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羽拣起琴畔随风飘来的竹叶,眉眼淡然,可是额头的汗水却涔涔而下;蛊毒发作,心痛若绞,眼里的血红似随时会滴出来一般。
慈恩拉过他的手腕号了下脉摇头:“这蛊怕是挨不了许久便要透心而出了。”
“无妨,我赚的这三年已经足够了。”
慈恩大师口诵佛号把手抵在了他的背上,良久,他的额上汗水收去了。苍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真快,明日又是冬至了呢,只是不知道明日会不会也是晴光正好……”白子羽望着月华,轻叹。
慈恩微微叹息,宣着佛号离去。
纵然是跳出了红尘的人,心底还是有着一丝血缘的牵绊吧。
竹屋内白子羽抚着画上的那句‘人非木石皆有情,不若不遇倾城色。’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仿佛还能听见燕瀛泽的声音:“我本想画下你的样貌,奈何你天人之姿,我无从下笔,只好画出你的背影了。”
冬至的天气看来是愧对前一晚上的月华了,异常的沉闷,看样子定会有一场大雪。白子羽缓缓走下竹楼,正在楼下晾衣服的百灵闻声扶了他道:“公子眼睛本就不方便,下来也不叫我一声,要是磕碰到哪里,白泉回来不骂死我才怪。”
“他若是敢骂你,那便日头从西方起了。我没事,现在眼睛还能勉强看清楚一丈内的事物,今日冬至,你陪我出去走走吧。”白子羽拍了拍百灵的手,示意自己无事。
听涛崖上的风吹得猛烈,扬起白子羽的衣角,他抚着巨石上的字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倔强霸气的男子倒提着沉水剑对他笑得温柔:“此生碧落黄泉,我许你不离不弃……”
梅苑中的梅树打满了花苞,幽香阵阵,白子羽立在树下,一草一木都如此亲切,仿佛这几年他从未离开过此地一般。
这里似乎还有人在问:“你可曾为我倾过一丝半缕之心……” 只是,物是人非,春秋几度斑驳了画面。
白子羽转身,叹息,离开。
……
燕瀛泽一路从听涛涯下来,到了梅苑。梅苑的梅花依旧热闹,似乎这几年的时日不过是一瞬。他静立在梅花树下,恍然间总觉得下一刻,白子羽便会含笑踏门而入,在漫天花雨中抚着琴。
离开梅苑,燕瀛泽来到了宝相寺。
大雄宝殿依旧庄严肃穆,佛祖拈花笑看人间疾苦。
第一次,燕瀛泽跪倒佛前,三跪九叩诚心祝祷,“诸天神佛,若你们真有灵,就请保佑我寻得子羽,哪怕……是他的尸骨……”
清香袅袅,燕瀛泽在佛祖的微笑中走出了大殿,回头看着宝相寺的匾额,心底怆然。
故地重游,故景依旧,却故人难寻……
一场秋梦酒醒时,回首沧海已桑田。
燕瀛泽转身,叹息,离开!
却在踏下一步玉阶时,呆立在当场,几疑自己身在旧梦。
燕瀛泽喉结动了一下,拢在袖中的右手使劲掐了自己一下,疼痛冲起,燕瀛泽心中骤然狂喜,这不是梦境。
十八级玉阶下,白子羽正拾级而上。那淡雅的眉眼,温润的模样,纵然别散经年,依旧让燕瀛泽心头一滞。
燕瀛泽心中翻涌着如海的哀伤,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白子羽。生怕稍稍动弹一下,白子羽便化为了泡影。
这一刻,他第一次相信了神佛有灵!
燕瀛泽就那么看着他,一级一级,踏上了九级玉阶。二人遥遥而立,燕瀛泽才看清,白子羽眸中鲜艳欲滴的血色。
燕瀛泽知道,此刻雄蛊定然已经完全苏醒。
这冬至的天气终究是愧对了前一晚上的月华,有雪花偶尔落下,让佛门外的偌大红尘,亦多了几分冷凌的寂寥。
起风了,百灵扶住了白子羽,似乎怕他瘦削的身子随风而去般,把他抓得紧紧的。白子羽望着这个让以前那个只对剑术有兴趣的白泉倾心的女子,给了一个安慰的笑意。
百灵遥遥望着寺门口的燕瀛泽道,“那个人为何一直看着公子呢?”
“许是看我异于常人吧。”白子羽知道,有许多人都惊讶于他殷红的双眼。
白子羽又上了几步玉阶,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有些清明了。那个人,就那么凝望着他,纵使白子羽的双眼不慎清明,那个人俊美的脸依旧毫无阻碍撞进了白子羽的眼中。
二人隔着宝相寺的九级玉阶,一白一紫,遥遥而立。
那一瞬,风静云寂,一如多年前那般。
只是那时又有谁知,当燕瀛泽遇到白子羽,注定是一场倾天覆地死生无休?
“燕瀛泽……”
口中的名字呼之欲出,却终是忍了下来吞进腹中。
远处是谁在低吟浅唱:“当年落花时节,重逢画堂前……”
二人就这么遥遥相望,良久,白子羽错开了眸,心头泛起一丝苦笑,这不过是一场形同陌路的相遇罢了!罢了!
白子羽朝前走去,那一刹那,雪落漫天.
☆、过尽飞鸿字字愁
漫天飞雪徐徐而下,燕瀛泽压住心底的痛楚与心疼,压抑住想要将白子羽揽入怀中的冲动。若让白子羽知道燕瀛泽记起了一起,定然会再次消失。
白子羽走上十八级玉阶,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燕瀛泽伸手,拦住了白子羽,“这位公子,我们可是认识?”
燕瀛泽的语气上扬,“在下看公子十分面善,总觉得在何处见过。这莫不是所谓的前世的缘分?”
好一副吊儿郎当纨绔样!
白子羽却脚步一顿,脊背僵了一下。认识?该是认识的吧。
这话就如多年前在听涛涯自己问他一般,白子羽心中叹息,缓缓摇摇头,朝寺内走去。却是将身上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百灵身上。
如果可以,白子羽想道一声,“别来无恙。”
他想说,“燕瀛泽,我好想你。”
可是最终,他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安静的将燕瀛泽当做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转瞬即忘。
想起前些日子他自己告诉林越,不要泄露行踪之时,又何曾想到,不过短短几日,他竟然会在此处见到燕瀛泽。
呵!
老天还真是仁慈,让他死前还能见到故人,也算待他不薄。
燕瀛泽也不管白子羽回答与否,便跟在了后面进了寺门,“在下冒昧,原是因为我生过一场重病,忘了许多人和事,所以见到公子面善,便想着是否是曾经认识的人。这位公子可是来宝相寺还愿?这里面的菩萨可是相当灵验呢,在下方才许下的心愿,转瞬便实现了。”
白子羽唇抿成一线闭口前行,听着燕瀛泽信口胡诌,他几时又信过神佛?百灵扶着白子羽轻声道,“公子认得那个人么?”
此时的白子羽不知,片刻前,素来不信神佛的燕瀛泽跪在佛前,虔诚祈求过什么。
白子羽借着百灵的力气前行,此刻他只想快些摆脱燕瀛泽,他怕这三年避而不见终究会功亏一篑。
他只要燕瀛泽能好好活下去,便够了。
燕瀛泽这才注意到,白子羽旁边还有一位姑娘。他几步追上了白子羽强行扶住了白子羽的右臂,“公子的眼可是看不清?我来扶着你。”
白子羽似乎觉得整条手臂都着火了,他挣扎了一下,燕瀛泽的手却纹丝不动依旧稳稳扶着他。
白子羽忽然心中酸楚,这样的并肩同行,此生也就只此一次了吧。
他侧头看了燕瀛泽一眼,虽然林越说过,燕瀛泽偶尔会记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可如今看他的样子,该是没有想起来什么。
罢了,便将这次同行当做上天的额外恩赐吧。反正明日便离去了。离去前能意外见到思念之人,也算得偿夙愿。
白子羽深知燕瀛泽的个性,若他对一件事一个人感兴趣,若不顺着他让他打消好奇心,那他便会死缠烂打到地久天长。
念及至此,白子羽便不再挣扎由着燕瀛泽扶着朝后山走去。三人谁也不再言语,一时间,白子羽脑中分沓而至的竟然全部都是往事。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些曾以为是微不足道的往事,他竟然记得一清二楚。
雪愈发的大了,白子羽忽然觉得肩头一暖,他收回思绪,燕瀛泽将大氅解下来披在了他身上,“雪太大,小心冻着。”
“多谢!”
白子羽抬眸,碰到了燕瀛泽的视线,他再次脊背一僵,转开了头。大氅上还带着燕瀛泽的体温,一朵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氤氲成了一丝水汽几欲落下。燕瀛泽的手收回来,手指擦过白子羽束发的缎带,那缎带都已泛白,他竟然都未曾丢弃。
燕瀛泽无声摇头,忍住心痛扶着白子羽往前继续走。
穿过大雄宝殿,路上的鹅卵石沾了细雪有些湿滑,燕瀛泽停下来拉住了白子羽。
白子羽不解,燕瀛泽在他身前稍稍蹲下,“我背着你走吧,路滑。”
白子羽侧身道,“不必……”
燕瀛泽用行动止住了白子羽的话,一把强行将白子羽拉到了背上背起来。
乍然伏在燕瀛泽宽阔的背上,白子羽的心口一瞬间疼得更甚,那一滴氤氲的水汽,就这么冲破了睫毛的束缚,滴落在燕瀛泽紫色的衣袍上,转瞬即逝。
慈恩从禅房出来,往后山去,走了一段距离后,便看到了被人背着的白子羽。待他看清了背着白子羽的人的时候,他低低宣了一声佛号又转身回去了。
千回万转,最后却仍旧碰到了最初的那个人,这便是斩不断的缘分了吧。
……
早朝上燕瀛泽果然不在,国事由揽月代劳。林越莫名道,“皇上这又是去了何处?”
谢怀民一直忧心忡忡,听了林越的话道,“昨儿半夜皇上出宫去了,让端王监国。我总觉得,皇上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正准备下朝了去找你呢。”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揽月道,“我倒是想去找你,可我怕虫子啊!”
“右相大人也不用急,我派暗卫跟着皇上呢。”
林越扶额,这个皇上哟,当得也太随兴了一些,失踪简直如家常便饭一般。
散朝后,林越本想出去看看燕瀛泽在何处,谢怀民的话让他也隐隐有些担忧。这些日子的燕瀛泽确实有些奇怪。
林越才走到宫门口,跟着燕瀛泽的暗卫便回来了,林越听着侍卫禀告燕瀛泽的行踪,便放下了心。约莫着他是在宫中憋屈了,想出去散散心。
毕竟燕瀛泽的性子,天生是个不安分的。
可还不待林越将心放入肚中,暗卫便说,燕瀛泽去了梅苑,然后又去了宝相寺……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林越腿一软差点跪倒,他二话不说拔腿便跑,一边跑一边祈祷,千万别叫那俩给碰上!
而燕瀛泽背着白子羽,走完小径后直接走到了竹林后的竹楼处。白子羽心中有些怪异,燕瀛泽似乎对这条路太熟了。
还不待白子羽深思,燕瀛泽稍稍扭头问道,“是这里么?”
“是这里,谢谢这位公子,雪天路滑,公子眼睛不好还真是不太好走呢。”
百灵伸手准备将白子羽扶着,可燕瀛泽却道,“我送你上去。”
不由分说的语气,白子羽连拒绝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燕瀛泽便将他背上了竹楼。
将白子羽送进了房中,燕瀛泽取下大氅拂掉雪花,对百灵道,“烦劳姑娘倒杯热茶,别太烫。”
白子羽骤然抬眸,他一贯不喜太烫的茶水,许久之前二人在一处,只要是茶水太烫,燕瀛泽定然会吹凉些再给他。
他看着燕瀛泽,燕瀛泽却浑然未觉,自顾自在竹楼中转了一圈,目光停在了木桌上。
桌上放着一幅画,一张琴,一方院子。
画是燕瀛泽所画,琴是燕瀛泽所赠,那一方院子,是燕瀛泽亲手所雕。
燕瀛泽目光停在了画轴上,伸出手,白子羽却比他快了一步,将画轴拿开了。
“抱歉!我逾距了。不知道这画不能看。”
白子羽摇头,“无妨,只是这画乃故人所赠,对我十分重要。”
白子羽此刻并未想到,燕瀛泽既然失忆,为何会知道卷轴中是画而不是字呢?
燕瀛泽道,“那位故人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白子羽走至床前,语声有些缥缈。
“是么?”燕瀛泽摇头苦笑,却差点流泪。
白子羽道,“公子好意送我回来,在下深表谢意。如今天色已晚,公子还请早日归家,以免家人挂牵。”
“无妨。”燕瀛泽道,“家中人口虽多,却无人管束于我。在下与公子十分投缘,今日且厚脸借公子处歇息,我们秉烛长谈。”
燕瀛泽说完也不顾白子羽反对,大喇喇便坐在了桌前,百灵端着茶盏进来,燕瀛泽接过来试了试温度,便递给了白子羽。
白子羽对百灵道,“百灵,替我送送这位公子。”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
百灵道,“公子,外面雪太大了……”
“送客吧!”白子羽冷了声音。
燕瀛泽起身叹息,“既如此,在下便不打搅公子……”燕瀛泽话未说完,便倒在了白子羽面前。
看到燕瀛泽轰然倒在面前,白子羽骤然站起。
“公子……这位公子……”百灵叫了几声,燕瀛泽毫无反应。
“怎么办?”百灵道,“好像晕了。”
白子羽蹲下身,推了推燕瀛泽,“燕……公子,公子?”
看燕瀛泽毫无反应,白子羽心中慌了起来,他搭住了燕瀛泽的脉,片刻后又抽出一根银针扎进了燕瀛泽的风池穴,燕瀛泽的手微不可见的虚握了一下,依旧“人事不省”。
白子羽将燕瀛泽扶到床上躺着,百灵道,“这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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