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一步是错的,可是,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燕瀛泽任凭白子羽抱着,看暮霭沉沉而下。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无比的疲累,他的人生不过短短二十几载,却如历尽千帆一般。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后悔过,不后悔遇到白子羽,将整颗心都丢在他身上。可此刻,他却无比的悔恨。他的爱,他的情意,不能带给白子羽幸福快乐,却让白子羽为了他受尽苦楚甚至丢掉性命。
这样的相遇,他如何不悔!
是否,他与白子羽相遇,本就是一个错误?而这不容于世俗的情意,也该是错的吧!
白子羽搂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对不起……”
燕瀛泽没有出声,却又有一滴水渍顺着眼角,滴在了白子羽的手上。白子羽一颤,将手收回,轻轻扳过燕瀛泽,才看到,燕瀛泽竟已泪流满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白子羽轻轻拭掉燕瀛泽的泪水,一点一点,温柔缱眷。他的指尖在燕瀛泽的眉眼间游走,二十六岁的燕瀛泽俊美如昔,可挺拔飞扬的眉眼却愈发深邃。他要好好记住这个男子,记住这个刻在他心间的男子。
此一别,便是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他的指尖停留在燕瀛泽的唇上,似乎还能感觉到燕瀛泽轻吻他时的温度。燕瀛泽被他拭掉的泪水再次溢满眼眶,他捉住白子羽的手,语声哽咽,“若……能回到当初,我情愿再也不要遇到你……”
白子羽被他抓住的手蓦然一抖,他将头轻轻靠在燕瀛泽肩头,“燕瀛泽,白子羽不悔,不悔此生遇到你。若有来世,我还会等你,等你再许我一个不离不弃!”
“子羽!”燕瀛泽抱着他无声恸哭,“我不要来世,只求今生!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下去的,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暮色已沉,新月如钩,摇月台被照得一片清明,只是相拥的二人,却迷雾笼罩,不能拨云见日。
白子羽在燕瀛泽的怀中闭目,燕瀛泽搂着他恨不能揉进骨血。
“燕瀛泽!”白子羽覆上他的唇,“我有没有说过……”
白子羽离了他的唇看着燕瀛泽深邃的眉眼,“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毫无预兆,这三个燕瀛泽曾以为此生不会听到,白子羽曾以为此生不会说出的字,就这样暴露在了月华中,只是悲凉至极。
“子羽……我知……我知……”燕瀛泽再次将白子羽拥入怀中唇舌厮缠。白子羽的深情,他岂能不知!
“子羽……子羽……”
听着燕瀛泽的呢喃,白子羽心如刀绞,他便似一个刽子手一般,亲手将燕瀛泽送上一条不归路。可他又一丝一毫缠住了燕瀛泽的心,再生生一丝一缕将自己从燕瀛泽的心上抽离。
白子羽将那份抽丝剥茧分崩离析的痛楚化作深吻,缠绕在唇齿间。不知道那个吻持续了多久,直到唇舌间都渗出了丝丝腥甜,他们才分开。
夜风袭来,吹起了白子羽的三千青丝,遮住了他深情的眼眸,燕瀛泽伸手拂开他的发,揩干了他唇上的血迹。
白子羽的声音随着夜风飘进了燕瀛泽的耳中,“燕瀛泽……忘了我吧!”
“你说什么?”燕瀛泽眸光骤然一缩,下意识抓住了白子羽的左手。白子羽右手的银针已然落下,燕瀛泽只觉得全身无力,缓缓跪倒在地。
白子羽跟着跪下来,伸手抬起了燕瀛泽的下巴。
燕瀛泽痛楚的双眸便就这样撞进了白子羽的眼中。白子羽心口一窒,一丝血迹便顺着唇角溢出。
“子羽,你要做什么……”燕瀛泽惊惶的看着白子羽。
白子羽直直看着燕瀛泽漆黑的双眸,心口处的疼痛更甚;此时他才恍然惊觉,他爱燕瀛泽,比他想象得更甚。
曾经,燕瀛泽要他答应,不论如何都不要将摄魂用在他身上,如今,他却还是要亲手抹去他的记忆,看着他忘了自己。
“子羽……求你……你放开我,放开我啊……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燕瀛泽痛苦的闭上了眼。
可不过须臾,白子羽便点了他的穴道,燕瀛泽眸中掉落了一滴泪。白子羽看着他,语声仿若带着蛊惑一般,“看着我的眼,看着我的眼,看着我的眼……”
白子羽低沉的声音传入燕瀛泽耳中,燕瀛泽想要闭眼却只是徒劳,他头脑开始昏沉,可是有一个声音却一直在脑海中叫嚣,“不能忘,不要忘,不许忘……白子羽……白子羽……白……子羽!”
燕瀛泽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属于他,变成了一具任由白子羽操控的傀儡。
“子……羽……”燕瀛泽喉间溢出痛苦的呻。吟。可白子羽的声音依然源源不断的传来,“忘了白子羽!忘了白子羽!忘了白子羽……”
燕瀛泽圆睁的双眸泛起一丝绝望一丝不甘,终于,在白子羽的声音中,缓缓闭上了眼!
白子羽跌坐在地,唇角牵出一丝苦笑,“燕瀛泽,你可知,看着一点一点忘了我,才是最大的残忍!”
燕瀛泽听不见白子羽的话,却有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入鬓发中。
白子羽抱着燕瀛泽,枯坐到天明。林越从高台下走上来,叹息一声扶起燕瀛泽,“你这又是何苦!”
白子羽摇头,“燕瀛泽是天下人的。”
“呵!”林越轻笑,“这理由,牵强了些。”
“是呢。”白子羽亦笑了笑,“我不过希望他平安喜乐。”
林越扶着燕瀛泽欲走,却忽然‘啧’了一声,“抓得挺紧。”
白子羽低头,才看到燕瀛泽不知何时竟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角。白子羽眼眸发酸,燕瀛泽明明被银针定住了。他到底是如何拼尽力气去抓住这一方衣角的。
白子羽扯了一下,竟扯不出来。他扫了一眼林越腰间的匕首,林越抽出了匕首,银光一闪,那片衣角便断了。燕瀛泽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林越背起燕瀛泽,对白子羽道,“他日后会想起来么?若是日后他想起来了,不定怎么痛苦呢。”
燕瀛泽心智太过坚定,让白子羽的摄魂差点失败。他轻轻道,“那时,我早已不在了!”
寝宫中空无一人,白子羽放任自己的目光,贪婪的看着燕瀛泽。许久之后,他倾身在燕瀛泽唇上印上一吻,执起燕瀛泽的手,将那串在手中握得温热的朱砂套在了燕瀛泽的手腕上。
转身,出门!
听涛涯上,白子羽深深看了一眼刻着二人名字的巨石,飘然下山。
燕瀛泽,此生珍重!
白子羽走下了听涛涯,却看到了姬秋和。
他带着长安等在山脚。
此处再无别人,毫无疑问姬秋和是在等他。
林长安虽与白子羽相处不久,却也甚是喜欢他,上前抱着白子羽不撒手。
姬秋和道,“公子左右无事,不如随老夫去往苗疆一段时日?”
白泉生怕白子羽不答应,一叠声道,“公子去吧,说不准大祭司能寻到法子呢?”
白子羽岂能不懂姬秋和之意,他感激一笑,随着姬秋和走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皇宫中,燕瀛泽昏睡了许久,他做了一场梦,冗长却破碎,可梦中的情景太真实,真实到让他不知所措。他就像一个旁观者一般看着他的人生,波澜壮阔。
梦中的他跃马横枪威风凛凛,平定北狄战胜赤黍,灭了羌国。杀了李焱,登上皇位。
梦境十分完美,完美到无懈可击。可燕瀛泽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说,“不是的,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那又该是怎样?他也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可是到底哪里不对?
他醒不过来,脑海中总有一袭白衣,可无论燕瀛泽如何转动,调整角度,都看不清白衣人的面目。
他是谁?
燕瀛泽头痛欲裂,一股酸涩直冲眼眶。他陷入了迷茫中,不愿醒来。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不该忘的东西他偏偏忘了。
到底是什么什么事不该忘的?什么事不能忘的?燕瀛泽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忽然,梦境寂灭,燕瀛泽猛然睁开了双眼。
蓝可儿担忧地看着龙床上的燕瀛泽,他已经睡了整整三日。虽然姬秋和离去之时明确的告诉过他们,燕瀛泽只要睡够了便会醒来。
白子羽离去了三日,燕瀛泽也睡了三日了。她曾苦苦哀求白子羽留在京城,可白子羽只是微笑了一下道,“白子羽已经死了。”
蓝可儿叹息一声准备离去,熟料燕瀛泽却毫无预兆睁开了眼。
身后的宫娥一叠声道,“林夫人,皇上醒了……醒了!”
蓝可儿匆忙回头,“泽哥哥!”却又忽然想起来了走过去将燕瀛泽扶着坐起来,“皇上终于醒了!”
燕瀛泽莫名其妙看着蓝可儿,宫娥早已出去通知守在殿外的百官。
林越走进来看了看燕瀛泽的气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放了下去,“皇上醒了便好了,外面的各位大人都快急死了。您要是再不醒,我就该被徐大人扒皮抽筋了。”
“神棍。”燕瀛泽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再说一遍我是谁?”
“您是赵国皇帝陛下。”林越咳了一声道,“您是否有些不太明白?那也是应当的,皇上登基那日离蛊发作,后来可儿与大祭司为了救你,用的方法有些特别,可能,对皇上身体有些损伤。”
“啧!”燕瀛泽揉着眉头,梦中的场景如过电一般在他眼前闪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捂着头栽倒在床上,拼命去想那个看不清楚的背影和想不清楚的往事。
不知为何,燕瀛泽只要一想起那个身影,便有一股悲哀直冲心头,他便会不自觉的心痛。他有心想要开口问林越,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神棍。”燕瀛泽捂着头道,“你将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讲一遍给我听吧,我似乎忘掉了许多事情。”
林越听了燕瀛泽的话,悬着的心终于有了安放,燕瀛泽从醒过来到现在,一句也没有提起白子羽。他松了一口气,将所有能告知的都告知了。
燕瀛泽依旧紧皱眉头,林越说的事情,有些他有印象,有些没有,还有一些,他能记起一丝模糊的影子,可是待要深想,却头痛得他无法凝神细思。
到最后,林越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完了,他头脑中依旧如一桶浆糊一般,给个刷子便能直接去贴告示了。
如此过了半月,燕瀛泽总觉得浑浑噩噩。所有人都让他安心休养,他一天到晚躺着,除了宫娥内侍,别的人一概见不着。
今日天气不错,他躺在了御花园的凉亭中,懒洋洋握着一支碧玉箫。这箫是他从寝殿的箱中找到的,可他却没有一点关于这箫的记忆了。更让他莫名其妙的是,这箱中还有一封信,信上寥寥数语:勿忘约定,待桃花盛开,吾定归来,与君长相守!
信上的笔记似曾相识,这封信难道是写给自己的?可是燕瀛泽不记得谁给他写过这样的信。
他总觉得这次醒来,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还有他这个皇帝,更是当得莫名其妙。他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去做这个皇帝。
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燕瀛泽让内侍找来了林越。他觉得,有些关键问题,必须要问林越才可以。
比如,这信的来历。虽然他也不确定林越会否知道。
林越急匆匆跑到了御花园中道,“我的皇帝陛下皇帝祖宗,您有事便快些说,臣现在忙得鼻子都快冒烟了。”
自从白子羽走后,徐天正做什么都必须把林越拖下水;偏偏燕瀛泽自从醒了之后,整日发呆,别提上朝了,连个奏折都看不下去。一点都没有关心国事的打算,没有身为帝王的自觉。
林越索性与徐天正商议让他静养着,不让群臣去打扰他。
赵国开国在即百废待兴,虽然之前白子羽处理了很大部分遗留的问题,可新国新政仍旧让群臣忙昏了头。文武百官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若不是还有沈昀与谢怀民,林越估计就该累得以身殉国了。
“神棍!”燕瀛泽原本躺着的,见到林越,忽然正襟危坐目光如炬看着他,“你瞒了我多少事?”
林越被燕瀛泽看得一愣,旋即道,“瞒着什么?臣不懂皇上的意思。如今你是君我是臣,我若瞒着你那便是欺君,死罪!”
“行了,你别一口一个皇上的,我可不想当这个皇上。你先过来告诉我这箫跟信是谁的。”
燕瀛泽将手中的萧与信递了过去。
林越接过来一看,低声道,“你真的忘了?这是张瑶写给孔晨辉的信,托你转交的,只不过……还有这箫,孔晨辉知道张瑶喜欢,特意去寻的,本想作为定情信物,最后却……所以你将这两样东西封了起来,说免得睹物思人。”
燕瀛泽听到了孔晨辉的名字,沉默了许久,林越将箫与信递给他道,“好好收着吧。”
林越一屁股坐在了燕瀛泽对面,“现在也没有外人,作为你的师兄,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哪怕说了你生气,砍了我的头,我也要说。”
林越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权势名利没兴趣,可是如今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你便该想想,黎民百姓以及姨父与王妃。他们为了让你不受掣肘,不惜自尽换来你的自由。还有揽月,被囚禁在宫中五年,还有晨辉,棒槌,小泥巴……那么多的人。
我不是要责怪你,更不是质问,我只想说,既然你是天命所归,既然你登上了这个帝位,你便不再是那个随性的燕瀛泽了。你是皇帝,你是黎民百姓的希望。”
“你师兄说得对。”
林越话音刚落,凉亭对面传来了声音,觉远在对面的水渠上道,“燕儿,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我知道你在意什么,可名利权势能蒙蔽一个人,也能塑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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