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知道冯媛不会轻易赴死,便让中谒者令史立问她一句:‘当初熊跑到殿上的时候您多么勇敢啊,现在怎么害怕了?’就是让她明白,审案的官吏既拿前朝宫中旧事说事儿,便是摆明了要陷害她,无论再怎么挣扎都只能是徒劳的。”傅瑶修正道,“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哀家决意除掉冯媛,并非因为记恨过去之事发泄私愤,而是为了皇帝的江山社稷着想。刘兴死后,所留幼子刘衎承袭中山王位,又得祖母冯媛精心抚育,难保将来不成大器,与其终日提防,不如及早断其羽翼......”
“太后是担忧,倘若日后皇上如先帝般子嗣凋零,便给了对方以可乘之机,难保中山王不被朝廷众臣推举为皇位继承人!”琉璃心悦诚服道,“太后未雨绸缪,奴婢不及万一......”
“此番皇后虽然落败,若她就此认赌服输,便还有母凭子贵之日,但愿她能及早看清利弊得失,不要做出因小失大的错误决定才好。哀家看驸马都尉不是咄咄逼人之辈,又是真心实意为皇帝考虑,自然不愿眼见对方后继无人,”傅瑶沉思片刻后道,“驸马都尉那边,哀家也得抓紧做点顺水人情才是。事不宜迟,琉璃啊,你便辛苦跑一趟,去皇帝寝殿传哀家口谕,召驸马都尉即刻前来永信宫叙话。”
“奴婢这就去办,太后稍待。”琉璃奉命前往未央宫带董贤来见。
同一时间。未央宫,皇帝寝殿。
永信殿来人到时,刘欣移驾宣室殿与近臣们议论国事未归,寝殿之中只剩董贤一人留守。
琉璃向董贤口授懿旨,言明帝太太后诚心相请之意,然后领着对方前往永信殿觐见。
☆、日月五星
之后不久。长乐宫,永信殿。
董贤礼毕,得帝太太后赐坐。傅瑶命人奉茶,闲话家常般嘘寒问暖起来。
“驸马都尉新婚燕尔,还要日日值守皇帝寝殿,忠君之心,实属难能可贵。”傅瑶像个慈爱的长辈一般,和颜悦色地慰问眼前生得无可挑剔的俊俏小生道,“话说无忧翁主毕竟新妇,缺了少年郎君在侧,难免寂寞,驸马都尉也该时常回府慰藉才好。”
“微臣家事,劳太后关怀,不胜感激。”董贤见帝太太后待人慈善,曾为其父董恭自雒阳调任京城御史府担任御史出过力,现在又对自己刚组建不久的小家庭表现出强烈的关注,颇为感念,免不了把她看作真心疼爱孙辈的祖母一般,坦言相告道,“不瞒太后,翁主有孕在身,宜于在府中静养,即便微臣不在身边,府中众人也一样会精心照顾于她的。”
“驸马都尉真是好福气啊,娇妻过门,又添子嗣,可谓双喜临门!这样的好消息,你该早些报与哀家知晓,也好让哀家这冷清的永信殿添些喜气才是......”傅瑶言笑晏晏地称赞道。
“没有早来永信殿拜见太后,是微臣的疏失,还望太后恕罪。”董贤起身赔礼道。
“你便坐下说话吧!在哀家面前,不必如此拘礼!”傅瑶摆摆手道,“哀家是皇帝的亲祖母,你是皇帝心尖儿上的人,便和哀家的孙子是一样的。哀家知你拘谨,又有皇后这层关系,恐哀家借问候之机怪罪于你,也是人之常情,希望你以后多和皇帝来哀家这里坐坐。”
“承蒙太后错爱,微臣敢不从命!”董贤连忙拱手谢恩。
“皇后那边,也盼着驸马都尉多在皇帝跟前圆滑圆滑,他夫妻二人一直这般有名无实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傅瑶接着引入正题道,“小两口的事,哀家是使不上劲了,驸马都尉将心比心,体谅皇后宫中生存艰难,拉她一把,时常规劝皇帝顾念夫妻情分。若是他日皇后有幸怀了龙裔,自有你的功劳,更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太后教训的是,微臣谨记。”董贤暗暗发誓,对于刘欣绵延子嗣之事绝不可一拖再拖,哪怕是捆,也要赶紧把对方送到椒房殿去同皇后圆房。
“你能如此替皇帝着想,哀家甚感欣慰。”傅瑶对董贤的善识大体报以赞许的目光,转而对身边守候的琉璃道,“你去把东西拿出来,让驸马都尉把哀家的心意带给无忧翁主。”
琉璃辗转片刻,手捧锦盒送到董贤跟前,又当面打开盒盖,原来是一柄三镶如意。但见此宝首形如芝,尾部微曲,鎏金长柄上嵌满翡翠、碧玺、珊瑚等名贵宝石,柄身还雕刻有“宜子宜孙”四字,寓意美好,赏心悦目。
“这柄三镶如意,乃是哀家特意选来送与驸马都尉跟翁主的薄礼。翁主既有身孕,见到柄身上‘宜子宜孙’这四个字应景,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傅瑶满眼真情流露般告诉董贤道。
“微臣替翁主谢太后赏赐,来日定携翁主当面叩谢太后垂爱!”董贤接过锦盒,离坐跪拜。俯首之际,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适才琉璃将锦盒奉上时,左手背上那道形如闪电的紫绿色旧伤。伤口呈黄绿色,表明皮肤曾受到毒物腐蚀,然而黄中泛绿,绿中带紫的情形则极为少见,回想起不久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九品莲台水晶灯一案,涉事毒物雷公藤灼烧肌肤造成的损害,恰好可以留下这种罕见的紫绿色伤痕。
难道一切都只是巧合吗?
退出永信殿后,独行在回未央宫的路上,董贤始终无法释怀。
中安殿内为害帝太后丁姬健康的九品莲台,虽说源自中山太后冯媛进献,但中途经由帝太太后傅瑶转赠,既然如此,就说明永信殿对九品莲台香粉有毒一事并不知情。与此矛盾的是,永信殿内伺候帝太太后近旁的琉璃姑姑,手背竟受了疑似雷公藤腐蚀形成的紫绿色伤痕,留下了徒手接触过毒物的证据,这又作何解释?
莫非在九品莲台动手脚的并非冯媛,而是......
不会!帝太太后和帝太后是婆媳关系,傅丁两家的联合构成当今天子刘欣的坚强后盾,帝太太后即便与冯媛相难,也断不会拿自己儿媳、皇帝生母的性命开玩笑......再说天下毒物之多,远不止雷公藤一种,或许琉璃手背上的伤事有凑巧,原是自己多心了也未可知。
董贤拿定主意,在获得进一步证据之前,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琉璃手背受伤一事。
是日傍晚,晚膳后。未央宫,清凉殿。
进入七月以来,天气转热,刘欣移居寝殿以北的清凉殿避暑,董贤大多数时候伴驾御前。
话说这清凉殿乃皇帝夏居之所,以画石为床,设紫瑶帐,即便到了盛夏时节亦清凉无比。
“离开永信宫之后,我特意去找过太史令,他算出五日之后的望日(每月的十五日月圆之夜)便是可以圆房的大吉之日,获得成功的希望很大,你务必要把握住这次难得的机会。”董贤端给刘欣一盏黑枸杞菊皇茶,波澜不惊道,“他还放话说,从下月开始至今年岁末,每逢望日,太阳明亮而温暖,月亮皎洁而有度,都是可以行那闺中秘事的日子,春宵一刻值千金,倘若运气好的话,也有三成的胜算。”
董贤提到的太史令者,姓李名寻,乃是当朝掌国家典籍编撰管理、天文历法、祭祀等职的官员。此人精通日月五星灾异论,预测精准,深受太皇太后王政君等宫内权势阶层所推崇。
正可谓:夫日者,众阳之长,辉光所烛,万里同晷,人君之表也。
升霞光万道,落余晖脉脉,君德圣明,常节之至也。
“希望,胜算?把这种事情形容得跟行军打仗似的,我没有听错吧。也许你其实是想说,你终于敞开胸怀,肯让为夫在你身体里点火了不成?”刘欣兴奋得两眼发亮,连茶也顾不得喝了,不住夸赞道,“时常听人说,李寻这厮惯会占星,百试百灵,既然是他亲口告诉你的,那就一定不会有错。不过真没想到,你竟会主动为咱俩的事情找他,为夫简直是受宠若惊。”
“这把火,到时候上椒房殿皇后住处慢慢点去,爱怎么点便怎么点,小爷可没福气陪你玩火。”董贤连眼皮都没眨一下道,“之前我曾劝你无事多去陪陪皇后,你却总是拖着,整天让糟糠之妻独守空房,实在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这两日听帝太太后和帝太后话里的意思,也都盼着皇后早日有喜,她们着急抱皇孙,也是人之常情。你说你倘若继续不出面,皇后孤掌难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该如何自处?所以这次太史令推荐的好日子,绝不可再错过了,否则有朝一日天怒人怨,悔之晚矣......”
“原来你想说的是这个......”刘欣终于听懂董贤所说的圆房,并不是指两情缱绻之人行那巫山云雨,而是催促自己早日临幸空担着妻子名分的皇后傅黛君,未免感到失望和泄气,便道,“你不是不知道,皇后居心叵测,我实在不愿与她有过多牵扯,况且这种事情,强求不得,希望你不要逼我,搞得你我彼此都不得如意。”
“我早就说过,看着你娶妻纳妾,生儿育女,我乐意,决不食言。眼下你把精力都花在我的身上,既不愿搭理皇后,又没有招纳后宫之意,旁人见了,无非更加坐实了我以色惑君的罪名,更会联起手来拆散你我,到时岂非得不偿失?”董贤继续开导对方道,“你有你的难处,有你的不情愿,有你坚持的原则,这些我都理解。但你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万众瞩目的天子,要想巩固地位,维系长久安定,没有子嗣万万不可。刘欣,听我一言,务必为大局计,为长远计,凡事赶早不赶晚,抓紧做你该做之事,尽你应尽之责,才堵得住前朝后宫的悠悠之口啊......”
“五日之后恰好是你生辰,为了给你惊喜,我早就嘱人提前预备上了,原想在宫里好好替你庆祝庆祝,此时你却要我去椒房殿里陪皇后消遣,这样一来时间上不就冲突了吗?”刘欣内心煎熬,不经意间竟将自己私底下为星辰的生日精心筹谋之事给说溜了嘴。
“我的生辰?你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个的?”董贤不料对方挂念至此,心中暗暗惊讶。
“还能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当然是背着你偷偷从小姨子和小舅子那里问来的!”说完见董贤变了脸色,刘欣忙改口道,“我是说,其实是小凉小果和赟妹他们讲与我知道的,而且统共给了我两个不同的答案:小凉小果告诉我是正月初三,早过去半年有余了,而赟妹则称是七月十五,刚好是五日后。我琢磨了琢磨,前一个想必是你师傅无妄道长把你从河中救起来的日子,后一个大概是在你认祖归宗后向家人重新确认过的出生之日了,是这样的罢?”
“这些年来只记住了正月初三,适才你猛然提起五日后七月十五是我生辰,倒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毕竟是头一回预备按新日子过来着。”董贤不禁感念刘欣对自己的事情细致入微。
☆、覆盆子
“无论正月初三还是七月十五,对你而言都是十分紧要的大日子。从今往后,我会把这两日都视作你的生辰,惦记着替你好好庆祝的!”在刘欣眼里,但凡与星辰有关便绝无小事。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堂堂天子在宫中为一介臣子庆生,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规矩,拜托你别再为我坏了章法,凭白惹人非议,不然就太冤枉了。可以的话,那日只叫上翁主、赟妹和小凉小果傍晚进宫到凤凰殿一聚,等你忙完政事以后再过来不迟,大家闲话闲话家常,我愿足矣。至于我父亲,乃是外臣,虽兼掌宫中庶务不假,但擅入未央宫恐有不便,不如改日待我抽空回府时,再与他单独叙话为是。”董贤制止对方不合礼数的安排,然后半带辖制地用强硬的口吻劝诫道,“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你得先答应我,在凤凰殿陪我们用过晚膳之后,夜里务必去椒房殿与皇后圆房。此事你听我的便罢,若是不听我劝,错过良辰吉日,误了大事,往后我便再不理你,说到做到,你可仔细掂量好了......”
“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为夫敢不从命?”刘欣一脸委屈地权且认怂道,“也罢,本想就在这清凉殿中为你庆生,既然你说凤凰殿,那我便命人当天多从地下冰窖中取些冰块,用来给殿内降温好了,也好叫翁主和赟妹他们呆起来自在。”
“这样很好。”董贤强撑着门面,尽可能不教对方看出自己心底的百绕纠结和波涛汹涌。
五日后,七月十五申时过半(傍晚五点左右)。未央宫,凤凰殿。
生日宴之上,色彩斑斓,饕餮满案,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虽说董贤事先曾叮嘱御膳房务必节俭行事,切勿铺张,但刘欣看重此番是对方头一遭按新日子过生日,又着意增加了不少菜式,品种甚至多到众人连一样菜尝一口都会饱腹的程度。董贤情知天子待自己体贴仁厚,不忍为此埋怨对方奢侈浪费,拿定主意待酒席过后,剩菜叫董赟等打包回府,权做御赐。
圆桌会餐,边吃边聊,虽有刘欣在场,却收起了皇帝架子,大家全无拘束,凉爽宜人的凤凰殿内充盈着欢声笑语。
“我看王将军一直守在殿门外,这里又没有外人,不如叫他也进来跟大家同乐?”董贤体谅王获在殿外值守辛苦,何况对方又是刘欣的好哥们兼好兄弟,便有此提议。
“朕早叫过孔雀了,让他进来陪我们一同说笑,是他自己不肯,说情愿在外面站着,便由着他罢。”刘欣道。
“这个粉红色的点心甜中带酸,入口即化,你们不妨都尝一尝。”小凉指着案上一盘盛有花朵形状冻膏的碟子推荐道,“我连吃了两块,根本停不下来。”
“小人精,你倒会吃。”董贤手指点心碟子道,“这是皇后按照家族祖传的果子秘籍,亲自带人制作,做好后送进清凉殿供奉皇上的精致糕点,这两日也给长信殿太皇太后、永信殿帝太太后、长秋殿皇太后和中安殿帝太后四位太后,另加上我这边各送了一些。”
“这么美味的东西,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小凉呷哺着小嘴好奇地问。
“至于原材料嘛,除了牛乳、鸡蛋和假酸浆草汁之外,最后掺入时令鲜果颗粒后搅拌均匀,静置一个时辰便可成形,名曰浆果冰粉酪。”董贤答道,“你们见着的粉红色,乃是今天特意添进新鲜覆盆子果实的缘故。”
原来,这皇后傅黛君得知帝太太后和帝太后施压,加之董贤力劝,共同敦促刘欣尽人夫的本分后,待人接物的态度转变不少,尤为可喜的是开始对凤凰殿示好,时时遣卉云姑姑或前来问候,或稍来小恩小惠,以显主动亲善交好之意。无论真情流露还是虚情假意,董贤对于傅黛君的美意照单全收,不忘露出领情的姿态,也好教对方安心度日,不再无谓忧思。
“浆果冰粉酪口感酸甜,原该对得上胃口的。只可惜妾身孕中挑嘴,近日不喜酸食,反倒钟爱辛辣之物。”无忧翁主朱宛亦使玉箸避开盛放冰粉酪的碟子,径往味重的菜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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