉璃石,发现上面绘制的图案是一头鹿:雄鹿的身躯像亚瑟王时代那只引导骑士们的公鹿一样是白色的,它的头上有着分岔明显的鹿角,脚下踩着一条狰狞的毒蛇尸体,而自己正在扭过脖子去吞食能够解毒的毛粪石。
无论用什么眼光看,这都只是一副常见的将鹿视为基督自身、认为它们是不死不朽的神迹的宗教图画,只不过被奢侈地用彩色琉璃烧制出来而已(还是在这么小的琉璃上,工匠花费的心思肯定比大幅的宗教画要多得多!),路易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急忙翻看起剩下的其他琉璃石来,果不其然,这些琉璃石上面的图案故事虽然都不相同,主题却全都是和鹿有关的:
第二块琉璃石上的故事是圣徒休伯特正在与一头牡鹿交谈,传说这位圣徒在遇见神鹿带来的神迹之后就改变了信仰,成了基督的虔诚追随者(不幸的是,这位圣徒大概给神鹿的同族们带来了厄运:他后来被奉为了猎鹿人的守护神);
第三块琉璃石上的图案就要简单得多,整个图画里只有一头威风凛凛的雄壮公鹿,它身材高大,神情威严,脖子上套着一个精美的项圈;绘制这头雄鹿的工匠手艺是如此精湛以至于路易甚至能看到项圈上的小字:“Caesaris sum,noli me tangere(别碰我,我属于凯撒)”。这无疑是传说中那头象征着王朝正统性和合法性的、谁也不能伤害的雄鹿了,不过,也许绘制雄鹿的工匠自己也知道从亚瑟王到亨利三世、甚至那位拿破仑先生都宣称说自己曾经见过这头属于凯撒的神圣之鹿,于是他狡猾地在这块琉璃石的背面加上了一句俏皮话:“每一位伟大的君主都需要一头长寿的雄鹿”,同时还在旁边留下了一个“M”的字母标记;
而最后一块琉璃石上的图画同样相当简单:一头鹿,一头正在小溪边低头喝水的鹿——在路易所信奉的教义之中,喝水的鹿代表着再生,而这种观念的来源无疑正是那一句和鹿有关的诗:“上帝啊,我的心切慕你,如同鹿切慕溪水。”
“上帝啊,我的心切慕你……我的心……”
路易把玩着这些绘有鹿的琉璃石,默默地在心里把这两句诗念了好几遍。他自然知道这段诗其实是表达信徒对主的崇敬的,但只要想到曾经对他说出过这句诗的那个人,他就觉得脸上发热,怎么也没有勇气念出那最后一句了。
“那个……那个混蛋。”
第110章 霜月·突如其来的意外(四)
“那个……那个混蛋。”
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这个声音,这让路易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还以为是阿尔回来了,慌张地到处张望,却没有看到朋友的身影,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就把心里想的话给说出来了。
“呀!这真的是太不像话了。”
这一回路易是真的慌张起来了,他为自己无意识间出现的这种行为感到不安甚至惊惶起来:明明那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那么的违背宗教道德,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信徒,他应该对此警惕万分才对;可是什么时候,在他的心里卡利斯特已经是这种亲近到了可以抱怨的关系了呢?这种埋怨中带着亲近的口吻,若是被不明所以的人听到,大概还以为是一位急着想要戴上香橙花环的新娘在抱怨自己迟钝的未来夫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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